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燃着火把,但身处其中,依然觉得又黑又臭。
终于走到通风处,空气清爽不少,打眼一瞧,囚室到还是上次那一间,铁栅栏依然洞开着。
李慎苦笑一声,比了个请进的手势,向她们母女二人解释道:“你爹爹我在军中那么多年,又不是白混的……北镇抚司这小半年,看门的衙役小关、小戚,我早跟他们混熟了,再加上大伙儿现在也明白,陛下一时半会不会动我,所以偶尔也能由我走出囚室,到院中放风,只要不踏过连接前面衙门的中门,便不会有什么差错。”
李时居沉默了,老爹这吃牢饭的日子,过得可比她想象中滋润许多。
囚室内黑黢黢的,李慎在石桌上扒拉火折子,李时居摸到地心摆着一方小杌子,扶着云氏坐下。
“今夜北镇抚司留下多少人看守?”她问。
李慎估摸了一下,“我散步时瞧见中门内外分别站着两名衙役……前院尚不清楚,不过听今日动静,留下来的应不超过十人。”
多年军中主帅,早就练就超群的耳力。
他估算的必然准确,即便加上中门内外的四人,也才十人出头。
李时居心中有数了,只是十多个腰胯绣春刀的锦衣卫,也不是她这点三脚猫功夫能抵挡得过。
她期望着今晚能够平安溜出去,千万不要撞上他们。
李慎手中“呲溜”一声,一团浓烈的红金色自暗地里亮起,点亮案桌上的蜡烛。
他又拉过另一张铺了软垫的小杌子,示意李时居坐下,随后在地上一掸,很坦然地坐下去。
“你们如何得知今日江德运不在?”
李时居眉目淡淡,解释道:“三殿下告诉我的。”
李慎点了点头,悠闲地从桌上端起茶杯啜饮一口。
李时居四处打量这间囚室。
比上回她溜进来时,此处看上去又宜居了许多,除了那天窗开得老高,即便是大晴天也灯光昏暗外,桌椅陈设甚至比国子监斋舍还要舒适。
床榻上换了崭新的厚褥子,长桌上有书,有简单的文房四宝,凭几上甚至摆着一套质地精美的围棋,冻石棋子在烛火下光泽莹然,显然正对弈到一半。
云氏将放在床上的包袱打开,一一拿出几件夹袍棉袄,口中埋怨道:“早知道你一概不缺,我便不费这么大力气,带这些衣服进来了。”
李慎放下茶杯,笑着去哄她:“那当然得是夫人亲手缝制,我穿着才舒服呐!”
云氏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李时居很有眼力见地将视线收回来。
她仔细观察摆在面前的棋局。
先前在敬一亭见过几本棋谱,能看出来,下棋的两人显然不是她这样的臭棋篓子。
如果其中一人是李慎,那对弈的又会是谁呢?
“爹,平时谁来陪您下棋?”李时居扭过头问。
李慎的神情莫名高深起来,“居儿,你到底是个姑娘,朝中风云诡谲,不是你能去试探的……有些事,你别多问。”
他又去安慰云氏:“我和维儿都会平安回来的。”
李时居心中暗嚎了一声:我也不想问啊,可是系统同志给我安排任务了啊!
看李慎神情,显然是什么都不想说的模样。而云氏呢,又从来都是个万事不多心的女人,这样的人有她的福气,只要有了夫君这句保证,就能心安理得地把日子过下去。
李时居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坐在云氏身边,看爹娘旁若无人地秀起了恩爱。
顿了顿,她小心翼翼发出试探:“爹,咱们家中出事,和《列女图说》的跋文《忧危竑议》有关,是不是?”
李慎一愣,是真没想到李时居已经知晓到这一地步,于是神情凝重地望着她,半响,终于微微颔首。
所以那日在烧尾宴上,慈圣太后无意抖露出来的话,竟全都是真的。
再加上朝中关于军权与武官的争论、大皇子、二皇子和霍贵妃三股夺嫡势力搅动一处,万般线索串联在脑海,李时居心头一跳,有了一个猜测。
她轻声问:“您是不是和陛下达成了什么协议,以困在北镇抚司为代价和诱饵,让哥哥去江南道,找那个写《忧危竑议》的人》?”
云氏蹙眉:“维儿去了江南?”
李慎没说话,长长地叹了口气。
李时居和云氏对望了一眼,问道:“爹,您到底被陛下握住了什么把柄?”
李慎顺着床脚,一屁股坐下来,摇着头道:“没有把柄,为了陛下,为了大邾百年基业,我是心甘情愿的。”
他惶然地望着桌上棋局,沉声道:“那妖书竟敢议论历代嫡庶废立事件,动摇国本,于大邾之昌盛百害而无一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陷入这等阴谋诡计之中,你们能明白吗?”
是啊,大概没有人会想到,武德侯李慎一手将明煦帝送上帝位,十几年来大权在握、不可一世,竟然只是为了全其对明煦帝的兄弟情分,甘心放下富贵荣华,以身为饵,替皇帝寻求他渴望的答案吧。
李时居很心疼他:“可是爹,拿篇文章写得就是事实啊,若不是霍贵妃觊觎不属于她的东西……”
“慎言!”李慎打断她,面色肃然,“居儿,你既然选择仕途,想来也读完了四书五经,我且问你,东宫之位,当由谁来决定?”
立嫡立长,选贤举能,各朝各代皆有说法,大邾虽然遵循旧规,但往前倒几代,亦有嫡长子为臣,次子和庶子们坐上龙椅的先例。
李时居讶然地张了张口,“当由……陛下决定。”
李慎说是啊,“虽说陛下难免有思虑不周的情况,但到了那个时候,也会有内阁上书、御史进言,轮不到那些宵小之辈躲在文章后嚼舌头。你爹我是个武官,却也知道文章有它的骨气,不可为阴谋所沾染,否则便成了妖书!若朝中星点风波都任由这等妖书流传,妄指宫禁,干扰大典,惑世诬人,这天下岂非乱套?”
李时居喃喃自语,“可君舟民水,这天下,应当是天下人的天下啊。”
李慎似乎很不认同她的想法,摇着头直叹气。云氏便只能居中调节,劝告李时居道:“你父亲自小从军,一路官拜侯爵,实是不易,他只是一心报效陛下,想当个纯臣罢了。”
李时居其实是明白的,她的想法深受后世共产主义影响,李慎必然无法理解,自己也没法跟他抬杠。
想了想,她声气软和下来,问道:“哥哥一个人去江南,可有个计划目标么?我在国子监中念书,结识不少同窗至交,又拜为三殿下门生……若有能帮哥哥的地方,尽管告诉我。”
李慎沉默地盯着自己的女儿。
两回见面,他愈发觉得女儿陌生了。
这样的变化,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是如果不是他走出这一步,李时居或许还是那个不谙世事、娇嫩柔软,像鲜花一样的侯府小姐。
“朝中党争之激烈,陛下一直看在眼中,能这般针对霍贵妃的,不是大殿下,便是二殿下,写妖书的人,未必是由他们亲自指使,但也必是其拥趸。”李慎说。
父亲说得很对, 但目下还有值得深思的地方。
李时居斟酌地问道:“始作俑者为何选择江南道,在京中散发妖书,不是更能传得沸沸扬扬了么?”
李慎说没错, “但是你想想, 国子监由三殿下监事,那翰林院和各大书院虽不归他管, 若要绕过他做文章, 怕也是件难事。”
李时居明白了, 点点头道:“所以事从江南而发,哥哥便以江南官场为突破口查证。”
“其实没那么大范围,”李慎颔首, “那样的遣词造句、蛊惑人心的能力, 约是南都书院的手笔。”
南都书院, 这个名字李时居听说过。
南方名气最大的一所书院, 大有和国子监相抗衡的名头, 今年春闱的状元郎便自南都书院学成,还有袁鼎,也曾在那书院中任过山长。
“既然已锁定在一所小小书院中, 左不过百来个人, 一一查清便是,为何好几个月过去了,维儿还是杳无音信呢?”云氏问。
李慎拍了拍身下砖地, “能做下这等大胆行径之人, 必然隐藏得极深。”
他拍了拍云氏的手, 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歉疚, “在维儿逃出去之前,我叮嘱他……我已身陷囹吾, 信件必会经过层层审查,锦衣卫一直和咱们家不对付,江德运那厮又是个墙头草,不知过了他的手,便会流传到哪个人的耳朵里,所以查明真相前,务必不要联系。”
云氏抹了抹泪,“都不能告诉我和居儿吗?”
李慎说:“你们毕竟是女流之辈,还是不要涉险了……”
李时居实在听不得李慎这等重男轻女的说法,她挑高了眉头问:“兄长出事怎么办?”
“你要相信你兄长。”
云氏连连摇头,把手从李慎掌心里抽出来,猛地站起身道:“我要想个办法去江南寻他!”
“夫人!”李慎温柔地牵住她衣角,“我同维儿有一年之约,明年四月……明年四月前,他若回不来,我自会向陛下禀告,去江南寻他的尸首,在此之前,你得多给他一些时间。”
尸首二字如此残酷,让云氏猛地打了个哆嗦,“哇”的一声,站在地心嚎啕大哭。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云氏一拳拳捶在李慎身上,“是不是今夜居儿不带我来,你还打算瞒着我?”
“我……”李慎歉疚地低下头。
“这件事瞒着我倒也罢了,维儿是你武德侯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云氏抽噎地说,“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就把维儿拉入局了?”
李慎面带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那日早朝前,陛下传我入御书房,虽说是商量,可那到底是天子!夫人啊……武德侯麾下的军权已经让多少人心头愤恨,再加上你和崔皇后亲如姐妹,如果我不答应,侯爵府,还能过上几天好日子?”
李时居沉沉叹气。所以谁都没错,李慎说是心甘情愿,实则也是被逼无奈,身处在这个令人嫉恨的位置,同天家交心,才是最大的错误。
云氏约也想通了,愕然地盯着李慎,半响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气氛忽然变得十分凝重。李慎想搂住瑟瑟发抖的云氏,可伸手出去,尚未触及又缩了回来,摸了摸鼻子,又摸了摸耳朵,惘惘地放下去。
沙场纵横几十年,他李慎从来自认是个不败王者,即便面对陛下,也能做到不卑不亢。
可当眼前站着伤痛不已的夫人时,他头一回感到自己的口舌,竟是如此笨拙。
囚室内的三人都在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天窗外飘过一声乌鸫的啾鸣。
李时居猛然回过神来,她还记得陈定川先前的叮嘱,丑时之前,必须要离开北镇抚司。
夜色已是浓透了的深黑色,从窗口望出去,无星无月,只有一道浑浊的苍白光带,那是晦暗的天河。
“娘,我们该走了。”李时居提醒云氏。
“走吧。”李慎笨拙地抬起手,动作粗犷地擦去了云氏脸颊上的泪水。
他还是将她们送到围墙边。
秋日渐深,牢狱外面的夜风寒凉入骨,恍如自天河流淌至人间的秋水。
外面的夜市似乎还没等到入京的驻军,热闹声已四下散去。李时居爬上墙顶时,瓦片上覆盖着一层滑腻的白露,打湿了她的衣衫,她忽然没由来地想起了陈定川。
如果一切顺利,他是不是已经回到京城,在宫中向陛下汇报了?
云氏已经顺着货箱跳出北镇抚司外,李时居坐在墙头,忽而看向不说话的李慎:“爹,您明明可以自由出入囚室,这围墙更困不住您,江德运却如此放心您不会逃走……所以,同您对弈的那个人,就是陛下吧。”
李慎对插起双手,没有直接回答。
他抬眼看过来,眼神里装着一个慈父沉沉的爱意。
“居儿,你真的长大了。”李慎怅惘地说,“你选择了三殿下,是吗?他很不错,并不像看起来那般温和,相处久了,你会发现三殿下擅谋断,有城府,甚至可以称得上拥有治世之才,只可惜,他母家势力帮扶,非嫡非长,更不占优势,注定只能成为王侯,无论以后谁荣登大宝,三殿下必受打压,你若选定跟着他……便要提前想清楚这一点,爹爹对你虽然没有入宫为后为妃的期许,但也希望你后半生别吃苦头。”
话中有话,虽然没说得很明白,但李时居明白了,脸颊上烧了起来。
“在三殿下心中,我只是李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她伸着脑袋,苍白无力地辩解道,“他尚不知我是女郎,更不会将我和武德侯嫡女的身份对应上,您放心吧。”
李慎了然地摆了摆手。
知道了更多真相,但生活还得继续。
第二日不是休沐日,李时居照例去国子监,她掐着点等待散朝后的时辰,好不容易晨课结束了,她连从志义递来的夹肉酱大包子都顾不上吃,直奔敬一亭方向。
几间厢房的门都紧紧关着,她不死心,又上馔堂转了一圈,结果不仅陈定川不在,就连祭酒崔墨和崔靖也不在国子监中。
好吧,李时居只好无精打采地回正义堂去。上半程是司业王仪讲刘向的《说苑》,李时居一整个上午都听得心神不宁。午间到了馔堂,思卉又给她递去一碟子包儿饭。
李时居自从知道思卉小姑娘的美意后,便不敢坦然受之了,小心翼翼放下几枚铜板,然后回到老位置上坐下。
从志义和蔺文柏还在缠着王仪谈论典故,桌边只有陈音华和霍宜年两个人。
陈音华是消息通,让他们两个凑到跟前来,压低了嗓子道:“昨夜宫里闹得很啊,那个崔垚来了,我听说父皇让崔氏族中在朝为官的全部入宫,后来母妃不让准我出去看情况,让嬷嬷盯着我睡觉,早上起来的时候,我听说有人受伤了。”
难怪崔墨和崔靖都不在国子监,李时居耳廓一动,追问道:“可知道是谁受伤了?”
陈音华摇了摇头,“母妃不告诉我,她说小孩子别多问……”
李时居望着馔堂点心柜后面冒出来的白汽,心里蒸腾出一点不好的预感。
结果到了第二天,陈定川的身影依然没有出现在国子监中,就连陈音华也告了假,中午吃饭时霍宜年哭丧着脸,说霍贵妃不准他探视。
李时居思来想去,但是宫里她也不认识别人了,川庐先前更是没去过。
好不容易等到散学时分,她提起书箱跑了趟翰林院,庶吉士们告诉她——薛瑄这几日都在宫里当值呢,他先前那么优哉游哉,不忙完这阵子,掌院学士是不会换他出来的。
到了第三天,李时居惊喜地发现敬一亭大门洞开,祭酒崔墨回来了!
毕竟事关恩师安危,她当学生的,自然要将三殿下放在最重要的位置。等不及散学,她干脆旷了半堂课,跑到崔墨跟前问个明白。
崔墨两日没来国子监,桌案上的公务题本堆得高如小山,没心情也没时间理会一个监生的问题。
“三殿下有事。”崔墨叹着气看了眼李时居,“你一个监生,好生读书,不要关心不该关心的事。”
李时居深吸一口气,“祭酒大人,我知道三殿下那日是奉陛下之命,出京接漠北都尉了。”
崔墨眉头一挑,也没想到她知道这么多,似是思忖片刻,才道:“三殿下竟连这些都告诉你了……也罢,他没什么大碍,我昨日出宫时听赵安凡说他偶感风寒,向陛下告过假了,这几日约是在川庐中休息,你若无急事,那便等一段时日,待他下回来国子监时再说吧。”
原来只是感冒这等小病啊……李时居心头松懈下来,想不到三殿下看上去挺拔,原来还是个风一吹就倒的病秧子!
她谢过崔墨,很快便将此事抛在脑后。
国子监前日晷的铜针又转了几个来回,很快便到了国子监的休沐日,也是李时居去翰林院领钱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