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连连挥手,“知道了,知道了。”
朱标:“......”
倒也无需如此急切吧?
帝王规制的船,全速前进,日行千里,犹如朱标和朱雄英盼归的急切心情。
寒风凛冽,暖阳时而穿透云层送来些许温暖。
白雾茫茫的通州码头,常乐裹着厚的厚披风,带着朱家兄弟和朝臣们前来迎接。
河面出现一黑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扩大成船。
常乐眯了眯眼,同船上的人摇摇挥手。
朱雄英一手抓着栏杆,一手使劲挥舞,满脸兴奋。
朱标瞅眼嘴角咧到耳后根的儿子,淡笑以对,仿佛日日算着时间的那个,是另有其人。
船缓缓停靠进码头,朱标领着一行人依次上岸。
朱雄英踩实了后,越过朱标,蹦跳着扑向常乐,“娘亲,儿子好想你啊。”
但在他离娘亲咫尺之距,他的后领被一股外来的力量紧紧扣住,他只能在原地踏步。
回首,只见他爹满脸的冷峻与严肃,“雄英,你是皇太孙,注意形象。”
朱雄英瞥眼假正经的老父亲,乖乖站回他身后的位置。
出门在外,他大人有大量,愿意给老爹一些面子。
朱标给儿子抛了个“算你识相”的眼神,自己急匆匆迎了过去,“乐儿,我回来了。”
常乐把父子两的动作看在眼里,无奈之余,扫过朱标仍有些黑的面颊......
她没有丝毫停顿地略过他的双手,径自把儿子拉到跟前,仔仔细细检查了番,“宝宝瘦了。”
朱雄英肉嘟嘟的婴儿肥脸蛋升起两坨酡红,宝宝什么的,好害羞呀。
但没关系,更应该害羞的是亲亲老爹。
他又又又被娘亲无视了,早让他认清自己的家庭地位,他还不听,果然忠言逆耳。
朱标伸出的双手僵硬在空气里,乐儿只记得她的宝宝,忘记他的小乖乖了么?
片刻,朱标若无其事收回手,“天冷,大家伙儿赶紧回去吧。”
众人皆都强自忍住笑意,虽早已见惯太子与太子妃的相处,但还是好好笑,哈哈哈哈。
冬日北平,已是白雪皑皑。
太子车架驶过略显冷清的街,直入元朝旧宫。
那里早已在准备接风宴,筒骨火锅的香味随着渺渺热气飘进每个人心里。
在座的每一个人,皆都是背井离乡自南边远至北平。
福乐酒楼每年冬天都会供应的筒骨火锅,既是熟悉的味道,也是冬日最好的暖身食物。
朱标举起酒杯,“孤回京师多时,北平全赖诸位守护。”
刘伯温最为德高望重,代众人回道,“我等不过按部就班行事,最费心思的当属太子妃。”
殿内所有人纷纷点头,无声表示赞同。
他们或修建新宫,或疏通运河,或处理奏本,等等,但凡举棋不定的难题通通需要太子妃决断。
一开始,人人心中皆有疑虑,太子妃能给出行之有效的方案么?
如今,共事月余,所有人都知道,可以。
太子妃做事干净利落,约莫是武将之女的缘故,常遇春也是直来直往的性子。
她不理解也不喜欢官场藏着掖着的那套,有问题处理问题,有方案明讲即可,无需七拐八绕。
这样的性子,不知道好或不好,但总归省却了每一件事浪费在揣摩彼此心思的时间。
朱标转了转眸,一本正经道,“太子妃辛苦了。”
然而,在众人看不见的桌底,他牢牢牵着太子妃的手,还时不时抠弄她的掌心。
其动作毫无太子之威严,犹如街边小流氓,充满了挑逗的意味。
常乐往回抽自己的手,但没抽动,也不敢太使劲,万一被其他人察觉,那丢人丢大发了。
朱标有恃无恐般咧了咧嘴,眼角眉梢都是恶作剧得逞的笑意。
一左一右站在太子和太妃两边的小全子和晚星,把两人悄摸摸的动作看在眼里,无语地嘴角直抽。
常乐寻了个众人瞧不见的角度,狠狠剜了眼“表里不一”的男人,同样郑重其事回道,“幸不辱命。”
筒骨火锅冒起“咕噜咕噜”的沸腾声,香味四溢,闻着便叫人胃口大开。
朱标率先举起筷子,殿内众人各自喝酒吃肉。
常乐抬了抬胳膊,无声示意自己需要右手拿筷子吃饭。
朱标非常遗憾,也只能松开太子妃柔嫩的纤纤玉手,但仍没忘最后抠一抠她的掌心。
常乐艰难忍住给他作乱的左手一巴掌的冲动,自顾自享用起美食。
朱标和朱雄英父子两自离北平,每人每天均有书信寄回。
有一说一,他两寄信没寄烦,她回信都有点回烦了。
但也因此,继祖、周屿、傅荣等孩子们要随同回来,她一早就知道了,也早早安排好了住宿。
只是,常乐扫眼同傅荣坐一桌的那个少年,奇道,“你怎么把傅让也带回来了?”
傅友德幼子傅让,金吾后卫所镇抚,是朱元璋的亲军。
朱标瞥眼那傻乐呵的少年,“是他自己非要跟来,为了寿春。”
常乐刚烫好的肉片“啪嗒”掉回锅里,“为了寿春?”
傅让与寿春公主订有婚约,他们是御赐的婚事,但他竟千里迢迢追来?
这怎么搞得像是自由恋爱,难舍难分的小情侣?
史书里,寿春公主的驸马并非傅让,而是他的大哥傅忠。
常乐因一颗八卦的心,曾仔细研究过朱元璋赐的这场婚事。
傅忠的生卒年,还有生平,没有查到可考据的资料。
但他的二弟傅正,在他们老爹傅友德被赐死的当年是三十七岁。
史书里的傅友德于洪武二十七年被赐死,换算过后,洪武十九年,傅正已经二十九岁。
洪武十九年,是史书里的傅忠和寿春公主成婚的时间。
换而言之,即使傅忠与他二弟同龄,当年他也已经有二十九岁。
古代二十九岁的男人,孩子都有一打了。
难道傅忠知道自己将来要娶公主,特意没有选择在合适的年龄成婚?
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想想都不太可能。
但他既然能娶公主,说明当时他是没有妻子的。
常乐只能想到一种可能,他当时是鳏夫。
而朱元璋把他如花似玉,正值芳龄,时年十五的女儿嫁给了一个“高龄”鳏夫?!
传说还是他最为钟爱的女儿。
史书记载,寿春婚后,朱元璋赐给她吴江县一百二十余顷的肥田,是公主里,唯一获此殊荣者。
他可真是个疼爱女儿的好爹,不知道史书里的寿春公主怎么想,反正她在成婚两年后,英年早逝。
史实如何,无人知晓,也不重要。
总归现如今的寿春公主,娴妃第二女,未得朱元璋偏爱,也未被赐婚于鳏夫。
当然,也因为傅忠早有妻子,且健健康康的活着。
至于傅让,傅友德第五子,也是幼子,时年十九,长相英武,德行俱佳,与寿春公主正相配。
只不过,史书里的傅让没有一个好结局。
他作为皇帝亲军,时常陪伴在朱元璋身边,也不知道是哪里没有做到位,总之惹了杀身之祸。
洪武二十七年时,朱元璋因傅让之过问罪傅友德。
一说是傅让在担任守卫时没有没有按照规定佩戴剑囊,一说是朱元璋阴阳怪气夸奖傅让的剑法。
总之,傅友德吓了个半死,回家亲自砍了儿子,并随之自杀。
但是他的死并不是结束,傅家还活着的人通通被发配到苦寒的辽东地区。
常乐猜测,她向来以最最狠毒的角度揣测朱元璋。
洪武二十七年,朱标已逝,朱允炆是皇太孙,年幼,母族、妻族皆无军权。
而晋王朱棡世子朱济熺,年龄只比已逝皇长孙朱雄英小一岁,年长朱允炆,且其正妃是傅友德幼女。
以当时的情况,傅友德是硕果仅存的,擅攻擅守的良将之一。
或许傅让没有犯任何错,只是其父傅友德必须死而已。
常乐低低叹息了声,但愿她所在时空的傅让,与寿春公主相亲相爱,白头偕老。
朱标看眼莫名哀伤的太子妃,“怎么了?”
常乐撇他一眼,“没什么。”
只是想起了你那糟心的爹,做的糟心事。
京杭大运河贯通南北,北平新宫也已落成。
史书记载,永乐帝因前期朝臣反对, 迁都北平耗费十年。
而今,朱元璋强势,朱标强干,父子同心,满朝敢反对者寥寥无几。
兼之国库丰盈,百姓安乐,只用四年, 北平新都基本万事俱备,只待搬迁。
可惜,四年过去,已是洪武二十四年秋, 史书里的朱标出发巡抚陕西的时间。
史书记载,洪武二十四年九月初九, 皇太子朱标巡抚陕西, 当年十一月二十八返回京师, 重病。
五个多月后,也就是洪武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五, 朱标病逝,享年三十八岁。
这段历史, 常乐背得滚瓜烂熟, 任何可以查询到的细节,全部烂熟于心。
为此, 她特意请戴思恭和戴杞父女两人每隔三日入宫,专门给朱标请平安脉。
数年以来, 朱标的身体都极为健康,理当是健康的。
但到底只是最原始的望闻问切,再高明也比不过现代化的各种检测仪器。
时间一天天的溜走,北平飘起冬雪。
常乐明显的焦虑起来,几乎恨不得每时每刻跟在朱标身边。
朱标瞧着倒完全像个没事人,依旧每日处理政事,未有丝毫懈怠。
反正他的兄弟、臣子们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有什么不同。
实际,别人不知道,常乐很清楚,如今的他,每日特意留出许多时间陪伴家人。
最兴奋的莫过于允熥和允煌,每夜都要缠着他们爹爹讲睡前故事。
雄英到底年长些,他观察数日之后,忍不住问道,“爹爹,您最近是又提高了效率?”
奏本什么的,是绝对没有可能减少的,或者,爹又找到了合适的“奴役”对象?
朱标瞧眼困惑的大儿子,“雄英不喜欢爹多些时间陪着你们?”
他语气里满满的伤心失落,眼角眉梢也都带着明显的难过。
朱雄英略显无措地眨了眨眼,“当然,当然喜欢......”
好奇怪呀,他们父子终于要走温情路线了么?
朱标勉强压住蔓延到嘴边的笑意,“小孩子早点睡才能长高,免得同你皇爷爷似的。”
朱雄英:“......”
果然,温情什么的,那都是错觉。
冬夜静谧,三个孩子进入梦乡,朱标顺着廊道返回寝房。
寝房外间的书桌,数盏煤油灯烘托起晕黄的光。
常乐满头青丝松松扎在脑后,身裹大髦,正襟危坐,奋笔疾书。
她近些时日来的焦躁,他都看在眼里,但没有任何可缓解的办法,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命途几何,
常乐听到声响,抽空抬眸瞧他一眼,“孩子们睡着了?”
朱标合拢门扉,踱步至书桌对面,“睡着了。”
他提起炉子里冒着热气的茶壶,给两人都倒了杯热茶,“辛苦了。”
常乐摇摇头,接过茶杯,真正辛苦的是他。
朱标和朱元璋有三十多年的父子情谊,相当深厚,如今他为了她的命,不得不站在他父亲的对立面。
他要以最阴暗的思路,把他的父亲往最恶毒的方向推测,然后预备解决方案。
于他而言,最难的或许不是方案,而是可能会发生的父子相残。
当初全家搬至北平,或许可以解释为他是为了迁都做准备。
而今,如果正到那一刻,他们父子之间或许会反目成仇。
他现在要考虑的,做的每一个决定,对他都是煎熬。
相比而言,她所作的,不过是将脑子里所有的知识默写出来。
万一,万一朱标病逝,而她难逃殉葬,她要把从六百年后带过来的知识留给这个世界。
常乐垂眸看着茶水,里面映照出个模糊的面容,毫无神采。
这么一想,她好像也挺辛苦的,她得克制着自己的害怕、恐慌,她的求生本能。
殉葬什么的,朱元璋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常乐饮口热茶,看眼对面疯子的儿子,“北平冬日,风景独好,我想请我娘她们过来游玩些时日。”
当然,游玩是假,她只是不想留任何软肋在京师,在疯子的眼皮子底。
东宫最最核心的势力基本全都迁移来北平,若非常、蓝两家女眷和孩子的目标太大,难以成行,也不至于拖延至今。
如今京师虽有蓝玉和常升在,但万一到时候,怕是难以兼顾。
当初蓝玉升任梁国公和中军都督,本打算调常茂回去,但北平守卫实在重要,最终还是调了常升回去。
常升做事比之常茂,更为妥帖细致,更适合回京师照应舅舅和家里。
事实证明也是如此,蓝玉在朱元璋恨不得带了放大镜的眼皮子,整整两年,愣是没被挑出一点问题。
常乐翘了翘嘴角,暗自为弟弟骄傲。
朱标看着妻子难得的笑颜,“那岳母大人得尽快启程,免得河水结冰。”
按照计划,如果自个能平平安安的,当然最好。
倘若老天弃他,生了意外,他会同爹请求,把他的陵墓建在新都。
这样,他无需拖着病体返回京师,常乐自然也无需跟着回去。
那爹和娘,他们应该会因担心自己而赶来北平。
到时候,他会以重病之身请求,请求爹允许常乐活着,代替自己看顾孩子长大。
爹能同意自然最好,如果,如果他非要坚持搞什么殉葬,恐怕他们父子真得反目。
父子反目,血亲相残,谁能想到,他可能也会有那么一天。
朱标低垂着眸光,讽刺地勾了勾唇。
常乐张了张嘴,想要安慰他几句,但似乎没有任何合适的言语。
而且,她还有一个担心,万一朱元璋不来北平。
按照常理,按照朱家父子之情,他收到朱标病重的消息,一定会赶来北平。
但帝王之心难测,朱元璋的疑心病甚重,万一他怀疑北平有变,那他肯定会要求朱标返回京师。
倘若返回京师,那么这四年来的一切努力,将全部化为泡沫。
如果抗旨,那肯定,那必须得抗旨,相比性命,抗旨算什么东西?
常乐略略皱起眉头,只是,该以什么名义抗旨?
朱标病重,难以挪动?
也只有这个理由,但无论如何,无论多么光明正大的理由,违抗圣旨,到底落了下风。
且抗得了一时,难抗一世。
只要朱标一死,朱元璋要求雄英返回京师,没有任何可以拒绝的理由。
雄英回去,她肯定也得回去,除非他们反抗到底,但那是以雄英的名声为代价。
原本他是名正言顺,没有争议的继承人,如果违逆他皇祖父的圣旨,或许将落个谋逆之名。
作为母亲,她并不愿意拖累孩子,到那时候,她或许会动摇绝不殉葬的心。
想到此处,常乐低低叹息了声,“你还是好好保重身体吧。”
只要他健健康康活到朱元璋驾崩,那啥事儿也没有,大家伙儿都能好好的。
朱标抬眸,浅浅勾起嘴角,“我会努力。”
努力活着,努力一直做她和孩子们的依靠。
北平郊外庆寿寺,因其主持道衍参与北平新都建设,香火愈发旺盛。
寺内菩提树落满冬雪,深处主持禅房开着一窗,窗内热气淼淼。
法号道衍的姚广孝焚炉煮茶,笑呵呵问,“你怎么来了?”
他对面坐着一中年文士,面有风霜,乃是著名相士袁珙。
袁珙饮口热茶,道了一声恭喜,“北平新都落成,你必定能载入史册,名留青史。”
他的这位好友,前半生汲汲于营只求建功立业,奈何无人识他之能,蹉跎至今。
姚广孝嘴边笑意愈盛,“若无太子赏识,也无我之今日。”
袁珙看着几乎把“忠心”二字刻在面颊的好友,叹息了声,道,“可惜了。”
姚广孝替他续茶,“可惜什么?”
他如今正正当当跟着太子建功立业,有何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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