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虚伪冷酷,连祁扶玉那么好的人都能背叛,当然理解不了我。”
“再见!”
她毫不留恋地将折月杂记丢出去,任凭它滚到一边。
于清枝而言,做出这样的选择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正如在要挟时雨和借高利贷之间,她宁可选择借高利贷一般。
在坐视时雨赴死和面对玉颈观音之间选择,她同样更愿意选择面对玉颈观音。
小姑娘不再有任何犹豫,她生怕自己又生怯懦,于是借着此刻的满腔激荡热血,脚步冲得更快。
“站住。”
魔头始终冷淡漠然的嗓音,此刻终于出现波澜。他无法理解清枝的选择,却再不能忽视她的坚持。
“……把本尊捡回去。”
清枝不理他:“你又不帮我,爬。”
“既然本尊教你的修真之道,你宁死都不肯选,那便教你[正道]。”
少女脚步陡然一止。
她立时不计前嫌,眼疾手快地把大魔头捡回来,还给他拍了拍表面的土,拿自己的衣服擦干净。
她急切道:“阵法怎么说?”
大魔头:……
没看出这天朦还是个蜀面豪杰。
在打开死亡之门前,他最后一次提醒。、
“所谓正道,便是强行施展法阵突破,随后硬撼玉颈观音。”
“此法于你百害无一利。你缺少大量材料,法阵效果或许迅疾,却会疼痛无比,甚至极可能丢掉性命。”
“你确定要坚持如此么?”
“我不怕死。”清枝心急如焚,催促,“快说!”
小姑娘的决心犹如熊熊烈火,哪怕是封印千年的冰冷魂魄,也会为其明亮的光芒所摄。
他沉默一瞬,仿佛自语。
“好。”
“死都不怕,那是没什么好怕的。”
他平静道:
“只要你能活着通过法阵点灵,本尊便授你克敌之法。”
残月如钩。
此时并非月中于天,而清枝随身带的材料也残缺不全,强行进行仪式,只能说是赌命渡劫。
纵观阵法策卷,眼下她的情况也属于最为凶险的那种,堪称九死一生。
少女站在阵法前,神色凝重严肃,含着焦急,但并无畏怯。
水银在法阵纹路中轮转,速度渐渐加快,犹如地上银河,摇曳出的金属色泽冰冷沁骨。渐渐的,一缕月光恰好照在法阵中心,令银河越发皎洁清冷。
开始了。
清枝在心中默念。
接下来的事情可是凶险无比,需要她亲身步入法阵,以元水濯体,接受明月赐福。
元水即为水银,由于材料不足,她法阵中几乎没加任何祛毒固本的材料,全凭肉身硬抗。
水银猛烈侵袭人体时,剧痛会在瞬间淹没人的神智。
据说世间有种刑罚,乃是将水银灌入人体内,生生剥皮。仅从描述来看,她接下来打算的行动,与这个酷刑并无二致。
清枝深深望一眼远处的战斗,再望向法阵时,目光已经明亮而坚定。
没关系。
无论是生是死,她都问心无愧。
接下来,只需赌上性命便好。
没时间浪费,少女吞下唯一祛毒的赤芍散风丹,赤.足步入法阵。
而在走入的瞬间,清枝便双目刺痛,不得不闭上眼睛,小腿以下的躯体更是霎时间丧失感觉,令她连连踉跄,险些栽倒于地。
她痛到想要流泪,可泪水刚刚流出,便被炽热的气流吞噬蒸发。
痛!!!
痛得她哆嗦,痛得她倒吸冷气,痛得她想满地打滚,痛到想喊都喊不出来!
清枝不知自己是哪来的勇气与毅力,忍住最初几乎要将神魂扭曲的剧痛。
她痛得深深佝偻起身子,栽倒在法阵中,彻底丧失了对现实的全部感知,只是坚守一个信念:
不能倒!无论如何,绝不能倒!
这种折磨持续了许久,仿佛钝刀子割肉,她的疼痛变得无限绵长……
忽然,清枝只觉全身轻盈,血液犹如陡然开闸的水坝般肆意奔腾,而她的神识便在这漆黑的虚无江河中浮沉。
还挺舒服的。
一股犹如清泉,犹如微冷的春风,照耀在她的灵台……原来这就是灵台。
星点绿意明灭。
少女浑浊黯淡的神魂中,出现了一芽新绿。
我死了么?
清枝艰难睁开眼睛,只觉全身都火辣辣湿漉漉的,温热的液体在她身下流淌,不知是侵蚀的水银,还是自她体内大量流逝的鲜血。
全身哪里都痛,发自灵魂的疲倦让她很想就这么躺在地上睡一觉。
已经不在乎脏不脏了,她知道自己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立刻睡过去——
清枝一个激灵,陡然睁大眼睛。
她眼皮黏糊糊的,视野蒙了层浓重血色,睁眼的每一秒都是受刑,仿佛有银针在戳刺眼球。
可清枝却忍不住露出微笑。
她还活着。
她坚持下来了。
清枝此刻已经站不起来,只能强撑向阵法外记忆中的位置摸索。
她嘶声执着道:“我活下来了……教我,救她!”
熟悉嗓音立刻回应了她。
说的话却不中听。
“但你情况比本尊预计的更糟。”
“你必须用灵力护住经脉,不要管别的了。否则哪怕你杀死玉颈观音,最多半日,依旧会爆体而亡。”
“值得么?”
清枝已经对疼痛麻木,所以不知道她已然打破凡人灵识的极限,现实中的躯壳千疮百孔。
她的勇气为她赢得了魔头的动容。
大魔头愿意打破惯例,提醒她,给勇士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你已非凡人,活下去对……”
“不要食言。”清枝打断他,她声音嘶哑至极,每说一句话,她喉口都有大量血气浮动。
她紧紧攥着折月杂记,固执地挤出那三个字。
“救、时、雨!”
祁扶玉:“……”
魔头被她连续呛声,又见她自寻死路,此时倒也没什么好说了。
有因必有果。
履行两人承诺便是。
他平静道:“世上曾有无数人以重宝央求本尊,却始终未能如愿。”
“——清魄剑法。”
“能学多少,此后又能活多久,便全看你自己。”
清枝心头剧颤,这是她此前被姜尘吊了许久的胡萝卜,如今竟能完整入手?
要知道,这剑法她哪怕看个皮毛,日后都必然不可限量。
或许真如魔头所说,她最理智的选择是苟且活下去。
但这却也只是瞬间的惋惜。
因为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任何事情比时雨的性命更重要。
小姑娘严肃而认真地点头。
“一言为定!”
古怪的一幕上演了——
点头的瞬间,清枝全身大量喷溅出血,折月杂记身为灵物,本不染血污,此刻却扉页大开,摊开的白纸很快被她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
由于陡然加速的出血,原本缓过气的清枝头晕目眩,一头栽倒在法阵中。
昏迷前,她隐约听到冷淡言语。
“你醒之后,最好知晓感恩,为本尊效死。”
此事对大魔头似乎也是负担颇重,一直冷淡矜傲的声音都显得虚弱不少。
而在最后一页白纸也被她的血浸透染红时——
清枝在虚无而漫长的江河中漫步。
江水充盈着疼痛与绝望,负面情绪不断冲刷着她,试图将她裹挟其中。她只有苦苦坚持,方能维系一线清明。
渐渐的,或许是麻木,或许是习惯,清枝竟然在这虚无钝痛的江河中感受到了一丝轻盈。
没错,是轻盈。
是她疼到极致,已经开始幻想了么?
不对,不是。
是因为她此刻竟真真切切的行走在地上。
小姑娘警惕的四处张望,发现自己所处的环境悄无声息间,已经从虚无之河变成了冷清的高墙小道。
这里的建筑与道观有些类似,但远比太平道观精致肃穆。
走路起来的感觉也不太对劲,她几乎立刻发现,这具身体根本不是自己原装的。
她到了另一个人身体里?
大魔头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不要东张西望。”
“现在的你是两千年前归墟宗掌门之女,慕婉絮,准备前往探查有罪弟子祁扶玉。”
“今夜的祁扶玉便将参悟剑意。”
“欺骗他、杀死他,夺取他手中的清魄剑法。”
清枝:!!!
她震撼地瞪大眼睛,每个字她都能听懂,怎么连起来就这么匪夷所思?
“我穿越到过去了?”
“不,你身处本尊当年兵解后散落的神魂碎片之一。”
清枝几乎瞬间联想到姜尘与祁扶玉之间的生死大仇,心中有所猜测。
姜尘和她一样执着于祁扶玉,那么在奇幻世界里,寻觅掌握神魂也是非常正常的操作。
而处于得不到就要毁掉的心态,莫不是姜尘在利用她破坏祁扶玉的神魂?
她试探道:“让我毁你神魂碎片?不会伤你元气?”
大魔头声音淡淡:“本尊既然给你用,你用便是。不要问多余言语。”
清枝强忍住疼痛,尽量保持冷静地思索这个方案。
慕婉絮是第二十三代归墟宗掌门之女,天赋秉异,出身高贵,号曰碧青仙君。
她颇擅医毒之道,曾下山退去人间大疫,品性不凡。可惜天妒英才芳华早逝,她没能在人间流传更多事迹。
正统说法如此,其实清枝还知道另一种地摊文学的版本。
——祁扶玉人生遭遇的第一次背叛,即是慕婉絮给他的。
据说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是同门师兄妹,感情深厚。
然而祁扶玉悟出清魄剑法后,婉絮却奉掌门之命,骗取剑法后下毒剜骨,几乎令其死去,后者侥幸方才逃脱。之后祁扶玉叛门复仇时,也将慕婉絮杀死。
她忍不住咕哝:“没想到你也喜欢看《大话魔尊》啊。”
大魔头:?
他直觉清枝又在胡言乱语。
清枝觉得不对劲:“为什么杀死碎片之主,破坏这枚碎片便能学会剑法?”
“而且破坏神魂不就和掘坟一个性质么?你干嘛这么对自己。”
这个问题似乎问到姜尘痛处,他一时间竟没能回答。
随着沉默,气氛逐渐尴尬,清枝也意识到自己嘴快的不妥之处——现在是生死攸关之时,捅破窗户纸对谁都没好处。
她这样质疑姜尘能得什么好处?别说是祁扶玉早就死了,就是他本人真的在这里,她都得分清利害不能昏头的。
清枝昧着良心道:“没事没事,我懂你意思,反正人早就死了,残片还能用来拯救花季少女,想来祁扶玉自己知道也会很高兴的。”
大魔头:……
不是很想搭理这个白痴天朦。
他缓缓道:“你可讲神魂碎片理解为一段体悟,打碎它,便自然能够学会它所蕴含剑法。”
“而融合本尊一片神魂,对你好处无需多言。”
第一句话还算合理,第二句话便会让所有正道修士皱眉。
从结果论,融合神魂体悟或许有好处,但无论切割自己,还是融合他人神魂,都是伤天害理被严禁之事。
如此数典忘祖有伤天和之事,唯独魔修才敢做。
“不要让本尊觉得,自己在暴殄天物。”他声音冷冷道。
“我知道,不用你啰嗦。”短暂迟疑后,小姑娘下定决心。
见此,他不再多言,转而提点道。
“碎片中祁扶玉不知你身份,但实力性情与历史无差。你若办事不够妥帖,极可能被勘破后杀死。届时本尊便是能保住你神魂不灭,你也再无可能学会剑法。”
清枝轻轻点头,心情有些沉重。
耳边传来冒牌货淡淡嗤笑,听起来有些讥诮,又有些愉悦,熟悉的音色叫清枝心里堵得慌。
被背叛者唆使去掘白月光的坟……抱歉,实在不得不从。
毕竟您老已经死了,但时雨还在等她救。
如果她有幸活下去,定不忘今日恩情,哪怕神魂受创再无天赋修行,也会将融合的这份神魂切割出来,完璧归赵!
残月如钩。
神魂碎片中的月亮,和现实中的月亮别无二致。
时雨在与怪物生死搏斗,而接下来,她也要走入赌上性命的高墙中。
清枝抬头望向自己面前肃穆压抑的高墙院落,这里是归墟宗的戒律院,也是关押祁扶玉的地方。
能够拯救她,拯救时雨的存在就在门后。
——那位有史以来最接近大道的天才,她心心念念近八年的白月光。
残月如钩。
如今挡在她面前的只剩这一关,听起来曙光俨然近在咫尺,可实际上却是九死一生,并不比直面玉颈观音安全多少。
少女脸色绷得很紧,目光透出凝重。
她清楚这次试炼的难度,《大话魔尊》中对这段故事语焉不详,含糊其辞。
而当她问大魔头情报时,对方也没能说出什么有用的。看来对于祁扶玉早年经历,他也不清楚。
莽过去,直接干掉碎片之主?
她这副躯壳有灵力,但她不具记忆,自身也从未正统学习过法术,不会是祁扶玉对手。
走阴谋路线?
木盒里有毒药,按照野史记载,慕婉絮是将毒药混进伤药中暗算祁扶玉。
或许可行,但不太好说。
毕竟祁扶玉哪怕处于少年期,也是天纵奇才,智慧绝对不低。
同时清枝非常清楚,拨开历史光环的祁扶玉性情极其恶劣,冷酷乖戾、清高傲慢,都是他当年身上死死贴着的标签。
若被他洞察意图,她绝对会被折磨。
唯一的好消息是附近没有敌人,不存在看守戒师,大概是因为灵魂碎片限制。
可少女眼中不过浮现短暂迟疑,便被坚定决然取代。
对挚友的担忧化作烈火,正在她的胸口熊熊燃烧,给予她无限的勇气。
不就是要靠自己么。
“有什么怕的?”
她轻声自语,随后毫不犹豫地迈步向前,推开戒律院大门。
那位绝世天才,就在门后的世界。
推开门扉时,清枝压下砰砰的心跳,尽量露出自然的微笑。
就在此时,她忽然嗅到了浅淡梨花香,清新香气令她紧绷心情稍稍舒缓。
门内是……?
她手下用力,大门彻底推开,月色照亮眼前的庭院。
月光如水,洁白梨花翩翩而落。
一位素雅俊秀的少年随意坐在石阶上。
他右手抬起向月,月光在修长白净的指间穿行。他指尖轻划,似乎想将月光折下。
少年身上有受刑后的鞭刑血迹,看着就觉得痛,他自己反倒神情享受怡然,全无戾气。
廊下梨花簌簌,洁白花瓣偶尔被风吹落,像是他折下的片片月光。
清枝怔住,准备好的十六种方案全部卡在嘴边。
她心底没来由冒出一个念头。
——独自拥有这样的月色与梨花,怎么不算是享受呢?
少年是清枝见过的第三版祁扶玉。
留影石的正版魔尊风姿卓绝,气场更是强大乖戾,极具压迫感,哪怕微笑也令人生畏,非常符合典籍记载。
折月杂记中的冒牌货,呃,不提也罢。
唯独面前少年祁扶玉万分不同。
他像冬日松枝上的的初雪,或者竹林下了彻夜的雨,此刻捕捉月光的悠闲姿态,更似越过无边荒原的青鸟,澄澈空明。
清枝决绝而来,便是这位传说中的天才再如何凶厉恐怖,她都不会有迟疑。
可她的预期中并不包括眼下情况。
——祁扶玉弯起眼眸,向她笑了笑。
他的容貌气质本就是万中无一的澄净,清枝从未见过如他一般好看的少年。
然而此刻祁扶玉笑起来,她才知何为真正绝色。
甚至会让她略微懊恼自己是个文盲,找不到合适言语形容。只觉得他的笑容像是满月,美满明亮,叫人看了就觉得安宁欢喜。
小姑娘下意识向对方回以微笑。
笑完她就懊恼。
哎!不对,这是自己的下意识反应,慕婉絮肯定不是这样的人设。
她想板住脸重新整理表情,却管理彻底失控,无需镜子都知道有多呆。
——没看祁扶玉笑容更大了么?
怎么上来就要露馅了?!
她的处境或许还有抢救余地,甚至……
“师兄。”她绷着表情,盯着祁扶玉瞧。
少年笑吟吟颔首,身上没有半分敌意。
她原本把少年祁扶玉都想象成冷面杀胚之类的人设,没想到本尊居然是这副性格。
别说史书,连野史话本都不敢这么编,真写了绝对会因为严重崩坏人设被仙尊拥趸狂喷。
那历史上描述的聪颖机敏是否是真的?
清枝与他对视,只看出闲适从容之意,根本毫无戒备心,很好下手的样子。
晚风吹动梨花枝,吹动她脸颊边垂落的发丝,感触如此真实,甚至叫她觉得有点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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