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锦安登时敛起面上神色,伸手郑重又仔细地给顾菀系好腰间的锦带。
“这条腰带上面是方胜纹。”谢锦安俊面含笑,修长的手指捋过锦带垂下的月白色流苏,在末端勾起一截,嗓音清清:“我取中它名字中的一个‘胜’字,盼着能给阿菀带来一些好兆头。”
说完这话,他为顾菀打开屋门,有点像话本中目送丈夫出门的贤惠妻子,眼神期盼又骄傲,低声道:“我在家等着阿菀的好消息。”
顾菀眉眼弯弯,忍不住在谢锦安耳垂上印了一点儿胭脂:“好,锦安等我。”
这是她这两个晚上偶然发觉的,要是不小心舔舐过这一处圆润冰凉的耳垂,就会引出一串低沉而又压抑的轻.喘。
顾菀莫名其妙地很爱听,但往往后果是第二日起身时腰更酸些,谢锦安仔细按摩的时间也更长些。
此刻倒是个不用担心后果的好时机。
果然谢锦安眼神微暗,却又有些无可奈何,只能轻轻拉住顾菀的袖子,笑叹了一句:“阿菀别闹。”
顾菀正欲接话,外头就传来重重的咳嗽声。
那老公公在寒风中有些哆嗦,瞧着谢锦安与顾菀你侬我侬的恩爱模样,伴着从屋中缓缓散出的暖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大声道:“还请肃王妃莫要拖延,速速随老奴进宫!”
瞧见顾菀的目光落在那老公公身上,谢锦安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位是德妃娘娘宫里的……公公。”因不知道老公公的姓氏,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就算含糊了过去,又三言两语给顾菀说明了老公公的来意。
话音刚落,他掌中又划出一颗石子,朝着老公公的另一个膝盖扔去。
随着“噗通”一声响起,谢锦安格外愉悦地顾菀道:“阿菀你瞧,我就说这位公公是我见过最为懂礼的,方才也给我行了大礼呢。”
浑忘了方才轻然打断对方所用的话语。
老公公再一次与冰凉凉的砖石相接触,只觉得丢人万分,浑身气得颤抖。
再听谢锦安这话,心中直觉这两回莫名其妙地摔倒,都是因着肃王的缘故,偏不晓得肃王是如何做到的,只能在心中咒骂。
爬起身、抬起脸时,面上的抽搐已经是掩饰不住的了。
偏顾菀露出个明艳万分笑容:“原来公公是德妃娘娘身边的,难怪这样知晓礼数——德妃娘娘宫中的规矩,本王妃在入宫前就有耳闻一二呢。”
“只是这天寒地冻地行跪拜大礼,当真是辛苦公公了。”
宫中有老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眼前容貌倾人的肃王妃。
老公公面色一顿,又硬生生扬起一点儿笑意:“肃王妃说笑了。”
“时间紧迫,太后娘娘与德妃娘娘还在等着呢。”
顾菀仰起一点细眉,浅笑着道了一声好。
一副很是乖巧的模样,请老公公在前面带路。
琥珀也是敛起容色,垂下眉眼,提起一盏灯笼跟在后头。
老公公神色又重新得意起来,摇头晃脑地在前头带路,将顾菀带到宫中派下来的马车前。
瞥了眼明显比肃王府马车要小上一圈的马车,琥珀皱起眉头,预备着开口用肃王府自己的马车。
顾菀却是含笑摇了摇首,只对老公公道:“时间紧急,还请公公快一点,争取在宫门下钥的时辰前处理好出宫。”
“肃王妃娘娘不必着急。”老公公坐在马车前头笑得尖尖细细:“您这个时辰就坐上了马车,下钥前进宫是绰绰有余的了。”
“至于出宫……您出的那疏漏,说小也小,说大也大,恐怕处理起来不是那么简单的。”
“不过您放心,德妃娘娘惦记着您是小辈,必然不会像皇后娘娘那样过于严苛的。”
顾菀听完后,很配合地“噢”了一声,露出一副惶恐不安的神色。
然后在两瞬后,放下了车帘,隔绝老公公的目光。
琥珀在顾菀的示意下,悄声将马车上放着的,那一点可有可无的炭火熄灭。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在宫门口停下。
李嬷嬷奉了太后的意思,带着一顶暖和的小轿候在宫门口。见顾菀下来,就带着笑迎了上去:“肃王妃到了,快进轿子罢。”
她老练毒辣的眼睛扫过顾菀有些蓬松的鬓发与发红的耳尖,并未多话,只在扶顾菀的时候,凑在耳边低声道了一句:“王妃放心,德妃娘娘语焉不详闹着,太后娘娘也很烦心的。”
这就是暗示着顾菀,太后对德妃口中并不知道是什么的“要紧事”也很是无语,想着一了百了才同意让顾菀进宫来核对。
不过太后指的是将顾菀请进宫来,德妃默认的是将顾菀传进宫来。
“多谢嬷嬷好意。”顾菀亲自谢了李嬷嬷,随后就坐上了暖轿,顺顺利利到了寿康宫。
还撞见了御前的小罗公公。
小罗子明显是被派来给太后送皇上表孝心的好东西的,冷不防看见了顾菀,还颇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疑惑宫门都要下钥了,肃王妃却是进宫来了。
见到小罗子,顾菀眉梢露出一分喜色,容色温和地打了招呼。
——她这个时辰入宫,明显是被传召进来的。小罗公公知道了,就等于几刻钟之后,皇上也会知道。
这一环就不用她费心思了。
这样含着笑意,顾菀先吩咐了琥珀去办事,而后入了寿康宫主殿,向着坐在上首的太后与右侧的德妃行礼问安。
礼未曾行完,就被太后叫起,在身边赐了座。
“惊扰莞娘了,这样冷的天叫你现在这时候来。”太后神色中有几分不好意思。
顾菀摇了摇头,抱紧手中套了七彩棉兜的手炉,笑得乖甜:“没事,孙媳也正准备梳妆试衣呢,这下正好能让皇祖母帮着看看这一身好不好看。”
太后上下细瞧了瞧,目光于顾菀的鬓角和耳尖多停留了片刻:“好看,莞娘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只路上怎么不仔细些,可见是下人们做事情不当心了。”
顾菀抿唇轻笑,一副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的模样。
眼睛轻眨间,有些不经意地划过德妃身后的老公公。
太后当下就有些了然,对着德妃的神色不由淡了淡:“如今肃王妃已经来了,德妃若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就直说吧。”
“是,太后娘娘。”德妃露出一个运筹帷幄的笑,放下茶盏,扬起下巴问顾菀:“肃王妃,本宫先前记得,因你掌管宫务得力,皇上在元旦宴席前,还将御花园也分给了你,可是?”
见顾菀默然一笑,德妃就将其算作默认的意思,拍了拍手,让那老公公去外头领了两个人进来。
一个身着深蓝色绣草叶纹的太监服,一个身着蔚蓝色无花纹的太监服。
再看看年纪模样,是总管与学徒的差别。
甫一进殿,两人就齐齐下跪叩首行礼,顺便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御花园花草房的总管和底下新进来学手艺的小太监。
等到太后让两人起身之后,德妃就道:“太后娘娘,臣妾日前想在自己宫中养花,所以今日就去了花草房挑选。不想,竟是看见一个小太监鬼鬼祟祟,看见臣妾带着一大群人进来,竟是慌慌张张地抱着一大堆东西,想从花草房的后门离开。”
“臣妾火眼金睛,当下就看出了不对劲,命人拦下了那小太监,用四妃之权进行了简短的审问。”
“岂料那小太监和受了旁人指使一样,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肯吐露的。”德妃的目光含了一层得意的光亮,轻飘飘落顾菀身上:“所以臣妾就换了个法子,从花草房开始查起,果然查出了些许的不对劲。”
她朝着底下的两人点了点头:“将事情同太后娘娘与肃王妃说一遍罢。”
花草房总管率先回道:“回太后娘娘,回肃王妃,德妃娘娘抓住的那小太监叫小篮子,是刚进花草房学手艺的小太监,专学青苔那一块儿的。”
“其实不用德妃娘娘来查,奴才就感觉到了一点儿不对劲——最近学徒中有青苔的盆景总是消耗得许多,往往两三日就会从奴才手底下过一道批准进项的折子。奴才原先以为是学徒们勤奋好学,但又有些不得方向才会如此,未曾深思下去。”
“幸而德妃娘娘聪慧,查出学青苔盆景的学徒中,那小篮子的消耗盆栽数量就占了一大半,总是用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说培养的青苔失败,再从他师父那里取了申请的调令来,蒙骗奴才给他批准进项,继续拿走许多的青苔盆栽。”
“哀家记得,给学徒练习的那种盆栽都是不值钱的。”听到这里,太后不觉奇怪开口道:“若是这小太监将那些盆栽偷偷藏起来,再贱卖出去,也捞不着什么大利润。”
“太后娘娘心地仁善,哪里能想到那等小人心中的想法。”德妃站起身来,笑盈盈地奉承了太后一句,而后使了个眼色,让自己身边的贴身宫女捧着一盘子被布盖住的东西上前,随后亲手将薄布掀开:“太后娘娘您看,这小太监想着藏起来的,可不是那些随处可见的盆栽,而是里头布满了青苔的石头。”
花草房总管身后的小太监随着德妃的话出声:“回各位主子们,奴才是住在小篮子隔壁的,这些青苔石头,有一小半是德妃娘娘从小篮子怀中的布包中搜出来的,还有一大半是奴才奉命从小篮子的床底下拿出来的。”
“小篮子平日里随性惯了,说话做事都是不拘小节的模样,偏这些青苔石头,都是干干净净、用布包好放在篮子里头的。”
“而且奴才与小篮子也算交好,他是孤身一人进宫的,身上没有病痛,也不存在要靠倒卖这些盆栽和青苔石头赚快钱的地方。因着德妃娘娘的询问,奴才就想起小篮子近些日子常常很晚才回来,手头上莫名宽裕了一些,像是被人给了银子,再帮别人做事的模样。”
小太监将这些疑点缓缓道出后,又叩了一首退到一旁。
趁着太后眉头微微皱起,德妃赶紧抓住机会,对太后巧笑道:“这些都是叫人奇怪的事情呢。”
“臣妾瞧着那一堆绿莹莹的青苔石头,不免想起从前那位淑仪妹妹,好容易怀了皇嗣,结果在逛御花园的途中,踩到青苔,一失足摔倒了,哪怕底下有宫女垫着,也没能将皇嗣给还回来……而且不止当今皇上的后宫之中,放眼望一望前面几朝的后妃传记,还有宗亲们的宅邸私事,有好多都是这等凑巧地因青苔出事,要么小产要么毁容,还有摔傻了的。”
“所以臣妾心里头害怕极了,顺着这条路重新查了下去。”
德妃说到这里,嗓音格外地婉转动听:“哪里知道,臣妾居然查到,前段日子洛昭仪也曾碰见过那小篮子,还看见了小篮子揣起青苔石头。洛昭仪起了几分好奇之心,准备叫人去仔细查查时,竟然是被肃王妃给阻拦了下来,说这说不定是花草房的新主意,将洛昭仪给糊弄了过去。”
“肃王妃,你今日在此,本宫就想亲口问一问你了。”德妃走到顾菀的面前,有些居高临下地望着顾菀:“你身为新掌管御花园之事的人,碰见可疑之人,居然不主动去查清,反而帮着遮掩,当真是令本宫奇怪。”
“肃王妃这是因为手握大半的宫权,所以得意起来、对这些微末小事态度敷衍了;还是……你就是在背后吩咐小篮子偷偷收集青苔石头,想要图谋不轨的人?”
“本宫也让人查明白了,这几日肃王妃总是托人往花草房跑呢?”
德妃的态度陡然咄咄逼人起来:“皇上与太后如此信任于你,没成想你竟是心怀歹毒的小人!”
“你怎么对得起太后娘娘前段日子交给你的凤印?”
◎顾菀眼中流转开来、琉璃水波一样的笑意◎
德妃的影子投于顾菀的面容之上, 将大半的容色都隐于暗色之中,眼眸上更是坠了一道沉甸甸的流苏影子。
是德妃今天为了压场面,特意带上的七尾金凤钗。
顾菀面上露出太后瞧不见的惶惶神色, 心底却倏尔一笑,透出几分轻松来。
果然如她所料,德妃是沉不住气的。
别管先头铺垫的那些看似无可反驳的可疑之处,就光德妃方才那一句“凤印”, 就将她的目的透了个十足十。
太后是不可能看不出来的德妃的目的——打着为后宫诸人着想的名义,借太后的口谕作筏子,要磨刀霍霍向宫权。
就凭这一点,德妃往后很难再得到太后的喜欢与信任。
不过顾菀觉得,德妃并不在意这一点, 她想要的就是将顾菀手中的大半宫权拿到自己手中, 做名副其实的后宫第一妃。
方才德妃所揭露的事情,顾菀的所作所为,的确让人生疑。
若是被皇上听到了,定然是要查个彻底, 将沾手的人清算一遍。哪怕是喜欢顾菀的太后,此刻对德妃心思厌倦的同时,也不由得将带了点疑惑的目光投向顾菀,希望顾菀做出一个解释。
照这个样子发展下去, 要是顾菀做不出让人信服的解释,这宫权必定是要让出去的, 保不准还要被好生惩罚一回。
顾菀仰面瞧着德妃忍不住翘起来的唇角, 在心中为德妃叹息:
可惜德妃查出来的一切, 只是她想让德妃查到的, 再怂恿着德妃兴冲冲地抓着这所谓的“把柄”, 来向太后告状。
正巧,御花园中还有许多李皇后的人。
趁着这个机会,可以借口将这些人都大发出去,免得留在原处,埋下隐患。
顾菀在心头盘算着将来的动作,面上仍是不忘做出一副无措、不知该作何解释的模样。
让德妃轻笑一声,扬起描画得极细的细眉:“肃王妃怎么这半天都不说话,是还没想好借口,还是无话可说?”
“肃王妃,你是小辈,年纪轻轻,一时想错了主意也是有的。这没什么可怕的,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大大方方承认了,太后娘娘和我自然是不吝教导你的。”话至此处,德妃嗓音中已然有些威逼的意味:“可你若是不说,那可就有依仗宫权、对皇上太后意图不轨的罪名了。”
这便是宫中常用的的手断了,先与你软和两句,而后将最大的罪名扣上来,将人吓得瑟瑟发抖、神志不清。
毕竟谋算皇上太后,可是足以诛九族的罪名了。
听在旁人耳朵中,就有一种天塌地陷、五雷轰顶的崩溃之感。
德妃兀自站在顾菀面前逼问,太后不免眉头更加拧起:
这是在她的寿康宫中,即便要问讯,也该是由她来问顾菀,而不是德妃自作主张,在一众宫人面前,做出这一副难看的姿态来。
更何况,打量她是眼睛不好么!德妃那对宫权垂涎欲滴的模样,简直令人生嫌。
不过如今的情况,的确是要问清这件事情,才好继续处理。
恰在这时,寿康宫门口传来些动静。
李公公抹了抹额头的汗,进来禀告:“禀太后娘娘,柔安公主说方从御花园的花草房中出来,有要紧的事情要进来同太后娘娘说。”
闻及“花草房”三字,德妃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望向门口。
便错过了顾菀眼中流转开来、琉璃水波一样的笑意。
太后神色一动,正色道:“将柔安唤进来罢。”
李公公应声下去,不多时就将柔安公主带了进来。
柔安公主眼见的是匆匆赶来的,面色红涨,行礼请安时还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大口喘气。
不待太后开口询问,柔安公主就主动道:“皇祖母,孙女刚才才从花草房中过来,大致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所以这才急匆匆地赶来,为着就是防止误会发生。”
“吩咐小篮子要青苔石头的,其实是我。”
这轻轻柔柔的话音落下,寿康宫的主殿中就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之中。
太后的面色肉眼可见地缓和起来。
德妃带来的几位宫女太监,倒是不约而同地露出疑惑与慌张。
“绝无可能!”德妃神色骤然一震,下意识地张口反驳:“本宫仔仔细细地问过花草房的人,花草房总管也说,近些日子,是肃王妃的人常去花草房视察。除此之外,并无旁人过多往来,更是没有柔安公主你身边的人。”
她的目光在顾菀与柔安公主之间来回转了一圈,不由得沉下几分轻嘲:“柔安,本宫也算是你的一位母妃——既然如此,本宫就不得不告诫你,在皇宫之中握着宫权为皇上太后分忧,讲究的是公平公正行事,而不是像往日那样全凭人情面子。”
“本宫知道你与康阳郡主一样,和肃王妃很是交好,所以此刻听闻肃王妃出了事情,急急忙忙赶来圆场,本宫是很能理解你的重情重义的,只是难免为你叹惋一声糊涂。”德妃眼角上挑,漫不经心地说起柔安公主的母妃:“好容易女儿顺利及笄、得了封号,如今又荣幸协助太后娘娘处置宫务,秦婕妤这段日子应当很是开心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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