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到来,家家户户都把门窗紧闭。苏智用大张破塑料布把正屋门窗盖上,又将水井盖上压好。进到屋子里,闻到一股只在梦中萦绕的香味。
“肉!”苏智半大个小子,咽了咽口水,眼睛都能发出绿光。
小碗忙叫他小点声说:“哥,你还不把门关好了。”
苏嫣说:“等等,我要把栗子树罩上网,好不容易结果了,都被风刮跑怎么成。”
苏智说:“年年都没见栗子树结上栗子,今年怎么就有了?我去把树兜上,回来我就要吃肉。”
等到苏智出门,小碗赶紧把门关的紧登登的。
多亏有了风沙天,他们屋子里的肉香味就算飘出去,也被尘沙把香味卷散了。
陈玉蓉忐忑地说:“咱们这样的行为行吗?”
陈玉蓉来到这里七八年,早就把资本家太太的秉性磨没了。她深知人性的恶劣,不免多想了些。
苏嫣拿起菜板,麻利地把肉切成肉丁,头也不抬地说:“公款吃喝的人少了?只不过给咱们都是掺了沙土的高粱米罢了,都不是关上门偷偷吃香的喝辣的。这块肉是我帮别人忙别人给的。咱们赶紧吃,天热,放不到明天。”
说着,苏嫣让小碗从她布兜里掏出一把鲜嫩的菠菜,她说:“今天咱们吃烩酸菠菜和芸豆肉丁。”
小碗也咽着吐沫说:“姐,咱不炸点荤油留着,一次把二两肉全吃啦?”
“不留,要是被检查的人翻出来怎么办?”苏嫣炒菜的小脸认真地说:“吃,吃完我明天再去弄。”
小碗激动地说:“姐,你胆子变大了好多,之前我们让你偷拿两根菠菜回来,你都不敢...”
苏嫣失笑说:“你想什么呢,这是我拿工分换的。佟大姨就在我边上,情况不允许。”
陈玉蓉端着盐罐子在旁边,小声说:“情况允许咱们也不能小偷小摸,你爸的在天之灵若是看到儿女这样,该难过了。”
苏嫣看到铁锅边上冒出白白的烟汽,这就是一家的锅汽。
苏嫣放软声音说:“手里有吃的,偏要把自己饿死的话,我爸更会不高兴。妈,一切有我顶着,你把你的病好生养着,家里你照料着,外头有我们呢,你别操心了。”
小碗抓抓短茬的头发,开始很不习惯这样的头发,现在觉得比长发方便多了。
她恢复原来的细软的声音说:“是啊妈,我姐说的对。再说这也不是小偷小摸回来的,你就放心吃。”
苏嫣把食材准备好,让小碗到下屋酱缸里舀半碗酱芸豆出来。
这里的芸豆皮是花皮嚼不动,剥开来的芸豆像大腰果,颗粒很大吃起来软糯。家家户户都腌成酱豆子成为每日的高粱米饭的搭子。
因为这边水源珍贵,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不说,吃饭舍不得放盐。放盐就会多喝水。每家每户的菜都是一样的寡淡。
要是天气好,吃到大锅饭,那就不一样。
为了省菜,里面的廉价海盐不要钱似的放,一筷子的菜能齁死一头牛。基本上都是七锅高粱米,一锅菜。连汤带水,一人一碗,一天两顿。
像这种大风沙天,就吃不成大锅饭,家家户户就自己关上门吃小灶。
苏智从外面进来,站在门口把头上身上的风沙拍掉。吸吸鼻子,闻到锅里的肉香味就走不动路了。
他们家没有饭桌,在炕上用炕桌吃饭。
炕桌上有了荤菜,大家很馋,反而不先动筷子。一家的教养就体现在这里。
苏嫣先给陈玉蓉舀了勺肉丁,说了句:“开饭吧。”小碗和苏智这才开始舞着筷子吃。
苏嫣看着他们吃的飞快,但就是捡面前盘子里的菜吃,没有翻盘子找肉丁的动作,眉眼弯了弯。
她又给弟弟和妹妹一人舀了勺肉丁,又给自己舀了勺肉丁,这才开始扒拉着高粱米吃。
苏嫣刚吃下几口饭,嘴里的高粱米还在滚着,传来拍打门板的声音。
陈玉蓉吓得筷子都要掉了,还是挺着胆子说:“该不会有人闻到味道来抓咱们了?...你们别出去,妈去开门。”
敲门的声音还在继续,夹杂着风沙席卷的呼啸声。
“你别去。”苏智把筷子往炕桌上一拍,狠气地说:“要戴高帽子游行让我来,你们别怕。”
苏嫣站起来说:“没事,我知道是谁。”
她按住苏智的肩膀让他别冲动,自己来到外屋地,从橱柜里端出一小碗芸豆肉丁。
打开门,顶着风沙跑过来的是隔壁寡妇赵翠兰的闺女,小燕。
六岁的瘦弱孩子捧着碗,像是做贼般躲着人,只有一双眼睛又大又亮。苏嫣打开门,让她先进到屋子里,把碗里的芸豆肉丁倒给她,交代道:“告诉你娘别舍不得吃,一顿吃完别留着,免得被人看到了。”
小燕用小手挡在碗上面,苏嫣看外面西北风卷的厉害,就把刚才的碗倒扣在她的碗上。
不是她圣母心泛滥,而是她在书中看到过,到“苏嫣”走投无路时,只有小燕的寡妇母亲赵翠兰,把积攒下来的一元五角钱借给她,问都不问什么时候还。
这可是赵翠兰的全部积蓄,奈何陈玉蓉病逝、“苏嫣”跳海。
弟弟苏智喜欢读书,因为偷了镇图书馆的书当了劳改犯,后被诬陷抢劫判了死刑。妹妹苏碗被人拐卖,消失在人海当中,是死是活,书中再没有笔墨描述。
而赵翠兰借出的一元五角钱,“苏嫣”是永远的欠下来了。
就当替她还账吧。
好人有好报。
小燕端着热乎乎的碗往隔壁跑去,苏嫣关门的时候看到隔壁站着的赵翠兰,点了点头,相互笑着打了个招呼。
寡妇门前是非多,书中的赵翠兰能借钱给“苏嫣”也是承过他们家人的情谊。邻里关系,你来我往,说不出谁占多了,谁占少了。
吃完饭,小碗拿着盆装着碗碟放到废弃的灶台上,掀开锅盖,铁锅里面装有清澈的井水。
自从苏嫣过来,废弃的灶台下面出现一口井,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井水冒出来。
多亏有漏缝的铁锅在上面挡着,用水的时候直接从锅里舀。上个礼拜村集体的人过来检查都没发现锅的问题。
他们一家人开始不敢用,在苏嫣浇了几次板栗树,板栗树枯卷的叶子重新发出嫩芽来,他们才敢拿来洗漱饮用。
井水是陈玉蓉多年没有喝过的甘甜味道,苏嫣做主将这件事情隐瞒下来,免得被集体知道,扒了她家的泥巴房,大挖特挖可就完蛋了。
习惯家中有了井水,小碗洗衣服、刷碗、洗澡不知多勤快。
别人都知道他们家人是资本家身份,富裕的时候有富讲究,穷苦的时候有穷讲究。
哪怕没有了顶梁柱,这个家的妇女和孩子,脸上和身上都不同别人黄沙里打滚,都是干干净净的。
知道不会被人怀疑,苏家人洗的那叫一个勤快。外面旱天,他们的皮肤一个比一个水润。
陈玉蓉原本焦黄的脸色也没那么难看,半个月受到井水的滋养,她的脸只是没有血色,其他都还好。
井水凉,小碗在苏嫣回来前装了两桶水藏在门口面,等到忙完,该苏嫣洗澡,水就没那么凉了。再配上一丁点的热水,那叫一个舒坦。
苏嫣来到炕屋,把门关上。
散开麻花辫,里面许多沙粒落了下来。这样的气候简直不能忍,要不是环境不允许,苏嫣真想带着一家人远走他乡。这哪里是人待的地方。
她侧过头,把乌黑亮丽的头发抖了抖。成日里绑着麻花辫,松开来的头发好似自然卷,衬的她一张娇艳的小脸妩媚起来。
苏嫣舒舒服服地洗完澡,再把澡盆里的水用葫芦瓢舀起来顺着门槛边的缝隙倒到外面。
苏嫣清楚的看到,洗澡水进到土壤里□□涸的土壤迅速吸收,一点痕迹没留下。
小碗蹲在苏嫣边上说:“姐,你看门槛边有棵野草。”
苏嫣看着茁壮成长的野草,这样的气候环境下,她到底没舍得毁掉这抹绿意。
看到小草仿佛看到孤身一人来到这里的自己,幸好有相亲相爱的“家人们”作伴,她能深切的感受到他们的爱意。
小碗凑过头,闻了闻苏嫣湿润的头发说:“都是用一样的洗头皂,为什么你头上就这么香?”
苏嫣自己抓着发尾闻了闻,并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可能自己身上的味道自己闻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大家洗漱完,到了每天陈玉蓉教导功课的时间。
这年头不时兴学习,陈玉蓉还是关上门教他们读书识字。
一晃多年过去,到底教导出来的孩子跟外面放养的孩子气质谈吐都是不一样的。
苏嫣没什么好学的,她就蹲到炕屋里看她种的韭菜。
韭菜是她捡的村集体不要的韭菜根,这东西开始大家都抢着要,因为韭菜贱,好养活。在一些地方把根插上就能活。
只是在被北沙镇这边,天然环境不好,大家种过几次种出来都是稀稀拉拉的病苗,后面种的人也就少了。
他们家里已经收获了两批韭菜,放在酱芸豆里面一起腌着,当小山葱一样吃。
头茬、二茬的韭菜收割完,第三茬一般都是营养不良的样子,可苏嫣这边的韭菜不光是根部又肥又粗,像是撒了肥料,一天往上面能窜半指高。
苏嫣打算明天一早收获出来,趁着村集体赶集卖韭菜,她就跟着混在一起卖,能换一两角钱回来也是好的。
不怕万一就怕一万,陈玉蓉若是再有病,好歹她有时间准备医药费,不会跟书中的“苏嫣”一样,被打的措手不及。
她用手轻轻抚摸韭菜的嫩尖,弯了弯唇角。
晚上,苏嫣跟小碗一起睡在泥巴炕上。
她们身下是薄薄的一层草席,枕套是用废布料拼接一起做成的。
苏嫣望着糊着崭新课本书页的房顶,叹息地想,这年头不光是人,就连知识也是贱的。还不如一年四季都能种植的韭菜贵重。
“姐,你睡了么?”小碗的声音伴随着外面呼啸的风沙声传来,幸好家里的塑料布够蒙住门窗,不然家中四处都是尘沙。
“没呢,想事情呢。”苏嫣转过头,看到小碗亮闪闪的眼睛。
这边早晚温差大,小碗扯了扯旧被,问:“你琢磨什么事情呢?”
苏嫣想说,琢磨着如何发家致富。
小碗却先说:“你一定是在琢磨张大哥。今天没见到他,你是不是想得慌?”
张怀井那个渣男有什么好想的?
苏嫣必须要改正小碗的观念,她撑起身子,柔顺的头发从肩膀上滑落在身侧。她懒懒散散地歪了歪头说:“小孩子家,别惦记着这些没影的事。传出去,我还怎么找对象。”
小碗倏地坐了起来,抓着薄被边说:“姐,你咋成没影的事了?你不是非他不嫁的么?他、他辜负你了?”
“我跟他就是没关系。”苏嫣想要揍她,压低声音说:“你可别乱说,我从来没想过跟他结婚。若是有人问,你知道该怎么说?”
小碗怔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她姐会一下反感张怀井,但她是绝对拥护自家姐姐,她赶紧表明态度说:“呸,张怀井是谁,我都不认识。”
苏嫣笑着揉揉她的头发说:“这就对了,以后咱们一起过好日子,甭想别人。”
小碗被苏嫣拉着重新躺下来,她印象中的姐姐是个软弱忍辱的性子。但最近不知为何,性子越来越刚烈。
我还是喜欢现在的姐姐。
小碗心里想,姐姐不喜欢的,她坚决不拥护!
回头张怀井再来,她就跟哥说,一起把他赶走!
第二天起来。
沙尘已经停歇下来。
苏智在外面把塑料布取下来掸了掸,叠起来放在下屋里。
隔壁小燕见他们这边有了动静,端着一盘焯过水腌制的马齿苋过来,她小声说:“哥,这是给你们的回礼。我们家只有这个,都给你们。”
想到应该是昨日芸豆肉丁的缘故,苏智自己做主把马齿苋推却了:“哥家里还有菜,你等着,我姐还说让我给你们送些过去。”
早上,家里吃的还是烩酸菠菜。
苏嫣用土豆滤出来的淀粉勾芡,撒上胡椒粉和醋,酸酸辣辣的口感,早上吃很开胃。
“我不要了,我再往家里拿菜我妈该说我了。”小燕要跑,被出门的小碗撞见,她推着小燕往屋子里去,教育道:“我姐说了,咱们俩家的事,就在屋子里说,免得隔墙有耳。”
小燕家住在左边,右手边是一位叫做李海平的嫂子家。
她男人是知青下沉的村干事,跟本地读过两年书的李海平成了家,成为知青与农村深度结合的榜样,被镇上评为“榜样人家”。
他们平时没少有好吃的,总是关上门吃自己的。
李海平为人还喜欢八卦,见不得别人家过的比他们“榜样人家”要好。跟佟大姨那种关切的问法不同,你越是过的不好,她越舒坦的那种。
她起来解手,听到墙边有声音,正要趴过去听个仔细,结果小碗听从苏嫣的话,把小燕送到屋里,倒是让李海平落个无趣。
苏嫣见小燕进屋,把装好的烩菠菜和腌韭菜给了她,并说:“咱们这些都是过了明路不怕看,谁要是问就说是我给的。”
小燕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脆脆地谢过苏嫣后,又从兜里掏出一包草药,顽皮地说:“其实我是过来送这个的,我娘说这玩意叫桔梗,现在正是季节,用来止咳是最好的,让我给陈大娘送过来。”
苏嫣知道桔梗是止咳平喘的良药,感激地拉着小燕的手跟她道谢。
小燕脆生生地说:“我娘说远亲不如近邻,你别跟我道谢,都是应该的。”
苏嫣眼睛笑的弯弯的,让她小燕慢点端着回去,别被石头绊了脚。
昨晚上,不知是吹了风沙还是闻了柴火,陈玉蓉咳了一整晚,气管又开始喘上了。
苏嫣给她盛好饭菜端到她屋里,让她慢慢吃完,再等着喝桔梗水。
“小满,你别忙活我了。”陈玉蓉叫出苏嫣的小名。
这是苏嫣的父亲取的。他希望他的女儿“小满即安”,不必追求过度完美,能获得知足常乐的一种小圆满的状态,安然度过此生就好。
“妈。”苏嫣说:“你是不是又多想了?”
陈玉蓉到底是身体不如以前了,她握着苏嫣的手跟她说:“你别给我煮药了,拿着桔梗到市集上偷摸给你的弟妹们换点米吧。他们长这么大,还不知道稻米是什么味道。”
苏嫣坐在床边说:“吃你的药,别的你不用管,也不用想。”
她觉得自己刚刚的语气有些生硬,就叹口气把声音软下来说:“妈,我知道你在家总觉得拖累我们,昨天我也跟你说了,我不在乎,他俩也不在乎。你是我们的亲妈啊,身为你的儿女,当初我们年幼你把我们拉扯大,怎么会觉得你的拖累。”
陈玉蓉定定地看着苏嫣的脸,伸手摸了摸,笑道:“要不是脸还是这张脸,我真觉得你换了个人。我的好女儿,妈知道,有的孩子会一夜长大,现在妈就把你当这个家的顶梁柱,你说的话妈记在心里,再也不说些让你们焦虑忧心的丧气话了。”
苏嫣还以为自己被她看出来不对劲了,但转念一想,她到了书里成了“苏嫣”那她就是苏嫣,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原来的“苏嫣”只是个悲苦的形象,而她才是活生生的人。
陈玉蓉看到苏嫣若有所思,想了想到底问了出口:“隔壁李海平昨天遇到我,还打听你的婚事来着...”
这话说的很婉转,苏嫣干脆也不瞒着,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陈玉蓉:“我思前想后,他家到底不是个好归宿。他爹妈我远远见过一次,对我不甚满意。你对他印象也不好,还不如不在一起。”
她妈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富裕人家太太,听到闺女这样说,不但不反对,而是鼓励道:“人生的路很漫长,妈不能陪着你走到最后。作为身边的伴侣,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位有秉性与品德的人。你们相知相守相爱,哪怕日后的路再难走,也会跨越困难追求美好的生活。”
陈玉蓉觉得这话说的有点大,就切实地说:“就像我跟你爸,你爸虽然走了,他一直还在我的心里。...妈其实并不觉得张怀井这个人能够懂得你的思想。在品德上,我不愿意做一个议论他人的母亲,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他并非良配。”
苏嫣轻轻拥抱住陈玉蓉,恍然明白为什么最近她老是说“拖累了你”的话。原来她心里很担心女儿会为了给她而嫁给品德底下的男人。
“妈,你放心吧。今天张怀井要到市集上找我,我就跟他把话说清楚,我不会跟他处对象,更不会跟他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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