坏消息是,我感觉到生命的流逝,觉得活不了多久。
好消息是,因为我病倒,娘说都怪爹执意要杀阿应,才害了我。爹很后悔,阿应也保了下来。
这样看,其实我的病,也不算坏事吧?
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近日,我房中,每日醒来都能闻到花香。他们说,又一年春日到了。
我又熬过了一年。
阿应带我出门看花,我虽怕爹爹责怪他,却到底渴望出门。
街上多了许多卖花女,杏花一丛丛,如粉雾霞影。我想将春日留住。
阿应收到了旁人姑娘的花,我悄悄买了一面镜子,看到了镜中我的模样。
原来我寡骨脸,枯白伶仃如骷髅,瘦得很难看。
阿应却说我像烟一样。
缥缈的烟雾比骷髅听着好听,我便接受了他的说法。
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秽鬼潮落在了离柳叶城十里的城中,听说你们算无遗漏,早早赶了过去,避免了灾祸。神女大人,我一直相信您的力量,相信巫神宫的力量……
可是你们离开后,那座城池却遭到旁的城池开战,掠夺财物。我知道这些是神女大人不会管的事,我建议爹爹派人去相助。唇亡齿寒,焉知柳叶城没有人来援助的一日呢?
阿应也跟着爹爹一起去了。
他骑在马上,穿着铠甲,半城姑娘都在红着脸看他。
哎,我也在看他。
春祺夏安,秋绥冬禧。望他平安归来。
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今年入了冬,我身体愈发不妥。某一日早上醒来,我看到阿应背着我在掉眼泪,我问他,他又什么都不说。
其实死亡没什么。
我只是舍不得阿应。
我想和阿应……可是我又担心我的身体……神女大人,我好像有些贪心。
我想贪心地问您,您能赐福于我,让我身体好一点么?
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柳叶城和其他城池开战了。
都是人间无聊的征战,您必然不感兴趣。这一次,爹爹病了,我代爹爹去军营慰问将士。
我在军营中看到了阿应。
他像鹰一样。
雄伟、骄傲、自信、潇洒……那是小小城主府看不到的天地。
我不想困住他。
我问他想不想离开,像他少时想的那样,去修仙问道,不必为了柳叶城付出一切。
阿应带着我去看夕阳。
他什么都没说,我却明白了。
神女大人——春风不度我,何处是白头呢?
神女大人,我是您最忠诚的信徒。
秽鬼潮开始了。
我在梦中见到阿应死了。
幸好只是梦。您会庇护我的。
神女大人。
已是深秋,树叶已干。我看到了秽鬼,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人,看到了死不瞑目、还被秽鬼分食的活人。
生死去来,人如傀儡,我不知道生命算什么。
我看到了阿应和叶呈的艰难。
我们会坚持,等到你们的。
神女大人。
你们来了。
你们的神力之下,秽鬼轻而易举被解决,万千非凡力量,鬼将军再厉害,也比不上你们。
无上的力量,映着夕阳残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神女大人。
我恨你们。
我恨一切。
我不再是你的信徒了。
你们高高在上,其实从来不俯望凡人。万世长存,生者死者皆是过客,你们不在乎。我们的祷告,寻求的一直是自我安慰。
你们不会救蝼蚁的。
那我来吧——
以救世为名,让我为恶,让我永世不得超生,让我来成为无支秽吧。
现实中, 柳叶城的一派繁华气象,以缓慢的速度,浮光掠影般褪去。
白鹿野作为护阵之人, 心中难掩对巫神宫的“天命术”的震撼:
衰败破落感扑面而来。
进城出城的人流消失, 尘埃滚滚,黄土漫扬, 枯木沿着原本绿枝红花处蜿蜒,枝头又挂上了很多数也数不清的白幡。
鬼气阴森,一点点现身。
那肉眼看不见的一重结界,因为内外鲜明的枯败与繁荣的对比,也终于让人找到了踪迹。
真正的“柳叶城”, 终于要出现了。
这都是南鸢的手笔——
只要巫神宫的神女与天官眼睛能看到“未来”,他们可以破世间万法。
巫神宫的天命术已经这般厉害, 他们却还想得到梦貘珠。有了梦貘珠后,这世间对巫神宫来说, 还有什么秘密可言么?
天命术看未来, 梦貘珠看过去,巫神宫从此无敌……白鹿野如何与这样强大的仇家为敌?
阵法已经起效。
南鸢坐在阵中,闭目施法, 发带与蒙眼白布被刮起的鬼风向后掠开飞扬。
她清淡隽秀, 秀美中自带无法亵渎的圣洁。殊不知,白鹿野已悄然无息站在她身后,可杀人的手, 离她命门不过三寸。
他想救师兄妹。
他却不想让南鸢带走梦貘珠。
阵法已经开始生效,他此时杀了南鸢, 打乱巫神宫的计划,和师兄妹一起逃去千山躲避巫神宫的追杀的可能, 到底有多大呢?
江雪禾与缇婴愿意吗?
南姑娘一心救人,他这样对她,应该吗?
白鹿野静然长立,低头看南鸢许久。
南鸢开口:“白公子。”
白鹿野一怔。
他以为她洞察了他的念头,心头微紧,正想要搪塞过去,听到南鸢说:“我乾坤袋中传音符亮了,我此时无法分心,但又怕错过重要消息。白公子能帮我打开吗?我告诉公子乾坤袋的禁制口诀。”
白鹿野顿一下,轻笑:“我怎敢拒神女?”
他跪了下来,俯身倾过去,帮她打开乾坤袋。
他依然有无数次机会在此杀人,他跪在南鸢面前,与她呼吸寸息之间。他看不到她蒙眼白布后的眼睛,不知那双眼是闭着还是睁着,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手指擦过她腰际。
她轻轻躲了一下,又定住。
南鸢心头生起些古怪感,让她一时于施法上停滞。她听到白鹿野轻暖的带几分笑的声音:“好了。”
乾坤袋落入了他手中。
他可以杀掉她。
南鸢已在命运中看到,她没有阻止。他若动手,她亦有反击之力——她来此,不仅为救小婴,也为了拿到梦貘珠,回巫神宫覆命,得到许可,回主宫晋升。
但白鹿野没有动手。
在她的沉静中,白鹿野拍亮了那道传音符。
李神女焦急中带着欣喜的声音响起,惊醒了他们各自的异梦——
“南姑娘,我不放心梦貘珠之事,再次为你卜算。方才,有一个厉害人物来了巫神宫,我卜算之下,此人可助你。
“如今,他已在我拜托之下,前去柳叶城帮助你们除掉柳轻眉、拿回梦貘珠了……你们见了他,就明白了。”
南鸢与白鹿野双双一怔。
什么人,会是他们见了面就能明白、来帮他们拿到梦貘珠的人?
幻境中,江雪禾三人寻了一山洞。
柳轻眉在这个梦中过于无敌,又十分清楚他们的软肋在哪里。江雪禾设的掩藏气息的结界只支撑了一个时辰,就再次被一道天雷劈中。
这代表柳轻眉找到了他们,很快就会追杀而来。
同时,梦中的所有凡人都不再是凡人,变成鬼怪来杀他们——因这些人本是活人,他们反而不好动手。
夜杀是无谓杀戮的。
但江雪禾禁着他,威胁他。
夜杀困惑于江雪禾为何束手束脚,在乎他人生死,为何不直接杀个痛快?若二人真是同一人,夜杀无法想像自己的本体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婆婆妈妈的好人。
先前缇婴醒着,他以为江雪禾是在缇婴面前做个样子。而夜杀本就想讨好缇婴,他误会缇婴是一个善良心软的小姑娘,便也不杀人。
但是这三日奔跑,缇婴烧得厉害一直不醒,江雪禾又何必继续伪装?
除非江雪禾本就不想杀无辜人。
闷雷再响,江雪禾与夜杀说话时,语气冷淡,虽温和,却不复平时的耐心:“我去会一会柳轻眉,拖延时间。你继续照顾小婴。”
缇婴蜷缩着身子,被盖在一张男子外袍下,只露出巴掌大的脸。
这巴掌大的脸上,冷汗淋淋,绯红密布,看着十分可怜。
江雪禾先前试着为缇婴输送一些灵力,但她此时灵根封闭,陷入梦魇,只能等。
夜杀正跪在旁边,专心为缇婴拭汗。
他听到江雪禾要出去对付那柳轻眉,不禁烦躁:“到了这个地步,你应当看得出来,你打不过那个柳轻眉。你还不肯和我合二为一?”
江雪禾:“应是你来想通,与我合二为一。”
夜杀冷笑:“怎么,怕你融入我,会失去记忆?失去记忆又何妨,我对小婴不好吗?只要杀了柳轻眉就是……”
江雪禾:“你以为你我相融,就能杀得了梦界之主?”
夜杀怔住:“不能么……那你在拖延什么时间?”
江雪禾懒得和这个半大孩子多话。
他对缇婴有耐心,是因缇婴可爱。可夜杀在他眼中,并不可爱。
江雪禾回头,深深看一眼夜杀:“你不妨先想清楚,柳轻眉一直追杀我们的缘故。想清楚了这个原因,你才能明白,你我谁站主位,更值得。”
江雪禾袍袖飞扬,只穿结界,出去了。
夜杀垂着浓长的睫毛,盯着做噩梦的缇婴,陷入思量。
此事莫非还有隐情?
他以为,柳轻眉要得到江雪禾与缇婴,是为了杀掉江雪禾,让缇婴施展复活术,复活韦不应。
可江雪禾这么说……说明还有另一重隐情,并且那个隐情,江雪禾已经猜到了。
世上自然没有江雪禾猜得到、夜杀却猜不到的秘密。
夜杀耐下性子,细细琢磨这几日发生过的所有事。他渐渐寻到一些痕迹,心头猛地一跳:
按照江雪禾和缇婴的说法,柳轻眉在那个他没见到的现实中,是凡人之躯;在这个梦境中,却可以借助梦貘珠的力量作威作福。
说明现实中,柳轻眉本人的力量要胜过梦貘珠。那么相应的,梦境中,梦貘珠的力量应该是压制柳轻眉的。
只有梦貘珠的力量更强,柳轻眉才能呼风唤雨。那么,现实中柳轻眉要的是复活,梦境中梦貘珠要的,自然是别的柳轻眉不在意的东西……
夜杀沉下脸。
他想到那是什么了。
缇婴仍被困于噩梦。
她心中已经焦急,生怕自己迟迟不醒,连累师兄和夜杀。她在做完柳轻眉的梦后,以为折磨终于结束,便舒口气等待清醒。
她甚至洋洋得意,想自己没有用多少灵力,这次梦境应该很快会醒。
她却忘了,她的灵力在先前打斗中已有枯竭之态,枯竭之际施展大梦术,大梦术耗费的灵力再少,她也难以支撑。她深陷于噩梦,未尝不是一种大梦术对她的保护。
不知足的缇婴在心中骂骂咧咧,不可避免的,被拖入了另一重梦境。
“啪——”
睁开眼,夜空中绽放的烟火,绚丽烂烂,铺满她的整个视野。
她怔忡间,又被面前放大的青年相貌吸引。
唇齿间的异常碰触,让缇婴心头跳起。
接下来,缇婴注意到青年鬓角的潮湿、睫毛与面容上的水渍,还有那贴着自己的,潮湿衣料。
缇婴听到自己控制不了的声音娇娇甜甜,在唇齿之间模糊地响起:“师兄,喜欢吗?”
缇婴后背出了汗 ,血液逆流,又不知道这个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亲吻间还能清晰地说话。
必然技术高超。
缇婴知道自己果真陷入了前世旧梦中,自己此时,必然又变作了那个魔女缇婴,欺负那个总和她在一起的仙人师兄。
她没眼看。
可她待在自己的身体中,懵懂纯情,对自己不懂的画面,会偷偷睁开一只眼,悄悄地看。
魔女缇婴后退一步,看江雪禾面容潮红,神色却清淡。
她轻蔑地扯嘴角,笑了一声。
魔女推开江雪禾,背手便绕出之前所站的树下,朝着热闹熙攘的人间街巷中走去。
躲在她身体中的小缇婴,看到仙人师兄沉默了一下后,跟了上去。
咦,原来师兄前世中,对缇婴也这样耐心啊。
不,有一点不对……
被困入噩梦的缇婴观察着这个仙人,一点点察觉到了微妙的区别。
上一次入梦时,缇婴只将江雪禾当做哥哥,看到魔女与一个仙人那样厮混,她惊恐又害臊,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那样。
她那时并不敢多看仙人。
而今她对江雪禾有了其他心思,她直勾勾地观察这个师兄的前世,便发现这个仙人师兄,与现实中的师兄,还是有很多区别的。
他是青年相貌,脸容没有毁过,声音没有毁过,岁月在他身上呈现最完美无瑕的一面。他只消站在那里,冰清玉洁,谪仙人风范十足。
可他其实很冷淡。
远比……缇婴现实中的师兄江雪禾冷淡得多。
比如此时此刻,魔女缇婴转身离开,若是现实中的江雪禾,便会亦步亦趋地追上,会不断地哄、不断地试探她不满意的地方在哪里;她若脸色太臭,他也不会主动找骂,而是会在一个个小摊贩前驻足,买一些师妹喜欢的零嘴玩具,带过去逗弄小师妹,让小师妹重展笑颜。
仙人江雪禾却不会。
他只是跟在魔女缇婴身后。
他什么也不做,什么话也不说。
不知魔女如何想,缇婴看着,已经觉得此仙人沉闷无趣,不如自己的师兄鲜活生动,对自己好。
魔女必然也觉得此人无趣。
然让缇婴意外的是,魔女在人流间停了步,回头看身后的江雪禾。
她傲慢的脸上,浮起一丝促狭笑意。下一刻,一重带着魔气的攻击卷向仙人袍袖,在他发间轻轻一绕。
仙人偏头间,他的发冠便被一阵风吹跑了。
魔女乐不可支。
缇婴:“……”
不懂你们。
怎么还不放我离开?
魔女的捉弄,让仙人江雪禾的眉眼在起初的怔忡后,柔和了一点。
他道:“别闹了,小婴。”
魔女沉下脸:“是你非要跟着我,你若不开心,离开便是。”
仙人眉目低垂,温润清致:“我几时不开心?”
魔女轻慢地笑一声,似嘲弄:“是,你哪里在乎别人怎么想,你只在乎你自己。”
仙人:“我在乎你。”
魔女:“你这种诱哄的语气,以为我入了魔,就再听不出吗?师兄,你根本不通情——我怎么成了魔,才看得出来呢?”
仙人知道她成魔后,被魔气所控,脾性经常失控,忽冷忽热,对他也时远时近。
他不在意这些,只温和道:“大梦术进展已经一半,我们先尝试着,送天阙山的师门鬼魂入轮回,如何?”
打蛇打七寸。
无论前世今生,他都知道她的软肋在哪里。
那个魔女低下脸,没有吭气。
可缇婴待在她体内,缇婴知道她心软了下来,她还在反省她是不是越来越失控,越来越难掩对仙人的嫉妒、欺凌之心。
怎能不嫉妒呢?
她原本也有大好资质与未来,甚至比他更好。
可他成了仙,她却堕魔。堕魔的人没有未来可言,她除了报仇,什么也不想。
缇婴体会着魔女的心情,又盯着这个仙人江雪禾。
她因无事可做,便一直盯着仙人。
她捕捉到仙人又一次与师兄的几分区别——
在魔女与他吵架时,他睫毛一瞬间低下,及时掩去了他的几分“困惑”。
他一贯做着温和的、顺着魔女的模样,但是,缇婴心间冰凉,呆住了:他其实根本不懂魔女在吵什么,气什么吧。
他确实如魔女说的那样,不通人心,不在乎他人,也没有感情。
所有的温和,都是做给魔女看的。
……这,怎会如此?
魔女与仙人的一段孽缘,竟建立在仙人无心之上吗?
……那仙人为什么还为魔女做那么多?
为了渡化?
这么……高风亮节的吗?
不行。
她得多看看。
缇婴不再着急摆脱噩梦了,她要弄清楚轮回转世间,师兄是怎么从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变成今天这样知情识趣的好哥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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