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样就会无形中揭露,司云落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想来并不是他想要听见的。
她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做一个倾听者,直到他放肆地哭够了,将情绪全部宣泄出来为止。
但卜随云显然低估了慕星衍的那股子疯劲。
在应天真人施法前的这段准备时间,不过数日的光景,他执着地要在梦中再见她一面,意欲将之前的问题问个明白。
可他根本无法入梦,只要闭上双眼,眼前就会浮现出司云落的身影。
那些过往的甜蜜回忆折磨着他,他越是尝试昏睡过去,意识就会越发清醒。
无奈之下,慕星衍只能借助外物。
他酒量太好,一坛接一坛地往喉咙里灌,却始终都喝不醉,只是终日恍惚,长久而无言地守着她的躯体,用目光描摹着她的眉眼。
连沈不周在斋舍偷藏的美酒都被他找出来全部喝掉,他也没糊涂,拿走时还留了银钱,也不妨碍沈不周破口大骂。
喝完了所有的酒,他把酒坛倒过来,确信里面一滴也没有了,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几日几夜没合眼,朦胧之中,他总算如愿睡了过去,醒来时记忆却空空荡荡。
若是没有不要他,又为何吝啬到不肯入梦?
连再度相见的机会都不给他。
慕星衍颓唐得厉害,倒在她身旁的地上,用手臂遮住了眼。
他忽而想起,那一日梦见她之前,是闻既白替他用过药。
或许是那药中有什么成分的缘故,可以短暂地满足他心底虚幻的愿望。
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快点见到她,求到了闻既白的门前。
而那时,闻既白刚刚削掉了一块小臂上的血肉,漠然地将它投入沸腾的丹炉之中,看着那艳红的一团在药汁中融化,将一切都染成鲜红的颜色。
慕星衍来求他,在他的意料之中,那种药他自然也有,只不过用了微小的剂量,就足以让这个求而不得的人沦陷其中了。
于是他干脆地答道:“我不会给你。”
毕竟师尊说了,只要别让慕星衍死了就行。治愈心病不在他的看诊范围之内。
“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形容憔悴,酒气熏天,不过是个潦倒落魄的酒鬼罢了。”
他毫不留情地出言讽刺:“我不知道落落究竟喜欢你什么,反正我若是她,看见这样的你,是不会再出现的。”
他自丹炉所在的高台下拾阶而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慕星衍。
“她舍身救你,便是要你好好活着,我也不会让你就此死了。同赴黄泉多轻松啊,你就该背负着永恒的痛苦和罪孽,享受着建立在爱人尸骨之上的余生,度过再也没有她的每一天吧。”
【📢作者有话说】
1.今天是想见老婆的醉鬼龙龙
2.可恶啊都没有人同情他的吗!
3.但是写小白的台词真的有被爽到dbq
4.接下来龙龙大概还要挨老丈人的揍
5.没有可爱落宝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那就一起痛着好了”(一更)◎
慕星衍听了, 通红的眼中有一刹的怔然,那些如同梦幻泡影一般的妄念被点破后,他几乎是狼狈地落荒而逃。
尤其是在发现, 他根本无法反驳之后。
司云落留给他很多话,他一一记得清楚, 却从来没有理解她的意图。
她是想让他好好活着。
她没有以后了, 于是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想借机转移他的注意力, 让往后余生的漫长时间冲淡他的悲伤。
即使要永久退出他的人生,她却还是不甘心, 想要让他永远记得, 有关于她的一切回忆。
她真自私。
全然不顾及这些回忆会在每一个独处的夜晚,一遍又一遍地凌迟于他, 直至筋骨尽碎, 心摧肝折。
但她的话还是起了作用。
他不敢去死了, 就算只是想一想去陪她的这种可能性, 也会令他感到羞愧和内疚。
他哪里配得上一个痛快的结局, 如同闻既白所言的那样, 活着对他而言,就是最大的惩罚了。
更何况, 他总是不肯放弃那一点微小渺茫的希望, 万一她能活过来呢?
若是她苏醒的那一刻, 他没能陪在身边,那该多遗憾啊。
无论是为了赎罪抑或偷生, 每天清晨日光熹微的时刻, 他都不得不拾起破碎的骨肉, 强行重塑成一个看似完好的慕星衍。
看不见的裂痕蔓延在身体的每一处角落, 轻轻一碰就会轰然崩塌。
没关系,他会重新拾起,再次拼好。
他没有什么可以馈于世间的,只有这一身皮囊血肉,因着司云落的倾心相护,浑浑噩噩地留存在世上,用以作为两人之间回忆的载体。
有了支撑下去的信念,慕星衍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像往常一样,到司云落的身边去,而是难得回了自己的房间。
闻既白说得对,他颓唐如斯,仪容不整,实在是不像样子。
司云落喜欢的,是从前那个清俊矜贵、少年意气的慕星衍,绝不会是他现在这副模样。
虽然年岁如旧,但心境已变,他苦涩地扯了扯嘴角,知道自己怕是永远回不到当初了。
他径直去了净房洗漱,等到把自己从池中捞出来,看着就像话多了。
他松松披着一件里衣,立于镜前的时候,水还在不断地从发梢滴落,淌过他线条流畅的肌肉。
镜中人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眼窝深陷,身形消瘦,比起从前清减了许多,同样的衣服再穿上,都只能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
总还是能看的,他心想,养一养就好了。
除了这张脸,他大概也没什么地方能够吸引司云落了,也不知道她究竟喜欢他什么。
所以闻既白那个问题,他也答不上来。
用于包扎的棉布浸透了水,湿答答地粘在身上。
慕星衍回过神来,手中已经在把玩着一柄锋利短匕。
短匕依从他的心意,割开了湿透的棉布,露出尚未好全的伤口上,粉红色的新生皮肉,像是一块突兀的补丁,生长在他的心口,与旁边白皙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会好了。
护心鳞不可再生,他将永远带着软肋以及丑陋的伤疤,做这世上再无归处的游魂。
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伤口是否愈合,也就没有多大关系了吧?
他的确不能轻易去死,但这不妨碍他将诸般苦痛加注己身。
总归只是肉身能够承受的痛楚罢了。
锋刃顷刻调转,缓缓刺入他的心口,挟着一抹生硬的凉意。
疼痛随之席卷而来,慕星衍表情麻木,右手没有丝毫抖动,将才愈合的伤口重新挖开。
血肉模糊,鲜血直流,他望着镜中,看见陌生的自己笑得快意。
短匕从他手中滑落,锋刃沾上的血滴溅在地上,他迅速回到净房,全身浸在温热的水流之中。
丝丝缕缕的血液从他心口逸散而出,像是纠缠不清的红线,渐渐将一池清水染成鲜红颜色。
痛吗?自然是痛的。
日日重复这样的疼痛,他便永远不会忘记她。
那些独属于两人之间的相处与爱意,只要他仍活着,便会寄生在他的身体里,以他的生命为养分,悄然滋长。
直到千百年过去,与她相关的一切都从这世间湮灭。
收拾好自己,他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只是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临近午饭时分,他走进饭堂时,天阁弟子们没料到他会来,互相交换了眼神,又默契地装作并不意外。
毕竟这尊大神已经有好些时日没来了。
慕星衍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没有说话,开始往自己嘴里扒饭。
他吃得又急又猛,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像是饿的狠了,完全没了先前的斯文有礼。
在众人第三次交换担心的眼神时,他忽然放下竹箸,问道:“怎么不做香菜芹菜?”
卜随云闻言愣了一下,以为他是有了食欲,有些惊讶。
但她很快掩好神色,答道:“你若想吃的话,我晚上给你做。”
慕星衍点点头:“嗯,落落说了,我每顿饭都要吃。对了,晚上加一只鸡?她好久没吃鸡了。”
事实上,为了避免勾起伤心事,自从出事的那夜过后,所有人就都不再吃鸡了。
在众人面面相觑时,他却又改了主意。
“算了,我亲自来做吧,她从前也爱吃我做的。”
说完这话,他也不管旁人如何想,直接走了出去,看样子是往天銮殿去了。
一阵长久而难堪的沉默。
“我觉得……他还是没走出去。”
“哪里那么容易呢……随他去吧。”
到了晚间,慕星衍果然提前出现在厨房。
今时不同往日,他干活手脚麻利,进了厨房也不觉窘迫,将一切大包大揽不说,还把卜随云赶了出去。
看上去也算是活力满满。
如果他不是为了给司云落做菜,或许大家也真的会放下心来。
可他如今一反常态,反而更让人不安了,总觉得他是在尽力压抑什么。
而众人的想法在晚餐时得到了印证。
因为慕星衍盛了满满一碗饭,放在司云落从前的位置上,甚至还夹了两个鸡腿放上去。
“吃吧,你最喜欢的。”
他已经陷入了幻象,总觉得司云落还在身旁,也像从前一般对她。
半晌,见那碗饭仍是满满当当,无人动筷,他有些迟疑,尝了一口她碗里的鸡腿。
“味道还可以的,我没骗你,你试一下。”
当然不可能有人理会他,只有天阁弟子们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哦,我知道了。”慕星衍仍在自言自语,“我中午没听你的话,你生气了,不理我。不要紧,我现在就把这些香菜芹菜都吃掉,你看着就好。”
所有人已经食不下咽,端着碗看他风卷残云地吃完两盘菜,又自欺欺人地端起司云落的碗继续吃。
当碗里的饭菜被吃得一点不剩,慕星衍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放下碗的瞬间,沈不周再也忍受不了,蹭地站起身来,隔着长桌揪住了他的衣襟。
“慕星衍!你现在这副样子又做给谁看!司云落死了,难道我们就不伤心难过?别只有你自己一脸死样!真当我们都是空气了?”
这话说出来,卜随云也觉得有些过分,连忙来劝。
“别冲动,慕师弟他……同我们不一样。”
可慕星衍只是一根根掰开了沈不周的手指,用力而坚决。
“少管我。”
旁边的闻既白“呵”了一声,掀起眼皮看向对峙的两人,故意对沈不周道:
“听他的,别管他,看他能疯出什么门道来。若是足够豁得出去,我也敬他是条汉子。”
“但你若只是斗气,耍耍你那一文钱不值的威风,别说老沈,我都瞧不起你。”
“小白!”
卜随云不赞同地喊了一声,闻既白别过脸去,不说话了。
许是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血迹又从伤处渗了出来,很快染红了整个前襟。
慕星衍理好衣襟,若无其事地向外走去,仿佛感觉不到分毫疼痛。
闻既白对此置之不理,在其他人开口之前,撩起自己的袍袖,让大家看见他包扎过的伤口。
他微一用力,伤口也迸裂开来,血淋淋的模样,与慕星衍一般无二。
“那就一起痛着好了。”
闻既白冷冰冰地丢下一句,也快步离开了此地。
慕星衍身上一直有伤的事情,直到施法置换魔气的当日,才被应天真人发现。
小老头的长眉都快拧成麻花,一边叹气一边拍他的肩膀。
“我给你这些时间,不就是让你养伤的吗?魔气一旦转移到你的身上,会持续攻击你最脆弱的地方,像这样的伤口,永远也愈合不了。你会一直痛苦下去,饱受钻心剜骨的折磨。”
慕星衍恍若未闻,只是牵着司云落冰凉的手,静静凝望她恬静的侧颜。
“那不更好吗?”
还省得他刺伤自己了。
【📢作者有话说】
1.今天是继续发疯已经致幻的龙龙
2.他再疯下去,所有人都要被他逼疯了,耶!
3.还上什么学!老婆都没有了上什么学!
4.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前段时间写了好几天甜甜吗,就是因为文案要虐龙嘻嘻
◎“落落,我们一起回家”(二更)◎
应天真人神色复杂, 见他完全不把这事放在心上,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
“你是真想死,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徒弟?”
慕星衍终于抬眼看他, 认真纠正道:
“师尊,我不是想死, 只是不想好好活着。”
应天真人自然体会不到其中的区别, 努力将骂人的话咽了回去。
这场景似曾相识,在他和司云落初到玄灵宗时, 因为要请师尊帮忙换回身体,他们也曾面对面而坐。
那时的她还活泼得很, 半靠在他的怀里, 任他随意牵着手,狠狠地揪着他的脸颊。
如果能回到那时, 继续和她打打闹闹, 那该多好。
他闭上了眼, 隐藏住眼底的泪意。
法阵的光芒在周围亮起, 霎时夺去了他的所有知觉。
醒来时, 慕星衍顾不上心口的疼痛, 抑或许,他对这种程度的疼痛早已麻木。
他慌忙去看司云落的伤口, 缠绕在上面的魔气尽数散去, 只有属于护心鳞的幽微荧光偶然亮起。
他终于松了口气, 身子晃了晃,又坐回原来的位置。
他完全不用检查伤口, 就知道魔气定然已经盘踞其上, 正肆意吞噬着他的血肉。
无所谓了, 他受得起, 自然不会关心。
应天真人不知是何时离开的,如今这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慕星衍缓了一会儿,又重新到那寒玉台上,将司云落的身体抱在怀里。
因为在寒玉台上待得久了,她的关节都变得僵硬起来。
他亦不喜欢她这副冷冰冰的样子,温香软玉,耳鬓厮磨,才是他们之间的常态。
他想了想,只敢轻轻吻她的唇,片刻后又长吁短叹起来。
“你想回家吗?”
他自顾自说着,也并不期待她的答复。
“你应当是想的,已经离家两年多了,你肯定也想念伯父伯母吧?”
“我带你回去好不好?正好我们的亲事也该提上日程了,也许……”
他的眼睛渐渐亮起来,透出期冀和羞涩。
“也许我很快就要改口,叫他们岳父岳母了。”
“毕竟你已经亲笔写下了合婚庚帖,喏,我还好好得保存着,你抵赖不了的。”
“……只是希望他们见到我,不要太过生气才好。”
岑如默苏醒之时,正身处天銮殿密室之中。
他原本折了一半的修为用于破阵,浑身伤口不计其数,在他昏迷之前,依稀记得师尊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要你接任玄灵宗的掌门。”
那时他难得多想,若是他接任玄灵宗的掌门,那师尊又会去哪里呢?
就师尊这样乐天顽皮的性格,大概会去云游四海吧?
鲲鹏自天地化生,不同于其他血脉需要繁衍。师尊时常对岑如默念叨,他年轻时走南闯北,经历离奇,去过许多人迹罕至的地方,见过世间非常之奇景。
他从前最是嗜酒,没想到成为玄灵宗掌门的百余年间,却不得不终日困在这地方,最后竟有了为人师者应有的自觉,硬是把酒瘾戒掉了。
他说这话时,有意无意瞥了岑如默一眼,也不知是否在嫌弃,或者感慨自己真是个带孩子的劳碌命。
彼时岑如默年纪还小,但已经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索性就不说话,一双无辜的眼睛直盯着师尊看。
这还是身体里另一个灵魂教给他的,说什么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样子。
反正依岑如默看来,所谓魔君的见识也不过如此。
或许是这招真的起了作用,师尊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捏了捏他的小脸,信誓旦旦和他炫耀,自己已经把酒戒了。
岑如默信以为真,没过两日就意外发现,师尊躲在天銮殿里偷偷喝酒。
因为师尊需要坐镇玄灵宗,无法长时间离开,因此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师尊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玄灵宗山脚下的村落。
在那里,会卖一种掺了水的酸酒,没什么过多滋味,聊以慰藉罢了。
被他发现时,师尊喝得两腮鼓鼓的,卷曲的白色胡须上沾满酒液,随着吞咽的动作一翘一翘,有些好笑。
不小心被自己的徒弟抓个现行,师尊的脸上罕见地闪过一丝慌乱,倒像是偷吃糖果的小孩子。
岑如默是个知情识趣的,只当没有看见,转身就走,顺手还把门带上,如此便免去一番无谓争端,更不用挨师尊的骂。
为了维持既往威严慈爱的形象,师尊自然也不会主动提起这事,两人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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