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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痣(令疏)


她话语间微微一顿, 眸光轻闪,垂下眼帘,语气中含了些不自觉的紧张:“锦安不生气我瞒了你,做、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顾菀自问此事, 只觉得问心无愧:顾莲算计她在先,如今不过是用顾莲的手段还了回来, 甚至帮了顾莲成全与太子在一块儿的心愿。
可锦安……并不知晓这些事情。
今日太子之事, 是锦安与她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 阴差阳错共同做下的。
不必仔细询问谢锦安, 顾菀就知道他做下此事的缘由:定然是为了储君大统之位。
隐忍蛰伏, 一朝逐鹿,这恰合原先顾菀的打算,亦是谢锦安自身暗藏的志气。
身为谢锦安的妻子,顾菀半点儿没有因为谢锦安的隐瞒而有所气恼,反倒在短暂的惊讶后,有所惊喜,又因谢锦安自幼年到现在的孤身独步感到心头酸疼。
思绪流转又想到此事身上,只觉得有一点的惶然与后怕:她不同于锦安,她是怀着含恨的私心,要致顾莲于最甜蜜、最渴望的死地。在这之后,不论是在皇上皇后、还是太子面前,顾莲几乎毫无翻身的余地,只能在如愿以偿的那一刻,就落入独属于她的冷宫。
这一点,只要往后稍稍细想,就能够想明白。
顾菀怕的是,谢锦安因此觉着,她顾菀是个瑕疵必报、颇有心机、心思歹毒的女子。
前两条顾菀可以应下,但惟这心思歹毒一条不认——若非顾莲和蓝氏屡次下手,做尽了腌臜事情,事后又不知悔改,甚至试图继续将她当傻子一样利用、接近太子,她不至于如斯。
不,不,就算是前两条,顾菀也不想在谢锦安承认。
她在锦安面前,素来是温婉良善的模样。
锦安喜欢的……莫约也是这样的她。
这样想着,顾菀的心就微微沉了下来,似落入冬日里被冰封的寒潭一样。
有些冷冷的,夹了些碎冰。
似乎连膝盖上都传来些许的寒意,让顾菀双腿轻轻颤抖,恍惚间回到了幼年时被蓝氏拦在雪中罚站的那一日。
清清浅浅的焚木苦香迎面而来,像寒冬里细细的一缕春风,带着暖意,一点点吹进顾菀的心头,让顾菀心尖一动,鼓起勇气抬起双眸,直视谢锦安的面庞。
厌嫌、冷漠、痛心……这些顾菀格外害怕看见的神色,在谢锦安的面上,连一分一毫都没有。
那双潋滟的桃花眸子眼底,漾着的,是温柔的浅笑与一点惊诧。
“阿菀怎么说的和做了恶事一样?”谢锦安拉着顾菀坐下,双手捧起顾菀的娇面,忍不住轻轻吹了口气,想将顾菀眉眼间深深的不安与惶然吹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自知阿菀不会无缘无故如此,是顾大小姐先想算计阿菀的。”
“如今阿菀将这报应还回去,也是理所应当的。”
“我心疼阿菀自己费心费力还来不及,哪儿会怪阿菀呢。若说生气,我也改生自己的气,气自己这些时日疏忽了阿菀,竟然连阿菀的忙都不上。”
说到这,谢锦安缓声道:“阿菀这样聪颖敏慧,记性捷佳,当真是我修来的福气。”
瞧着顾菀眉尖染上一点笑意,谢锦安微微松了口气,不等顾菀开口询问,他就主动坦白道:“阿菀还记得,我在祈国寺夜间寻你时,问你与镇国公府的亲缘关系么?”
“其实那时候,我就知道了游园宴老亲王那举动,是早早和镇国公府商量好的,其中蓝氏与顾大小姐更是在其中功不可没。”
“我那时想了想,还是怕阿菀为不值得的人伤心,不曾告诉阿菀,只想着往后找到机会,悄悄地帮阿菀报这一份仇。”
说到这,谢锦安轻轻喟叹一声:“到底是我没想全——阿菀这样聪慧,怎么会猜不到老亲王那几番不依不饶的举动,是有人在后面拱火推动呢。”
顾菀想了想,不想深说下去,将自己的反复寻证与应对措施全都忽略,只简略点头道:“我当时是有几分疑心,费了大力气去探寻,幸而四妹妹和孙姨娘瞧不过去,早早提醒了我。”
谢锦安亦不愿再多说:当初老亲王做的许多事情,他是提前知晓、将计就计的,事后一切发展顺利,令老亲王骤然跌下,却改变不了阿菀在其中受了惊吓的事实。
他怕阿菀将其中脉络梳理得明明白白之后,觉着他是别有用心、野心勃然,不再是那个需要阿菀温声关怀、照顾的意气少年。
两人再次互不知晓得达成共识,将游园宴并老亲王之事轻轻掠过。
“下回若有计划,我一定先告诉你。”顾菀眉眼轻柔地笑开,将谢锦安捧着自己面容的手握下:“这回幸而咱们的计划相似,执行的人又恰巧错了开来,才没有闹出什么大事情。”
要是两方的人撞了起来,彼此以为是对手,可是极其容易将事情搞砸的。
“嗯……这不正说明,我与阿菀心有灵犀?”谢锦安回手将顾菀双手握牢,低低笑着回了一句。
末了,他抬起桃花眸子,深情而又诚挚地望着顾菀,近乎发誓地说道:“往后,我有什么事情也不瞒着阿菀了。”
顾菀一眼就看出了谢锦安眼底涌动着的几分不安。
——他怕她从此以后不再信任他,事事探究怀疑。
她身子微微前倾,在谢锦安颊上印了一个有安抚意味的浅吻。
“锦安是如何想我的,我自然也是如何想锦安你的。”顾菀曼声浅笑:“你的所作所为自有自己的道理,要是不想说、不应当告诉我,我心中都明了的。”
说罢,顾菀轻声补充道:“其实我还有一句话不曾同你说。”
“先前在正殿给母妃上香时,我在母妃的牌位前面说道,我会好好照顾你、心悦你的。”她眨了眨眼,难得显现出几分俏皮与羞涩:“期限是……永永远远。”
这最后一句话,给谢锦安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俯身伸手,将顾菀牢牢地拥在怀中,恨不得将那这令他永远心动的温软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片刻也不分离。
“下一回,我带你去见母妃的时候,我也在母妃跟前发个誓。”谢锦安滚热的吐息喷洒在顾菀的耳垂上,用几乎呵气一样的声音说道。
“母妃她真正的墓冢……不在京城中。”
言毕,谢锦安低首,就看见顾菀一双瞪圆的明眸。
他双眼微微阖上,掩住最底下的那一分痛色。
在室内炭盆隐隐的噼啪声中,谢锦安嗓音中透露出疲倦:
“这是……我答应母妃的倒数第二个心愿。”
而最后一个,谢锦安并没有做到。
——罗贵妃盼望他在太后膝下平安长成,做一个一世逍遥的闲散王爷就好。
彼时谢锦安跪在罗贵妃的病榻前,并不知晓眼前苍白虚弱的母亲,即将在那个午夜选择自缢。
他挺直尚且稚嫩的腰板,对罗贵妃坚定道:“母妃,儿臣信舅舅的清白。”
只这一句话,就叫罗贵妃潸然泪下,伸手不舍地抚了抚谢锦安的小脸。
“好孩子,有志气。”
“千万要小心呀。”
顾菀从谢锦安的那一句话中,听出无数的、像沼泽一样浓稠难缠的疲乏、倦怠。
她直起身子,拧起眉尖,做出一副要生气的模样,逼着谢锦安先去洗漱睡觉。
“明早要去给皇祖母请安,指不定皇上还要见你,先休息好才是最为重要的。”她小声催促着谢锦安,眉眼间一片安然清明。
谢锦安则望着那一分安然,湛然轻释地一笑,心下放松喜悦的去漱口浣面,再将顾菀要用的那一份准备好,才从洗漱的小间中出来。
真好,阿菀一点儿都没有怪他,反而要帮他。
有阿菀的支持、信任与帮忙,定然是事半功倍的。
谢锦安像一口气喝了十杯甜而不腻的槐花蜜水,带着一股子甜蜜进入了梦乡。
今天的他太累了,累到来不及等顾菀的一个晚安吻,就沉沉睡去。
顾菀出来时,就瞧见谢锦安倚在枕上,玉面昳丽,气息沉缓,长眉轻蹙。
她伸出手,将那长眉轻轻抚平。
他们对着彼此演戏到现在,都是傻子。
顾菀在心中小声嘀咕,面上忍不住露出一分笑来。

许是因为说开了话的缘故, 顾菀这一夜睡得香甜。
但到晨光初起时,却是有些心头惴惴,辗转几番后还是小心睁眼, 预备先吩咐琥珀去建章宫和寿康宫探听消息。
睁眼才发觉自己被谢锦安揽在怀中,正被一双好看的桃花眸子注视着。
“阿菀可以再睡一会儿。”瞧见顾菀醒了,谢锦安神色奕奕地为顾菀拨开遮在眼前碎发,低声说道:“皇祖母尚且还在睡着, 但李嬷嬷已然知晓,莫约等皇祖母醒来后,就会缓缓告知。”
“皇上则是在一刻钟前醒的,怒气未消,正在御书房写圣旨呢。”
顾菀轻轻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 这话不止是在告诉她皇上与太后的动向,还是在悄悄地向她说明:他在皇上与太后处都有人手,能够更近地探听消息。
“阿菀在后宫各处自当有人手。”谢锦安补充道:“要是阿菀需要,我吩咐他们去和琥珀交接便好。”
“他们有些是母妃留下的, 资历深厚,隐藏颇深,有的则是我这些年借助皇祖母,悄悄培养起来的。”
“我外头也有一些人手, 阿菀可要?”
“皇宫中的我就不客气收下了,外头的便算了, 想来还是在锦安手中有用得多。”顾菀一边说, 一边懒懒伸了个腰, 奇怪道:“皇上对元旦宴席一事看重, 也是重视新年皇家颜面, 希望将去年别过的意思。”
“昨夜的事情虽然被众臣及家眷看在眼里,但到底不知晓发生了何事,就被侍卫们遣送出宫。皇上此时写圣旨,要惩罚太子,岂不是等同于将昨夜之事公之于众?”
这样一来,对皇家的议论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上这般重视皇家颜面,怎地会做出写圣旨之事?
“就如同阿菀说的一样,这圣旨一发便是有损皇室颜面。所以这圣旨只为平息皇上难以发泄的怒气,等写完了,也就冷静下来了,只平白浪费两张上好的黄纸罢了。”
说罢,谢锦安轻笑一声:“阿菀忘了?昨夜皇祖母早早安歇,皇上昏迷,皇后急急带着太子回去,又要兼顾永福公主之事,哪儿有时间吩咐底下的人,将这满皇宫中的嘴巴就紧紧闭好呢?”
“皇上会不会迁怒于你……”顾菀想得多了些,眉头有些担忧地蹙起。
“不会的,昨夜我演了一场孝顺恭敬的好戏,兼之对他近日来对母妃格外愧疚想念,定不会冲我发火。”谢锦安眸光一转,流露一分笑意:“更何况,昨晚不是大皇兄留下来善后么?”
偏武王以为万事俱全,自己白得了一个掌权控场的好机会,压根没想到派人去拦住那些口舌。
皇上这几分怒气,恐怕要冲着武王去了。
“武王在最后,好像有点察觉了,有点儿恼火的模样。”顾菀想起昨夜武王盯在自己背影的目光,嘀咕着提醒了谢锦安一句。
谢锦安展眉轻笑:“等今日起,他恐怕要和德妃母家联手,迫不及待地要拉李丞相落马了。”
如今皇上对太子与李皇后,是无可挽回的厌烦与恼火,武王可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李丞相在位多年,会这么轻易么?”顾菀眨了眨眼睛。
谢锦安故意不答,只问道:“阿菀觉得呢?”
顾菀支起半边身子,歪首细想了片刻,答道:“我觉得……一切都要看皇上的圣心。”
“原先还未可知,但有了昨夜太子之事,还有康阳姐姐的事情,想来皇上如今对李家看法,便是猜忌占了上风。”
闻得顾菀所言,谢锦安眸中的光亮愈加明明,是一种心思相合后灵神一致的震颤:“阿菀说的,与我想的,分毫不差。”
“我昨晚和叶世子约好了,将康阳之事汇报给皇上,算作给李家身上添一捆稻草。”
“现在外头流言纷纷……皇祖母那边,今日就要麻烦阿菀了。”
谢锦安说得含蓄隐晦,顾菀却一眼听出他话中之语:流言无孔不入,太后醒来便会知道昨夜的荒唐之事。他们身为太后身边最为孝顺的小辈,不仅要宽慰太后不生怒气,还要引着太后出手解决这些流言。
比如,给顾莲与太子赐婚,彻底断了李氏想用姻缘绑住靖北王府的念头。
“你放心,我都知道的。”顾菀轻叹一声起身,神色有些担忧:“我还想先去见一见康阳姐姐,问问她昨夜究竟是什么个情况。”
言罢,她顿了顿,对谢锦安道:“锦安……老亲王府那边,就交给我罢。”
“好。”谢锦安轻声应下,嗓音中含了些轻快的笑意。
他就说呢,那被拿来当顶罪石的顾三小姐,怎地突然变聪明了起来,原来是有阿菀在后头的缘故。
还是阿菀这样做得对,与其事事经手,倒不如看狗咬狗的来得清白痛快。
他伸出手,轻轻按住顾菀的肩头,止住顾菀的动作,自己一个利落地起身先下了床榻。
“还有些时间。”谢锦安俊面露出几分浅笑:“我已经许久未曾服侍阿菀起身了,让我练一练,别生疏了。”
简单用了几口早膳之后,谢锦安与顾菀两人彼此深深望了一眼,露出个心领神会的甜笑,便在关雎殿前分别离开。
一个往建章宫匆匆赶去,一个则向着流芳园走去。
等到了流芳园,顾菀发觉康阳郡主已然在门口等待。
“姐姐晨好。”顾菀见康阳郡主面色一片平和,微微放下心来,探首瞧了瞧,并未看见靖北王妃的身影。
康阳郡主莞尔一笑,迎了顾菀进屋,沏了一盏甜茶:“妹妹别看了,昨儿我与哥哥一块儿,找了借口,将母亲支开去皇宫外的靖北王府歇息了。”
“还请妹妹帮一个忙,要是母亲进了宫,对我生了气,还请妹妹帮我说两句话。”
顾菀听罢,眼中眸光微动,瞬间就明了了些什么:“姐姐……那春风散,是你自己……”
“是。”康阳郡主为顾菀沏完茶,端庄款款地落座,含笑颔首,一副格外淡定的模样,似乎浑然不知自己做了怎样的惊人举动。
瞅见顾菀面上覆上焦急、欲言又止的模样,康阳郡主露出个微笑,随后那笑容又渐渐地变淡下去。
“我知道太子对我的心思,和对父亲哥哥手上兵权的垂涎。”康阳郡主不急不慢地说来:“自你和母亲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不要多用晚宴上酒水时,我就知道,太子或许会使出那些下作的手段,意图强占。在昨夜回到流芳园之后,我听闻暖阁处闹出来的动静,既庆幸有莞娘帮着我,也因国家的储君,竟是这样下流的货色而心惊失望。”
她抬起眼睛,端然的眉眼间含了几分苦笑:“莞娘,我知道,你让我提前离席,哥哥安排了人手保护我,定然是不希望卷进这件太子离席荒.淫这件事情之中的。”
“但是莞娘呀,我从小就被送来这皇宫长大,见皇上见多了,也是知晓几分皇上的脾气的。”康阳摇了摇首,轻叹道:“若只是宫宴淫.乱这样的罪名,未曾触及到皇上的底线,皇上为着皇室颜面与朝政安稳,大抵会将这件事情压下处置。”
“之后李丞相再寻机转圜,太子做出一副已然改过自新的模样,那这储位基本不会变更。”
“惟有我中了春风散,联系起前段日子太子与皇后对我的大献殷勤,皇上才会对太子与李氏的野心心生忌惮,从而决意斩草除根。”康阳郡主的面上出现一份少见的坚毅刚强之色。
说完这话,她牵起顾菀的手,几乎推心置腹地、带着试探地小声问道:“莞娘,你这些日子定然也看在眼里,太子昏庸好色,简直是老亲王的翻版,若他坐上皇位,将来天下还不知如何。”
“而武王生性好战,性格粗武,在边疆时更是三番五次向我父亲与哥哥借兵,意图大展身手,更是……”
康阳郡主长长太息一声,将未尽的话语纳入口中不言,静静地看向顾菀。
顾菀端起茶盏,轻轻一笑,面上神色分毫不显:“姐姐思虑得颇有道理。”
“这几日与哥哥会面,总听他赞肃王在武艺方面长进颇大,想来是莞娘辅佐好的缘故。”康阳郡主亦是一笑,将话题别开:“我想着这冬日习武,就怕被无知无觉冻伤,想和莞娘学一学织那种露出手指的指套,不知道莞娘愿不愿意?”
二人刚说了没两句,外头就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康阳郡主含着求助的目光刚投向顾菀,靖北王妃就一脚踏进了内室,勉强维持住镇定的面容上,是几乎压抑不住的慌乱:“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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