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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如火(山花对酒)


云欢道:“小时练功,我们受了伤,门主从不会管,生死全由命。可你受伤,门主会让人为你送来药膏,生怕你身上留下伤痕。有几次你任务失败,门主即便惩罚了你,事后也会让人精心为你治伤。”
“当时我们一直以为门主喜欢你……”
姜音笑了声,神色仍然柔和:“因为我是他带回月门的,而且,他那么做只是想把我献出去。虽然不知他为何会选中我,但我心里清楚,从他选中我的那一刻,我就成了他为那个人打造的一把剑。”
云欢声音低了下去:“或许是这样。那你现在……”
她及时收了声。
一阵劲风吹过,紧跟着飘来两个人,一个是门主身边的右护法,一个是北堂主师游身边的人。
右护法戴着面具,师游身边的人没戴面具。
“你的美人计何时能见效?”右护法直接问姜音。
姜音拱手行礼,仰起那张人畜无害的脸笑道:“回右护法,六日后我会引陆沉风到千尺峰看晚霞,亲手杀他。”
六日后是九月十八,距离月门给的期限刚好是最后一天。
右护法道:“好,那就依你而言。六日后你若没引他去千尺峰,休怪门主无情。”

太.祖武成帝在位仅八年,之后便是太宗文景帝、也就是今上之父先帝。
先帝在位二十四年,今上登基至今十六年。
大魏立朝总共四十八年,还没有月门成立的时间长。
裴炀温声道:“月门成立至今七十年,历任门主共有四位。第一位是书生,第二位是书生的大弟子晏华,第三位是晏华的儿子晏寻。晏华死后,由晏寻继任门主。不久,月门便分化成两支,一支由晏寻统领,便是现在的月门。另一支已与海盗勾结,亢壑一气,做了海上生意,首领叫周云裕,东南沿海一带最大的海商。”
“第四位,也就是现任门主,他是十年前担任的月门门主。自从他统领月门后,便将手伸入了朝堂,于是便有了北堂主师游。”
“师游,字兰若,临江府永安县人士,自幼丧父,随体弱多病的母亲长大。他十岁便已熟记四书五经,十五岁考中秀才、获得案首,且能将大魏律法倒背如流,十八岁中举,十九岁高中状元。”
“殿试后,他被安排到鸿胪寺做寺丞,在鸿胪寺呆了三年,在那期间他写了大半部《法典》,并多次自荐去大理寺。之后他如愿被调去大理寺,担任大理寺丞,并于一年后写完了全部的《法典》,一心想以法治天下,却因不懂阿谀奉承,被当时的大理寺少卿王焕欺压刁难。”
“王焕是内阁首辅王庭玉的侄子,此人能力平庸,是个阿谀奉承的小人,见师游才干不凡,怕他压自己一头,便处处打压他。”
“师游将自己呕心沥血写出来的《法典》交给王焕,然而王焕却将他的法典烧了。”
“二十四岁那年,他辞官归隐,做起了教书先生。至于他是何时加入月门的,尚不得而知。”
说到这,裴炀顿了顿,笑道:“师游这人,挺令人钦佩的。他年幼家贫又丧父,受过不少苦。他母亲曾被村里地痞凌.辱,告去县衙,知县却判地痞赔偿他家五个鸡蛋便草草了事。”
“他生于淤泥,却比向日葵还向阳。我看过他写的法典,奸.污女子贩卖人口皆是判死罪,殴打自家娘子的,还要打三十大板关押三年。”
苗武问:“那他写的这些,朝廷能通过?”
裴炀道:“当然不能,今上看得直皱眉。”他勾起唇,哂笑了声,“师游这样的人,是不容于世道的。”
陆沉风冷冷地勾唇:“你说他知道月门掳掠女子之事吗?”
裴炀摇头:“或许不清楚吧,也或许清楚。”
苗武道:“我觉得师游是不知道的。他常居京城,而月门抓的那些女子,多半在南方。”
裴炀道:“此事简单,只要查一查近些年北省八府的人口失踪案便可知晓。若北省八府有被月门抓走的女子,那就说明师游是清楚的。”
陆沉风招手吩咐李石:“你去一趟大理寺,将柳少卿请过来。”又吩咐苗武,“先捣毁三处。”
他转而看向裴炀。
“腾出三间水牢,加派人手。”
“抓人了,抓人了,锦衣卫又抓人了,呼啦啦抓了百十个,铁链子捆了好几串。”
“这抓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谁知道呢,反正没抓我们就行。”
马蹄声,议论声,哭喊声,呵斥声,刀剑相碰之声,各种声音交织于耳。
姜音坐在后院廊下纳鞋底,隔着一堵墙都听见了外面沸反盈天的声音。
她将月门在京的六处据点全部画在了纸上,只是不知陆沉风命人端了几处。
以她对陆沉风的了解,他不会全端,毁一半留一半,因而很大可能只捣毁三处。
毕竟耗子一次性抓完了,猫就没了价值。
接下来的几日,姜音一直没出门,跟深闺小姐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在房里绣花纳鞋。
除了做鞋,她偶尔还会做些糕点,或者亲自为陆沉风做几道菜,炖一锅汤。
夜里陆沉风在房中看书写字,她就坐在一旁为他挑灯磨墨。
他不看书时,她便依偎在他怀里,与他一起说些闲话。
两人相处颇为融洽,仿佛是真的夫妻。
九月十七这天,姜音为陆沉风做好了三双鞋,每双鞋的鞋垫上都绣了莲花,是她肩头莲花胎记的形状。
她做了三道菜,温了一壶热酒,将酒菜摆放在桂花树下的石桌上,等着陆沉风回来。
陆沉风顶着满天霞光回到小院,一眼便看见坐在桂花树下背对着他的姜音。
她背抵着石桌,面向青砖白墙,身后的桌上摆放着酒菜。
这一刻,他竟然想就此定格。
姜音知道他回来了,也知道他站着没动,她甚至猜出了他没动的那点心思。
陆沉风对她,或多或少,是动了些情的。
只是那点“情”太薄弱了,比羽毛还轻,远远比不上他手中的权势富贵。
真要两相抉择,他定会毫不犹豫选择权势而将她灭之。
然而她要的本就不多,只要他有点恻隐之心就够了。
“夫人。”陆沉风笑着走上前去,皂靴踏过满地桂花,卷起阵阵甜香。
姜音转回头,温柔地看着他:“夫君。”
“今日怎么把饭菜摆在了外面?”陆沉风俯身看她,唇畔带着笑,眼神炽热有光,仿佛想把那点光送进她心底。
姜音指了指天上的火烧云:“今日天气好,夜里月色定然很美,我想与夫君在桂树下赏月。”
陆沉风笑了笑,粗砺的指尖点在她鼻头上:“夫人稍等片刻,容我回房换身衣裳。”
姜音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便急匆匆回了房。
少顷,他从房里出来,褪下了一身绯色飞鱼服,取了乌纱帽,换了一身月白色绸衫,头上插着与衣衫相称的白玉簪。
若是一般男子这样穿,定然是一派温润儒雅气度。
然而陆沉风少时入军,金戈戎马八年,之后又在锦衣卫摸爬滚打九年,练就出满身的凛冽硬气,即便穿上文人白衣,依然掩盖不住他通身的凛冽气势,像是套上剑鞘的剑。
姜音看着他笑出声:“夫君真好看,比潘安还美三分。”
陆沉风坐去她对面,徐徐提了下唇:“朝服威严过甚,令人生畏,不如白衣来得温和清雅。”
说直白点就是,他想要在姜音心里留下美好的一夜。
姜音只当听不出他的话外音,笑着为他夹菜,倒酒。
“夫君劳累一天,多吃些。”她自己却并不怎么吃。
陆沉风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唇上泛着水光,潋滟动人。
他两指夹着酒盏,喉结轻轻滚动,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她。
姜音执起酒壶,又为他倒酒。
陆沉风握住她手腕,掌控着她手慢慢往下倒。
混浊的酒液,即缓又慢地流入杯中。
他唇角上扬,笑得又痞又坏。
“我连咱们孩儿的名字都想好了。”
姜音手一抖,压下心中那点悸动,一脸娇羞地垂下头去。
“夫君惯会取笑,我们哪儿来的孩子。”
陆沉风指腹摸索着她细白的腕子:“你想要吗?”
姜音心口一跳:“……”
“想要孩子吗?”他又问。
姜音笑了声,放下酒壶。
“夫君醉了。”
陆沉风浅笑:“我倒很想醉一场。”
可他太清醒了,清醒地知道这只是一场戏,清醒地知道她是山间灵鸟,永不会落在他的檐头。
两人回了房,陆沉风背靠着椅子,食指抵住鬓角,眉头微拧,满目倦色。
姜音站在他身后,轻轻为他按压着太阳穴。
“要好好照顾自己,公务再忙,也要按时吃饭,别等饿极了再狼吞虎咽地吃几个干饼子。少喝浓茶。”
她转身走开,拿来做好的鞋子,蹲在他身前。
“你试试看合不合脚,我特地为你做的,鞋里有莲花。”
陆沉风没试鞋,一把将她拉入怀里,抱在腿上。
他近距离贴着她脸,喘声急乱,与她呼吸缠绕。
“我记不住那些琐事。”
姜音笑了声,食指点在他胸口:“夫君当日用绣春刀扎我,差三寸就要了我的命。”
她点着他胸口,实则是在提醒他,要提前做好准备。
陆沉风沉闷地应了声:“嗯,是我不对。”
姜音推他:“夜深了,早点歇着。”
陆沉风低头凑在她耳边,含住她耳垂,他知道她耳朵最敏感,尤其是耳后位置。
他沿着她耳后辗转亲吻,在她颈边似啃似舔。
姜音软在他怀里,两手抓紧他衣襟,没推开他,却也没再予以回应。
片刻后,陆沉风松开她,哑声叹了口气。
他很想动真格的,但这种事要的是你情我愿。
她不愿意,他不勉强。
姜音和陆沉风到达千尺峰峰顶时,太阳将落未落,晚霞烧红了天。
山巅狂风大作,吹得树木哗啦作响。
陆沉风没穿飞鱼服,穿了身滚着金边的白衣,腰间束着碧玉腰带,挺拔如松地站在山上,身姿凛然伟岸。
姜音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看着夕阳渐渐沉落。
直到最后一丝霞光隐于天际,消失不见,她才缓缓转头看着他冷峻的侧脸。
风声更大了,除了风声还有脚步声,以及刀剑声。
倏地下,一枚暗箭飞射而来,直直地射向陆沉风。
陆沉风身形一闪,与此同时摸出把扇子展开,当啷一声,暗箭掉落。
姜音在暗箭射来的同时,飞身而起,从树上取出一把剑,是北堂主师游提前为她备下的。
她提着剑走向陆沉风,脸上仍然带着温柔的笑。
“陆大人。”
她手一伸,剑尖指向陆沉风。
陆沉风看着她,眼中似掀起了飓风。
他冷笑了声:“这些时日都只是骗我?”
姜音没说话,手腕轻抖,劈手刺向他面门。
陆沉风只是躲闪,并未出招。
“今天也只是骗我?”他问出话的同时,肩膀被刺中一剑,鲜血瞬间染红了白衣。
姜音并不多言,长剑在手中灵活如游蛇,朝他身上招呼去。
陆沉风没带绣春刀,他用的是一把普通的扇子,没几下就被姜音以剑挑得破碎不堪,只剩孱弱的扇骨。
苗武和裴炀带着锦衣卫正在奋力往山上赶,月门的人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火光灼眼,杀声冲天。
厮杀了近半个时辰,张山和李石带人牵制住月门杀手,苗武和裴炀两人奋力杀出一条血路,当他们赶到山顶时,看到的便是姜音一剑刺进陆沉风胸口。
寒秋冷月,山风凛冽。
陆沉风微垂着头,白衣染血,眉目如霜,他右手抓着剑刃,鲜血如注。
“为什么?”他低吼出声,眼白猩红,眼泪滴落,一张嘴,吐出一大口血。
姜音握着剑柄的手颤抖不止,她昨天特地提醒他,就是为了让他提前做准备。
他分明可以事先穿上金丝软甲,再往胸前裹上棉絮血包,可他却没什么都没准备,只穿了单薄的衣衫。
若她再往前送入半寸,他当场就没命了。
她不知道他这次又是为了什么,是苦肉计?还是别的什么……
“为什么要骗我?”陆沉风猩红着眼看她,满嘴的血,他却执着地在等一个回答。
姜音猛地抽出剑,血喷了她一身,滚烫的血溅在脸上,如火烧星子窜入心底,烧心燎肺。
她忍着打颤的牙,强自镇定道:“因为我接近你的目的,就是为了杀你。”
陆沉风摇晃着身体,眼眸灼灼地看着她:“你真的就没有喜欢……”
姜音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急急出口:“没有。我一直都是在骗你,从没有喜欢你。”
“砰”的一声,陆沉风倒在了地上,一身白衣被血染透。
他扯了扯唇,自嘲一笑,血从唇角溢出流入脖子,眼泪从眼角滑落。
泪与血相融,刺痛了姜音的眼。
她不忍再看,明知这男人或许仍是在做戏,仍是在算计她的心,她还是心疼了。
她足尖一点跃上枝头,借着力道飞身离开,如青鸟融入夜空。
陆沉风躺在地上看着她远去,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条黑渊里的蛇,仰望着天空飞翔的青鸟。
她这一走,再也不会有人摇着他手臂软软地叫一声“夫君”了。

“快, 快去把许大夫叫来!”苗武近乎于吼的喊出声。
他嗓门本‌就粗,一旦大声吼,就更粗噶了, 像一把生锈的锯子拉动的声音。
张山匆匆往外走,裴炀急忙把人叫住:“且慢。”
他淡定从容地嘱咐道。
“派个机灵些的悄悄去把许大夫叫来,再安排人进宫去请太医,请太医的声势要‌大, 多请几个。”
陆沉风躺在床上,清晰地听着裴炀的声音。
他掀开眼皮, 沉着冷静道:“太医来过后,把我重伤不治的消息传递出去。”
苗武听得脊背一麻, 缓缓转过身看‌向躺在床上浑身是血的陆沉风。
“大……大人您没事‌?”他都要‌吓死了, 还以为陆沉风真的快不行了。
陆沉风扯了下唇:“看‌着唬人, 没伤到要‌害。”
话虽如此‌, 但他自己‌心里清楚, 剑尖离他心脏只差半寸,指甲盖大的距离。
生死一线之‌间。
他承认自己‌是在赌,那一刻但凡姜音手抖一下, 或者真的是在骗他, 他当场就交代在那儿了。
其实早上起来, 他穿了金丝软甲的。
下朝回‌来后,他便脱了, 犹豫了一阵又重新穿上,之‌后再脱,再穿, 如此‌反复折腾了十来回‌。
最‌终他没穿,甚至特地换了一身白衣, 连绣春刀都没带。
裴炀和黎江都劝他,让他穿上金丝软甲。
但他始终没穿,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拿命去赌一场,为的是什么。
可能就是为了看‌她‌临走前,那双清亮的眸子里一闪而逝的慌乱,仅此‌而已。
京郊,乱坟岗。
月亮被云层半挡,透下冥冥之‌光。
乌鸦从枯树上飞出,哇哇叫着,阴森瘆人。
姜音垂首跪在地上,腿边是一节光秃秃的骨头。
她‌一动不动地跪着,有‌只蚂蚁爬上了她‌的手,在她‌手背上爬来爬去,她‌绷紧了手,连身子也绷得紧紧的。
在她‌身前站着一个头发半白的男子,男子身量不高,较之‌寻常男人要‌矮上许多。
他戴着面具,只露出红艳薄削的唇,以及那双寒意森森的眼,像只厉鬼。
“为何要‌自作‌主张?”男子声音尖锐刺耳,隐含着愤怒,“我让你对他使用美人计了?”
姜音垂首恭敬道:“我只是想为门主分忧。”
“分忧?”男子讥诮道,“是为我分忧,还是你真的对陆沉风动了情?”
他一脚踢在姜音肩头,将她‌踢翻在地。
姜音爬起身,继续跪着,语气镇定道:“属下的确是为门主分忧。”
男子伸出苍白细瘦的手,两指钳住她‌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啧,一晃眼,小姑娘都成大姑娘了,不听话了。”
姜音神色平静地抬着头,任由他打量,眼中无波无澜,如一潭死水。
“大姑娘,懂得思春了。”男子阴阳怪气地说着,手背轻蹭着她‌的脸。
姜音不说话,强行压下心底的恶心感‌,如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般任他把玩。
她‌已经走到这一步,绝不能功亏一篑。
“起来吧。”男子直起身,两指在袖子上蹭了蹭,满眼嫌弃。
姜音站起身,仍然‌低着头,不与‌他对视。
男子淡声道:“明日天亮后你便赶去台州府,暗中保护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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