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登基未久,他圣旨明令改北平为北京,乃是新都,原京师改为南京,是为留都。
南、北两京山高路远,帝王遗体贵重,轻忽不得。
且此番行程不可以走水路,而铁路也还未建成,仅靠马车长途跋涉,定然艰难。
而他娘已是六十岁的高龄,如何能经得起折腾?
朱标坚决反对,恨不得举起双手双脚投反对票的那种。
马太后对于儿子的孝心甚感欣慰,但坚持道,“标儿,我与你爹夫妻近四十载,他最害怕孤独......”
或许是自幼没了父母,而马太后是重新给了朱元璋一个家的人。
朱元璋其实是深深依赖着马太后的,是那种自卑奢求存在感的依赖。
朱标显然了解自己的父母,他的眉目间也渐渐盛满了心疼。
马太后拉起儿子的手,“无论如何,这最后一程,娘都得亲自送你爹。”
朱标垂眸,无论如何,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
马太后拍了拍儿子的手,转了话头,“还有太妃们,你们打算如何安置?”
朱元璋驾崩,朱标决定在北京举办登基典礼后,太妃们便随着未就藩的王爷们过来了。
现在,将近二十来个太妃正同马太后一起挤在慈宁宫。
朱标想了想,问,“您有什么建议?”
马皇后思忖片刻,“凡有子者,可去王府养老。”
如此一来,剩余在慈宁宫的没有几人,大家既住得宽敞,还能彼此有个伴儿。
朱标略皱着眉,似在考虑其中是否会产生别的影响。
常乐瞟眼母子两人,试着提议道,“虽无子但有女的太妃,不如也给个恩典,允她们去公主府养老?”
朱标和马太后齐齐转眸朝她看来,满脸惊讶,太妃去公主府养老?
常乐无辜眨了眨眼,有这么意外么?
其实,她还想提议未有产育的太妃可选择出宫,或归家或自立门户,并由皇家给予一定的安置费。
但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操作起来,实在太有难度。
且不论朱标是否同意,即使他同意,太妃们出宫恐怕也无处可去。
首先,太妃的娘家估计宁愿有个女儿或姐妹在宫里的名头,也不愿意她们归家。
其次,这个时代,女子很难独立生存,尤其是有些资产的女子,会有更多恶意者觊觎。
没办法,时代如此,观念如此,只能一点点引导,一点点改变,如今只能先退而求其次。
马太后看着语出惊人的儿媳,“公主府?”
常乐点头,“以公主府的规制,绝不会亏待了太妃们。”
别说亏待,肯定比慈宁宫来得宽敞、舒坦,而且母女相处,也不会有婆媳矛盾。
马太后沉吟片刻,“标儿以为如何?”
朱标看眼妻子,“可行。”
将来,乐儿想在慈宁宫就在慈宁宫,想去允熥府就去允熥府,自然,想去允煌府就去允煌府。
或者,来回住,只要她开心。
常乐笑眯眼,悄悄摸摸用食指和拇指比出个爱心。
朱标硬撑着严肃的面容,仿佛看不懂她的手势,如果忽略他漾着笑的眼底的话。
马皇后瞧眼故作深沉的儿子,无奈摇头。
她的儿子,还真是个情种。
三月春盛,冰雪尚未消融。
马太后和皇太孙朱雄英带着朱元璋的遗体前往南京。
这是朱雄英第一次没有爹、娘的陪同,孤身离开北京,远赴南方。
虽有马太后在,也有晚月和刘璟随侍在侧,但常乐还是不放心。
自他出发,常乐深刻演绎了什么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她吃不好,也睡不着,整个人都蔫吧了。
这天,常乐窝在乾清宫偏殿的软塌里,朝南遥望。
晚星进来,瞧着萎靡数日的主子,禀道,“娘娘,娴太妃和大名公主求见。”
常乐顿了片刻,收回目光,边拢了拢自个头发,边道,“请进。”
没一会儿,荣升太妃的李娴抓着她女儿大名公主的胳膊,气哼哼冲进来。
常乐扫眼明显正闹别扭的母女两人,“娴姐姐和名儿怎么了?”
李娴指着女儿,“她竟然要同驸马和离!”
闻言,常乐看向大名公主,满眼惊讶,和离?
随即皱起眉头,难道是驸马欺辱她了?
但不应该呀,大名公主的驸马是已故镇国将军之子李坚,其人颇有才干,脾性也佳。
两人成婚的这些年,从没传出什么夫妻不和的言论,或者是他太会隐藏了?
可他要是有这聪明的脑子,更不可能欺辱妻子。
他的妻子非普通女子,是帝女,更是有强势背景支撑的帝女,他昏头了?
大名公主面对母亲的指责,大嫂兼老师的询问,垂着头未发一言。
李娴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自己想想,古往今来,哪有和离的公主?!”
大名公主抬眸看她母亲一眼,动了动嘴,到底没有反驳。
常乐也默默把到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从前真有和离的公主,尤其唐朝,改嫁的公主非常多。
李娴自己给自己灌了口冷茶,终于平静些许,“驸马有何错漏?”
她真的是苦口婆心,“你多年未有孕,驸马也从未有微词,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
大名公主始终垂着脑袋,她满脸的痛苦,无声流泪。
李娴气得直拍桌子,“说话!”
大名公主惊得一个哆嗦,但还是保持着沉默。
常乐微微拧眉,仔细打量她的表情。
世间夫妻,非要和离,要么受了委屈,要么有了别人。
照目前看来,大名公主受委屈的几率极低,那么,是有了别人?
常乐突然想起六年前,她出嫁前夕也曾哭哭啼啼,因为她心有所属......
她该不会是还喜欢着常升吧?!
常乐惊得张大了嘴,可常升也心有所属呀!
殿内莫名安静,只余大名公主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常乐饮口茶,压住翻飞的思绪,把她拉到自个旁边,“名儿,和离之事,老师可以给你做主。”
她的话音刚落,大名公主豁然抬眸,眼底俱都是惊喜。
而娴太妃满脸不可思议,“乐儿!”
常乐睨眼她,无声示意她稍安勿躁,随即看向大名公主,“但你自己得想清楚。”
想清楚为什么和离,是为自己,还是为别的什么人。
大名公主不假思索,“老师,我想清楚了,我想得很清楚。”
常乐摇摇头,“你得在想一想。”
大名公主不明所以,她已经想了很多年,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直到如今父皇驾崩,机会终于来临,为什么还要再想?
常乐思索片刻,“你也知道老师家的二弟至今没有成婚,但你知道老师为什么从不催他么?”
李娴顾不得生气,先八卦了起来,“为什么?”
常家二公子常升,多么好的少年郎,得多少名门闺秀喜爱,可他偏偏蹉跎至今,实在令人好奇。
大名公主的双颊莫名升起酡红,那是提到心爱之人不自觉的兴奋与激动。
常乐心头微叹,道,“因为他有心仪的姑娘,因为他今生今世非那姑娘不娶。”
李娴一愣,“谁呀,谁呀?”
哪家闺秀竟能得常家二公子如此青睐?
常升如今也有二十九岁了,他得喜欢那姑娘多少年了?
大名公主紧张的攥紧了手里的帕子,会是自己么?
那些年里,他与她一同跟着老师,他的身边除了自己,没有别的女子。
常乐扫过她用力到发白的指尖,还是道,“常升喜欢戴杞。”
李娴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戴杞是谁?”
也不怪她,从前她在后宫,极少有接触外人的机会。
而大名公主手里的帕子蓦然飘落,她整个人仿佛失了魂般,脸色几乎苍白到透明。
李娴后知后觉发现女儿的怪异,“名儿,怎么了?”
大名公主已经完全屏蔽外界的声音,只喃喃问,“戴杞,是那位开医馆的戴姑娘么?”
常乐点头,“是她,常升自少时喜欢她,多年以来默默守护。”
大名公主几乎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可,可戴姑娘年长,又只是个医女......”
如何能配郑国公府二公子,皇后同胞亲弟?
常乐不甚赞同,“名儿,感情之事,从来与年纪、身份无关。”
他们家也不会在意,只要常升得偿所愿,夫妻和睦。
大名公主几乎摇摇欲坠,她死死咬着唇,才称过那一阵直冲脑门的晕眩。
她使劲掐着自个手心,试图保持清醒,但是好难,眼泪仿佛倾盆大雨落满面。
常乐轻叹了声,掰开她手,“名儿,情爱之事不由己,努力也无用,有的时候,我们尽情享受,没有,我们也得过好自己的日子。”
大名公主扑在常乐膝头,“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李娴也从两人的对话中反应过来,原来女儿是爱而不得......
常乐轻拍女孩的背,又心疼又无奈。
大名公主是除了常茂和常升外,她带的第一个学生,同亲自的亲妹妹没什么两样。
良久良久,大名公主终于缓和了些。
常乐扶起她,“名儿,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如果还是想和离,老师给你做主。”
虽则她与常升是没有可能了,但是她如今才二十四岁,未来还会遇见更多的人,更多的风景。
大名公主无声行礼,由丫鬟扶着退出了殿。
李娴探着头直到再也瞧不见女儿的身影,叹息了声,“可惜。”
常乐饮了口茶,“可惜什么?”
李娴又“唉”了一声,“我们竟然错过了做亲戚的机会!”
常乐无语片刻,“我们现在不是亲戚么?娴太妃娘娘?”
李娴:“......”
她噎了片刻,又问,“真和离么?”
常乐点头,“名儿还要和离,那就离呗。”
公主都不能和离,那天下女子何时才能得婚姻自由?
李娴还是有点难以接受,“他们夫妻两就不能磨合磨合?”
常乐睨眼她,“要真有缘,和离了也能再结。”
而且,“娴姐姐,名儿有公主府,有岁禄,还有一屋子伺候的人,和离而已,怕什么?”
李娴顺着那思路想了想,“好像的确没什么好怕的。”
常乐:“将来要能遇见两情相悦的,自可再婚,倘若没有,那召几个可心的面首,也无不可。”
李娴:“面首?!”
她直接化成了一只尖叫鸡。
常乐端着茶杯吹了吹表面的沫,“又不是养不起。”
李娴惊得瞪大了两只眼睛......
这是养得起,还是养不起的问题么?
娴太妃原气冲冲来, 如今懵着圈儿,满脑子问号。
常乐看她一眼换了话头,“娴姐姐准备留在慈宁宫, 还是去名儿或春儿府里?”
李娴生有两女一子,分别是大名公主、寿春公主,还有朱元璋的第二十二子安王朱楹。
目前两个女儿均已有自己的公主府,唯独安王现年十二岁,还没有到开府的年纪。
换而言之,因常乐的热心建议,娴太妃的养老地足足有四处。
她可以留在慈宁宫陪伴太后娘娘, 也可以去大名公主府或寿春公主府,等安王开府后也可以去安王府。
别人没得选,她的选择太多,也不知道有没有挑花了眼。
李娴半晌回过神, 摇摇头,“我全都要。”
常乐饮茶的动作稍顿, “嗯?”
李娴已彻底从“面首”的惊讶中醒神, “小孩子才做选择, 成年人当然全都要了。”
常乐脑子前缓缓打出个问号,“啊???”
李娴看眼难得呆愣的皇后娘娘, “这还是你教我的人生道理呀。”
常乐噎了半晌,“......所以?”
李娴掰着指头数起来, “北方春、冬两季冰天雪地, 我留在宫里陪伴太后娘娘。”
常乐点头,的确, 她们在南方生活了那么些年,如今还不太适应北边的寒冷。
李娴:“至于夏、秋两季, 气候适宜,我去名儿和春儿府里,还可以偶尔出门游玩。”
常乐默默竖起大拇指,享受还是她会享受。
李娴骄傲昂起脖子,又道,“我命人做了副麻将,准备带太后娘娘,还有后宫的姐妹们一起玩耍。”
常乐眨了眨眼,略有点羡慕,“挺好......”
李娴坦然接受夸赞,“可不是么,太后娘娘辛苦大半辈子,合该享受享受了。”
常乐:“......有理。”
李娴:“行,你忙着,我回去了。”
她一甩手里的帕子,扭着保养良好的小细腰潇洒离开。
常乐:“......”
没了丈夫,她是彻底自由了呀。
朱标经历早朝、召见臣子、批奏本、批奏本、批奏本,还是批奏本的一天......
他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到后殿,发现皇后娘娘目光呆滞,隐含艳羡。
朱标在她眼前挥了挥手,“乐儿?”
常乐抬眸瞅他,仍然有些怔楞。
朱标坐到旁边的圈椅,“在想什么?”
他提起茶壶,非常习惯地自己给自己倒茶。
潺潺流水声入耳,常乐扬起最真诚的笑意,“没什么。”
当然没什么,她又不能告诉他刚才在羡慕终于奔向自由的娴太妃娘娘。
朱标瞥她一眼,“哦?”
常乐赶紧转移话题,“你七妹妹竟然想和离!”
朱标正饮茶的动作一顿,“和离?驸马欺负她了?”
常乐摇头,“那倒没有。”
朱标拧眉,“那她做什么妖?”
他语气里明显的不耐烦,毕竟公主和离非小事,少不得得他出面。
常乐试着解释,“名儿虽没受什么委屈,但无甚感情的夫妻,到底味同嚼蜡。”
朱标皱着眉试图理解,但实在太为难他了。
他与常乐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味同爵蜡什么的,蜡是什么味儿?
常乐又看他一眼,“你别操心了,到时候我来处理。”
他还是专注他的国家大事吧。
朱标开心了,咧个门牙,“多谢皇后娘娘体恤。”
常乐白他一眼,眼珠子一转,顺势道,“那我能要个奖赏么?”
朱标自茶盏里抬眸,满脸疑惑,“皇后娘娘何须奖赏。”
常乐没太听明白,何须奖赏的意思到底是她可以要奖赏,还是不可以要呢?
朱标把茶盏放回桌面,郑重其事,“乐儿,你拥有所有的自由。”
常乐眨巴着眼,所以是她可以要奖赏的意思?
朱标:“当然,毕竟我都是你的。”
常乐:“......”
甜言蜜语,全都是甜言蜜语。
朱标整个人凑过来,两只眼睛里盛满真诚。
常乐默默靠后倚进圈里,无声念了段清心咒,随后满脸正色,“你先听听,免得等会后悔。”
朱标微微挑眉,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常乐轻咳一声,小心问道,“国库现在还算丰盈吧?”
朱标点头,因双季稻和科学种植法的推广,还有常乐不时提供的趁手工具,以及从隔壁小日子运来的金矿,国库的确丰盈。
常乐殷勤给他杯里添茶,“那秦淮河畔的富乐院是不是可以关了?”
洪武六年,朱元璋为丰盈国库,在秦淮河畔连开数座名为“富乐院”的青楼。
至今十八年,富乐院每年都为国库创造高额营收。
朱元璋生前每每瞧着账本乐开花,为他的英明之举沾沾自喜。
可是,有谁在意过,账本里的每一个数字都是院里姑娘们的血与泪。
虽说她们多为罪臣家眷,享受了风光时的尊荣,自也该承受跌落后的惩罚。
可一来朱元璋处罚人时并没有经过调查、审问等正规流程,到底有罪无罪,或者罪重罪轻,全凭他当时的心情。
二来,即使真的有罪,凭什么男犯人可以一死了之或者为奴即可,而女犯人得沦为妓子,供人取乐!
再者,有买卖就会有伤害,罪臣家眷还不是最无辜的,最无辜的是受坑蒙拐骗或买回来的女孩们,她们凭什么要遭受此等非人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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