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岑如默第一次下山,还是鬼使神差地带了酒回来。
只因这一切太过碰巧,他礼数周全,不愿空手回山,而他所往之地,便生产名酒永安春醪。
连他也无法描述自己当时心中所想。究竟是期待师尊反应的促狭多一些,还是虚与委蛇的客套多一些。
也可能二者都不是,他只是对这位抚养他十余年的老者生出了些类似于亲情的关怀,即使他本人是绝对不可能承认的。
而师尊只是一怔,随后便彻底放松下来,偷偷关起门来,还劝他一同喝。
那一日师徒俩酩酊大醉,师尊用力拍着他的肩膀,不停感叹着:“默默长大了哦,长大了……”
如果只是感叹便罢了,师尊灌酒也是一绝,直让他喝了个七荤八素。
最后还要下个结论:“不如……不如小时候听话可爱。”
岑如默内心只是冷笑,就连小时候的天真懵懂,也是他蓄意伪装,而师尊也的的确确被他瞒过了。
他从来就知道,只要他想打开无极万劫大阵,就必定会有一日,彻底与作为守护者的师尊决裂。
因此他一向不太把师徒情分放在心上,但仅仅在那一时刻,他也是真心实意,想要陪师尊一醉方休的。
眼下师尊愿意放下掌门之位,不再阻拦他的前路,岑如默心情明快了些,觉得这段缘分未必不能善始善终。
可他随即便发现了一个事实:身上的伤口都恢复如初,而巨量的灵力游走在四肢百骸内,填补着他因为强闯结界而受损的经脉。
这是……?
应天真人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眉目低垂,更显慈祥。
岑如默轻声唤道:“师尊?”
无人应答,他心下疑惑,试着伸出手去触碰,师尊却先他一步,身子向一旁栽倒过去。
而在密室上方,巨鲲的身形正在慢慢消散,化为无数蓝色光点,隐没于空气之中。
脑海中那个声音再次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老头儿竟然愿意为了你们牺牲自己,有什么用呢?还不是为你接任掌门搭桥铺路?”
岑如默终于缓过神来,师尊是……羽化登仙了。
无极万劫大阵消耗了他太多的灵力,若是能够顺利闭关,休养生息,也许再维持几十载也完全不是问题。
可他误杀了司云落,又破开结界,自身遭受反噬的同时,也令师尊受创。
想必施法救回司云落,又消耗了师尊所剩无几的灵力,而剩余的修为,则全部灌注进他的体内,帮助他恢复如初,甚至更胜从前。
“老头儿都快死了,临终之前还想着为你略尽绵力呢?殊不知不过是助纣为虐而已。”
“不过这样也好,省了你不少事情,不然鲲鹏血脉也实在是难缠得很。”
岑如默猝然出声,语气凌厉:“闭嘴!”
那声音却不如他所愿,静默片刻后,便放肆地大笑起来,似在嘲讽。
若他真有肉身,此刻应该已经笑出了眼泪。
“岑如默,你该不会真把他当亲爹了吧?从小缺爱的人,但凡有人对你好些,便心软到摇尾乞怜,还真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啊。”
“你身上的穷奇血脉,凶恶不祥,注定会害死身边所有亲近的人!你父母、师尊,甚至连司云落那个小姑娘,无一不是因你而死!你生来便该是孤家寡人的命运!”
岑如默不说话了,只是一直维持着同样的姿势,过了良久。
“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岑如默捏了捏眉心:“师尊的死讯先瞒下来,对外宣称再次闭关,由我暂代掌门一职,不会有人怀疑的。”
“待到我彻底掌控玄灵宗时,再昭告四方,宣布此事。在此之前,先遣散天阁弟子,那几位可是聪明得紧,难保不会发现什么端倪。”
那声音没再说什么,算是表示赞同,却提起一件令岑如默意想不到的事来。
“你当时一击,打散了司云落的神魂,如今在她身体内的,仅仅只有一半的神魂,除非这世上真有大罗神仙,否则她怕是永远也醒不过来的。”
岑如默迟疑着:“那另一半?”
那声音幽幽的,仿佛在故意蛊惑于他。
“另一半……自然是在你身上。不过……你对她的心思算不上光彩,我说得对不对?”
“与其让她苏醒,时刻为了被指认为凶手的可能性而提心吊胆,或是不得不接受她与慕星衍在一起的事实,不如……创造一个独属于你的司云落,这主意怎么样?”
师尊再次闭关的消息传来时,慕星衍并没有太多意外。
他本也是想今日向师尊辞行,如今天阁弟子都在休沐,连闻既白都打算出去走走,他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带着司云落返回凤鸣山。
少女被换上了崭新的衣裙,依偎在他的怀中,被他小心翼翼地抱上了仅有他们二人的灵舟。
慕星衍将她放在榻上,俯下身去撩开她的额发,吻了一下她的眉心,声音缱绻而温柔。
“落落,我们一起回家。”
【📢作者有话说】
1.今天是带老婆回家(准备挨揍)的龙龙
2.除了师兄,没人知道师尊已经不在了……所以等他们发现的时候,就会觉得遗憾很多
3.我举报!师兄要做坏事!
时隔数年再至凤鸣山, 慕星衍不禁生出了物是人非的悲凉之感。
满目青翠如故,只不过上一次,司云落还能够与他并肩而行, 如今却只能毫无所觉地靠在他的怀里。
那个与他携手相依、为了赶来见他而贴歪花钿的少女,终于变得苍白而冰凉, 褪去了一切鲜活生动的颜色。
心间在隐隐作痛, 不知是因为难以愈合的伤口,还是因为故地重游, 触景伤怀。
慕星衍替她整理好仪容,将脸埋在她的发间, 深吸了一口气。
栀子花的香气沁人心脾, 他对自己现在的绾发手艺很是满意。
“我们到了。”
他只是在自言自语,而怀中的人并不会睁开眼睛, 亦不会有所应答。
慕星衍才刚刚靠近凤鸣山的外围, 立刻就吸引了鸾鸟守卫的注意。
而他们在看见人事不省的司云落时, 无一例外地低低惊呼出声。
“少主……”
慕星衍略略颔首, 当作见礼, 却并没有松开司云落的意思。
“烦请通传, 星序城慕星衍,前来拜会。”
“所以你就是这么照顾我女儿的?”
司云落的阿爹勃然大怒, 自石阶上疾行而下, 当胸一脚踹在慕星衍心口。
慕星衍并没反抗, 身子向一旁歪去,又用最快的速度爬起来, 沉默而顺从地跪好。
平日儒雅随和的中年人, 在看见女儿虽生犹死的样子后, 也难以控制心中的悲恸, 双眼通红的模样,像是失去理智的暴怒雄狮。
他恨不得将面前的少年生吞活剥,却也明白这只是徒劳无功的报复,除了平白搭上一条无辜性命,并没有任何用处。
相比之下,司云落的阿娘还尚存一丝冷静,连忙遣人传书给星序城,请慕星衍的爹娘尽快过来。
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而清晰,落落的确是意外身亡,却也是为了救下慕星衍。
她忧愁地看着堂下的少年,这个他们自小看大的孩子并无一句辩解,只是静静承受着怒火,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他好像都不会意外。
只是在停歇的间隙,慕星衍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晚辈想求您一件事,我和落落两情相悦,对她倾心已久,还请伯父成全,将落落许配给我为妻。”
司父已经开始捋袖子,是要已经气极、意欲动手的前兆。
他指着慕星衍的鼻子,一连说了几个“好”字。
“人活着的时候你不知道珍惜,死了倒知道跑过来假惺惺地掉几滴眼泪?我告诉你,落落不会想要嫁给你,这门亲事我也不会同意,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现在,立刻,马上,给我从这里滚出去!不然别怪我不看在两家世交的面子上,对你不客气!”
可慕星衍仍然执拗地跪在原处,不愿起身。
“晚辈已经答应落落,会帮她照顾您和伯母,自然不会退缩。”
他的双眸寂灭如余烬,却依然有一簇微弱焰光,倔强地不肯熄灭。
“何况我对落落是真心的,她也亲口说过喜欢我,时移世易,您不能因为之前种种,就作废两家的婚约。”
慕星衍说着,从怀中取出两件物什。
其一是司云落曾佩戴过的翠玉龙形耳坠,此刻正躺在他的掌心里。
另外一件则是大红缎面的文书,正是司云落亲笔签下的合婚庚帖。
“晚辈前来求亲,是经过落落首肯,有信物及庚帖为证。若不是要入八苦轮回,我和落落早该成婚,绝不会等到今日。”
合婚庚帖上的确是司云落的笔迹,不似作伪,为人父母,只需瞧上一眼便可确认。
虽然不知这小子给落落灌了什么迷魂汤,哄得她应了下来,但一想到若不是因为他,唯一的掌上明珠也不会撒手人寰,司父原本就铁青的脸色更沉了几分。
“私相授受,绝非君子所为,两家议亲,也须得双方长辈点头,三书六礼下聘迎娶。莫非慕家的家教,便是将你教得如此轻浮吗!”
慕星衍的确没什么可解释的,他素来逾矩甚多,从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就凭仅仅“轻浮”二字,已经算是口下留情了。
他油盐不进,赶也赶不走,司父便想了个别的法子,让他知难而退。
“你既然要做落落的夫君,便要遵守我司家的规矩。今日我便替你爹娘管教,只要你扛过三百戒鞭,我就允许你唤我一声岳父。”
三百戒鞭下去,不死也得重伤,若是心意不诚,到了此刻也该退缩了。
慕星衍却只是重重地磕了个头,眼睛慢慢亮起来。
“小婿叩谢岳父成全。”
“你我还不是翁婿!”
“……是。”
慕星衍又拿出浮浪鞭来,膝行几步上前,递到司父手里。
“这是落落惯用的鞭子,您用这个就好。”
浮浪鞭以龙筋制成,对慕星衍的杀伤力只会更强。
他神情坦然,司父总疑心其中有诈,掂了掂手中的鞭子,趁其不备一鞭往他背上抽去。
可鞭尾距离他的后背仅剩寸许时,却硬生生停在了半空,继而无力垂下。
两人忽然意识到,是司云落残留的意念在隐隐保护他,不允许浮浪鞭做出伤害他的事情。
慕星衍闭上眼睛,苦笑一声,等待承受岳父的滔天怒火。
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她也还是想着要护着他?
要知道,他根本不值得啊。
慕星衍的爹娘赶到时,他们的好儿子已经生生受了二百七十四鞭,打断了五根凤鸣山特有的碗口粗的凤尾竹。
司父不愿假手于人,坚持要亲自动手,如今也疲累了,坐在一旁短暂休憩。
但无论经受怎样的击打,少年的背脊依然笔挺如青松,强忍着痛楚一声不吭,只是指缝间不断有鲜血溢出,后背也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他口中一直喃喃念着什么,旁人听不出来。司父懒得管他,正要继续未完的家法,鸾鸟守卫却及时来报,说慕城主及夫人已经到了。
作为父亲,他虽然伤心,想要让这小子去给落落陪葬,但到底不能真的把人打死。
两家的情分暂且不论,他倒是看出来了,慕星衍对他女儿还是有几分真心,不然也不能任他这样打。
而落落之所以愿意舍命相救,恐怕除了意外,还有一层情愫在内。
爹娘也是过来人,又怎么会不懂得小女儿家的心思,事到如今只能叹息一声。
面对脸色煞白的老友,司父干脆把手里的戒鞭一扔。
“老慕,我罚也罚了,你现在要把人带走,我不会追究,但咱们两家多年的交情,也就到这里了。”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慕星衍闻言却勉力伸出手,死死地拽住了他的衣袖,艰难开口时,血迹都止不住地从齿关溢出。
“岳父……您要守信……答应小婿的……三百戒鞭……婚事……”
他已经是气若游丝,眼神中却带着恳求和希冀。
一直袖手旁观的慕城主终于发话了,却只是道:“是阿衍对不起落落,你该罚就罚,不必顾及我们。”
他努力无视妻子恳切的目光,狠心咬了咬牙:“哪怕他死在这里,我们也认了。”
两相僵持了片刻,司父叹了口气,重新拾起那根将折未折的戒鞭,准备把剩下的二十六鞭打完。
空气中一片静默,只有肉身遭受重击的闷响格外清晰。
慕夫人不忍再看,把脸埋在夫君的怀里,无声地流着眼泪。
第三百鞭的时候,司父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慕星衍闭着眼,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疼痛。
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好像不再属于他了。
与此同时,强烈的金光忽然显现,从慕星衍身上向周围荡开,形成了坚不可摧的防护,将他围在其中。
戒鞭应声而断,连司父也不禁倒退了几步,他震惊地看着慕星衍的心口有什么一闪而过,是凤凰翎羽的形状。
“微雨凤翎……”
他忽而扔下戒鞭,揪住慕星衍的衣襟,将半死不活的人提了起来。
“微雨凤翎怎么会在你身上?!”
他怒声吼了几句,心中却对答案一清二楚,不等妻子过来相劝,又颓然地放开了慕星衍。
他的傻女儿,直到最后还在想着护住心上人,完全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微雨凤翎是我族至宝,先前我们将它交给落落,已经让它认了主。”
“它如今在你身上,想必是落落的心意,既然是她要护着的人,我没有理由再为难。”
“但我希望你明白一个道理。若是凤翎依旧在落落身上,她本可以平安无事的。”
他背过身去,烦躁地搓了搓脸,说话声音艰涩,像每一个痛失子女的父亲。
“往后我也不想再见到你,来人,送客!”
【📢作者有话说】
1.今天是被岳父打得半死的龙龙,好耶!
2.他发现老婆护着他,又要哭哭了
3.然后坚持不懈地上门求亲,招岳父讨厌(?)
话音落下, 无异于向慕星衍宣判了死刑。
他拼着残破的躯体,还想要挣扎一番。但连日来的自我折磨终于拖垮了他,代价是他忽然眼前一黑, 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已经身处星序城的长乐神殿之中。
背上的伤很重,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但大概时日不会短。
可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微雨凤翎究竟是什么时候附在了他的身上?
倘若真如岳父所言, 微雨凤翎可以被动触发,挡下一次致命伤害, 那司云落完全不必冲上来替他抵挡, 他也能够安然无恙。
她大概是下意识的动作,一心只想保护他, 哪怕不惜己身。
慕星衍将自己蜷成一团, 开始还努力压抑着泪意, 直到再也控制不住, 把自己深深埋在松软的枕头里, 偶尔有一两声破碎的呜咽漏出来。
他从前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我好疼。”
“落落, 我真的好疼。”
“你回来看我一眼。”
“求你,回来。”
“求你……”
慕星衍在床上趴了整整半月, 刚能动弹就开始筹划前往凤鸣山的事。
虽然受了整整三百戒鞭, 但在没有得到岳父确认的前提下, 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万一……他们不愿意将落落嫁给他呢?
……肯定不愿意吧。
所以才要继续努力啊。
如今的冷待都是他应有的报应,仿佛是在嘲笑他那十几年虚度的光阴。
况且, 他很思念她。
自从出了轮回, 他们还从没有分离过如此长的时间, 不过都是他一个人在说, 而她只需要静静听着。
爹娘了解他执拗的性子,只当他是魔怔了,过上一段时间就会清醒过来。
说到底,比起儿子看似无理取闹的请求,他们还是更不希望沉浸在悲痛之中的老友遭到打扰。
故而当慕星衍提出,他要在凤鸣山待上一段时日,想要拜托爹娘在适当的时机上门提亲的时候,慕城主大动肝火。
茶杯擦着慕星衍的脸颊飞了出去,碎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空地之上,泼洒出来的茶汤在长绒地毯上洇出一摊丑陋的水痕。
而慕星衍依旧神色平静,又重复了一遍。
“孩儿此番前来便是与您和娘亲道别的。”
慕城主胸口起伏着,忍不住骂他。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混账东西!上次人家怎么说的?往后再也不想见到你!”
“咱们已经够对不起人家了,你要发疯是吧?可以,在家里疯,别去打扰你伯父伯母,他们正伤心着,可禁不起你这样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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