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先落到哈迪斯脚边是羊人们,羊铃大响,羊人摔得没了生息。
很快的几头豹子带着车子轰隆翻滚下来,坐在车上的神明醉醺醺地躺卧在地上。
他头戴的花冠被黑雾侵蚀成枯叶,泛红的脸颊如阿佛洛狄忒的玫瑰在上面盛开,唇瓣的酒液有一种迷幻人心的气息。
哪怕突然摔入地下,也一副没睡醒的懒样。
哈迪斯站在马车上,冷眼俯视他,挺拔高大的身躯像是凝固在无边的黑暗中,冷酷得让人不寒而栗。
从黑雾中冒出头的豹子一颤,立刻躺卧装死过去。
哈迪斯毫无情绪唤他:“利克尼特斯。”
酒神迷狂般的神情被死亡的声音浇了一头冰冷的气息,受到刺激地坐直身体,身上曾经从阿瑞斯身上分享来的一点战斗恶意也被激发出来。
死亡天生克制迷乱的享乐,自带绝望的颓丧。
他靠着自己带着的酒罐,用葡萄藤手杖拨开黑雾,“我可不喜欢这个名字,哈迪斯,将我扯入幽深的冥府是缺少使唤的奴仆了吗?”
哈迪斯却一点都不好糊弄,“你带领你的信徒正在接近冥府的道路,看来是来拜访我,我只是给你节省了脚程。”
狄奥尼索斯笑了:“我带着友好的心意来送酒,顺带宙斯让我带来问候,当普亚诺普西昂月来前,七颗星降落的日子,你是否归还德墨忒尔的主神。”
这个日子的冬耕开始的时间,也是宙斯带领风神布置云雨,滋润土地的时候等到种子发芽的时候。
哈迪斯伸出手,黑雾爬上酒神的手杖,一阵侵蚀后木头化为腐渣。
而黑雾像是伸出尖牙的蛇类,已经爬上酒神的脖颈。
狄奥尼索斯收起了笑容,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位威严的地下之主从马车上缓步走来,对他这位小神纡尊降贵低下头,一字一缓说:
“告诉德墨忒尔,泊瑟芬的神庙会在地下建立并且接受敬奉,她如果想要给泊瑟芬献祭品,就埋入地下,我代劳帮她拿。”
说完,哈迪斯抬起头,如同下达不容更改的神判。
“她永远属于地下,属于我。”
狄奥尼索斯听出意思,归还是不归还的,冥王想要占为己有。
他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黑雾,自己能说生说死的灵巧舌头也收敛起来,担心多嘴一句就要将头留在冥府。
重新长头可是很痛苦的。
哈迪斯冷漠地转身,刚要离开又想到什么重新来到狄奥尼索斯身边。
他眼神阴冷看着酒神好一会,终于轻声问:“你可有取悦神明的方法,或者让神开心的祭品?”
狄奥尼索斯:“……”
第52章 圣洁
略糙的莎草纸有点硬, 泊瑟芬用杜松树油汁将纸草软化后卷起来,然后放到石制的书柜上。
高得碰顶的柜子长而宽,旁边放着长梯子, 整个储存文书的大片地方就她一个空柜子, 这是哈迪斯腾出来给她放练习册的。
泊瑟芬数了一下自己放在底格的作业卷数,少得可怜,又仰起脖子看向剩下的书柜空格子。要是哈迪斯命令她写满整个柜子,她估计得写到老死。
对了,她死了可能还不用挪窝,变成鬼还要一脸皱纹继续留在冥府写作业,这个画面光是想象就让人缺氧。
泊瑟芬伸手揉了揉开始发酸的后颈,制止了这个吓人的想法, 然后收回视线往外走。
放在隔壁书柜上的文书跟泥板像极了黄金周的旅游区,挤得面目全非。没等走两步,肩膀蹭碰掉了一块被挤出来的泥板。
她反应速度极快地伸出手去接掉落的板子,手指刚抓到一角,倔强地坚持了半秒。泥板还是因为太重从她手指坠落, 摔成几瓣躺在她脚边。
泊瑟芬连忙蹲下去, 试着将长方形的泥板拼凑回来, 她的手指按压在泥板的文字上,感受到字体的粗糙, 还有古朴的捏塑所带出的异域美感。
这是一张某个地区的死亡名单,死亡日期好像都是这个月下旬的。
泊瑟芬歪着头观察了一下泥板的边缘跟末尾,没有看到印章痕迹才松一口气。
自从摔财富这种灾难发生后, 她就多学到一个冥府小常识。
只要是哈迪斯盖章的东西都有神力加持, 损坏了上面的东西会遗失, 而没有印章就是普通物品, 弄碎了誊抄一遍就可以。
泊瑟芬将碎裂的泥板捡起来放到桌子上,她看到埃阿科斯正在监督运送名单的侍者,其余两位判官也在忙。
而书写员有自己的特定工作,她还不习惯去使唤它们。
泊瑟芬盯着这块破损的死亡名单好一会,终于还是不安心地去拿带着湿气的泥板,然后挑了一根新的硬笔,试着刻下第一个字。
冥府事多人少,工作人员个个忙得连表情都没时间做,她一个被掳来的看久了,都不好意思拿自己的事去麻烦他们。
泥板半软的触感,被笔尖划开,第一个字体顺利写完,后面就越写越顺。
先是名字、地区,然后才是日期、死因,有些还后缀着陪葬品数量。
死亡的单子对人类来说并不是容易面对的物品,泊瑟芬边写边皱眉,特别在写死亡原因的时候心里堵得慌。
其中一个是在战场上被开膛破肚,哀嚎一天才死,这种死法异常惨烈。
她下笔迟疑了下,还是硬着头皮照抄。
吃生鱼死于腹泻,海上死于风暴,被强盗击中头颅等。
这就是哈迪斯每天在处理的公务吗?
泊瑟芬开始理解他为什么一脸苦大仇深了,谁天天盯着这些玩意还能笑得出来,不精神变态就算是心理素质过硬。
在沉重的心里折磨下,泊瑟芬终于抄好最后一个字。
她揉着手腕忍不住感叹,自己才写一块泥板心情就跌到谷底。哈迪斯在这个阴暗又潮湿地下巢穴,没日没夜干了那么多年,竟然还没罢工,果然是非人类。
将泥板交给负责烘烤的工人后,她将自己的学习资料从陶缸里拿出来一一摊开。
古老的阿卡德语开始半熟不熟,陌生的地图也勉强有了点头绪。
她用手指摸了摸地图泥板,从塞浦路斯岛摸到皮洛斯,最终停留到西西里岛。
泊瑟芬垂下眼皮,专注看了一会地图后,才伸手撑着下颌沉思起来。
哈迪斯是个好老师,只要他情绪不失控,她认真学习的话应该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学到各种各样能让人生存下去的知识。
毕竟她不能一辈子当哈迪斯的挂件,总要离开这里。
她又看了一眼摊在桌中间的神明接受祭品的流程图,高高在上的神明画得伟岸无比,卑微渺小的人类如同尘埃。
想到自己也是其中一粒尘埃,她忍不住往椅背上靠。如果有机会离开这里,也只能尽量不跟神明牵扯上关系。
没有哈迪斯的顺手保护,随便一个神都能踩死她。
泊瑟芬伸手摩挲一下自己发冷的手臂,她发现只要哈迪斯离开她一段时间,她就能也很清晰感受到地下宫殿的温度。
一股湿答答的寒意,再多的篝火松油都无法驱散。
这么说起来,哈迪斯在的地方比十个暖炉都要暖和,就好像所有人在冬天的冥府里哆哆嗦嗦,就他的活动范围是盛夏的温度。
也是,血气要不旺盛在这个地方呆久了,老寒腿关节炎肯定是常备病、泊瑟芬发呆一会当休息后,刚要拿起自己的学习泥板,就看到帮她烘烤死亡名单的纸片人,不知道何时跑到埃阿科斯身边,将自己的记录板递给他。
这么短的时间,不足以将泥板烤干,难道是她书写的方式是错误的?
泊瑟芬皱下眉,刚要起身过去问一下,就看到埃阿科斯将泥板放下,一转身,一踏步就来到桌子前。
这些神的走路方式,让她时常怀疑他们眼里的空间距离是可以折叠的。
埃阿科斯看到她准备起来的动作,立刻制止说:“无需起身迎接我,来自光明之处的尊贵客人。”
泊瑟芬露出客气的微笑,“你叫我泊瑟芬吧,我摔坏了一块泥板,又誊写了一遍,是格式错了吗?”
这么称呼她,她会反应不回来。而且对方这一把年纪的脸,语气又郑重到这种地步,让她很有面对长辈的压力。
埃阿克斯僵硬的脸皮没什么表情,语气却软了几分,“你的字迹如挤了歌汁般清亮,书写格式老练完美,任何神明都挑不出错来。”
泊瑟芬听了一耳朵文绉绉的赞美,连忙打住他,“能用就好,毕竟是我弄坏的。”
可惜神的耳朵跟堵了棉花,非常坚强地无视她的打断,反手就是一叠各种裂纹的泥板。
“冥府的事务太多,大地上日转月过都是该处理的枯叶,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得到睡神的眷顾了。”
一边说一边将裂开的泥板放到她眼前,“繁重的工作压弯了我的脊骨,啊,也不知哪位好心人能拨动善良的心弦,帮一把我们这些老骨头。”
是看她抄的好,就将裂开的泥板搬过来让她继续抄吗?
泊瑟芬看了一眼泥板,至少二十来块,手断预警。
“这……”
埃阿科斯垂下眼尾,疲惫地低声说:“唉,真累啊。”
泊瑟芬:“我抄,你们不嫌弃就行。”
这卖老卖惨的,她实在顶不住。
埃阿科斯立刻精神抖擞起来,“你真是个仁慈的客人,泊瑟芬。”
好心仁慈这种轻易不能承受的词,就跟不要钱一样随口就来。
难道这就是文化隔阂带来的对话差异?
泊瑟芬拿起笔,不敢再顺着对方的话语节奏下去,像是随意一样问道:“我看你们很忙,冥府的神明很少吗?”
是真的忙,侍从担进来的陶缸多到她眼花,她每次睡觉前,哈迪斯都在处理公务。
要不是每天都运走房间里处理好的工作泥板,不到两天,那些公务能堆到天花板上。
埃阿科斯淡定点头:“死亡职权的神灵确实稀少,因为所有生灵对这里避之不及,没有需求自然也不会有新的神职,神就很难繁衍出子嗣。”
不像是奥林波斯,因为大地上的人类日益增多,在人类愿望需求上的新神职也很容易出生。
泊瑟芬想到哈迪斯说过自己不能生育,原来新神是因为有需求才能出生,而不是单纯结合就可以?
她还误会过哈迪斯有隐疾,看来这不是他的专属,而是环境病,见者有份。
埃阿科斯语气顿了下,又补充:“而且王宫四周都是鬼魂的哭泣声,一些冥神也不乐意居住在这里,很多工作就只能我们负担。”
被排斥、被恐惧、黑暗孤独没人要、四周鬼哭狼嚎,连娃都绕着这个地方跑。越了解这个地方,越觉得这里惨。
每句随口的询问,都能揭出个血淋淋的疤。
泊瑟芬摸了摸自己无处安放的小良心,才努力将话题转到别处,“请问,熏香跟焚烧牲口除了祭祀神明,还有别的作用吗?”
哈迪斯对待她,简直就是在供奉神。
虽然他不怎么干正常事,但是像是今天这样庄重到诡异的地步,还是让她惴惴不安。
埃阿克斯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两个判官,一个竖着耳朵偷听,一个斜着眼睛偷看,似乎担心他扛不住女神的神力,实话实说。
他将脱口而出的大实话压下去,肋骨都压断了两根,表情瘫得更厉害。
“哈迪斯……在取悦你。”
他一个被迫成为附属的神,对主神实在说不出谎,只能咬牙说出部分事实。
要是让泊瑟芬意识到自己是神灵,神力回归,她就能抛弃包裹自己的人类身体,轻易逃离冥府。
如果她逃走了,哈迪斯肯定会将他绑在西西弗斯的石头上,滚上一万年。
泊瑟芬一时转不过弯,取悦?
等到意识到这个词多暧昧的时候,她才发现埃阿科斯已经消失在桌子前,又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泊瑟芬抿了下有些干燥的唇,才若无其事地将受损的泥板拿过来,开始自己在冥府的第一份兼职,抄写工。
取悦吗?
人类用这种方式取悦神,而哈迪斯用这种方式……取悦她。
泊瑟芬终于反应回来,哈迪斯这种取悦方式是下位者对上位者的方式,一种接近卑微的姿态。
她盯着死亡名单好一会,终于烦恼地薅起头发,爱神之箭的力量太可怕了,那么冷酷高傲的一个神,竟然开始低头弯腰。
爱情是能让人丧失尊严的东西,他已经病到这种地步了?这才多长时间,简直像是染上瘟疫。
身为爱情病原体的泊瑟芬也被压力拍弯了背,她要干什么才能让哈迪斯产生厌恶情绪?
她的目光忍不住停留在死亡泥板上,各种花样死法不重样,肠绕脖火烧身挖心肝脑髓净,这要是要是给哈迪斯来一套,效果……
泊瑟芬一哆嗦,还没干就先吓到自己,连忙止住脑子的疯狂念头,然后低头开始工作。
米诺斯拿着泊瑟芬抄写的那块湿润的泥板,他平静地望向正在认真抄写的泊瑟芬。
“死亡与生的力量起冲突,她抄写的每个名字都会重获新生,这会带来寿命的不公平。”
写死亡名单的心情要冷酷无情,而头戴鲜花的泊瑟芬显然每一笔都是怜悯的生机。
埃阿科斯弯身,看到泥板上果然开始出现嫩绿的芽叶,给名单的所有将死之人续命。
“哈迪斯回来后会处理,他会喜欢这份礼物。”
公正严明的品德值得称颂,但是盛筵与爱才是值得神喜爱并且该去追逐的。
失误的死亡名单不会让哈迪斯生气,他只会开始开心自己喜欢的女神,愿意承担他神职产生的繁重劳务。
洗完澡的泊瑟芬揉着酸痛的手臂,在壁画侍从的引导下回到房间。
门口跟屋子里的各种香料香炉都挪走了,泊瑟芬看到敞亮不少的屋宇心情轻松了不少。
她脱了鞋,上床铺好被子后,开始坐在床边晾干头发,顺便检查洗好的头发有没有多余的花朵。
等到头发检查完了,发丝也干燥了,淡香在指尖上沾着,她才确定哈迪斯不会回来睡觉。
含糊算了下时间,都快要后半夜。
泊瑟芬看了一眼四周,很好,没有鬼魂冒出来吓人。难得哈迪斯不在应该能睡个好觉,她钻到被窝里闭上眼。
铜盆里的火焰光亮在摇晃,藏在石头缝隙,墙壁的边缘的鬼魂碎片在窃窃私语,寂静如坍塌的石砖压在屋宇内的每一处地方。
严实到让人窒息,一丁点声音都能引起听觉的抗拒。
泊瑟芬憋不住地重新睁开眼,一口气不上不下堵着。她竟然失眠了,在哈迪斯不在的时候,翻来覆去睡不着,心跟被勒住一样,各种孤独感冷冷塞了一脸。
这种感觉其实很常见,异地他乡,很容易在安静环境里,产生这种掐脖子的没安全感。
泊瑟芬一头乱发坐起身,终于绝望意识到,哈迪斯在的时候竟然让她产生安全感。
哪怕只是一丝丝,也是不该产生的。他可是一个身不由己,随时能失去理智,对她产生兽性的攻击者。
她伸手捂脸,再被囚禁下去,她就能写出一本《抵死不从开始,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结束悲剧史》的薄册子。
挣扎都用不了几页,她就跪了。
泊瑟芬努力找原因,除了安全感,还有寒冷的温度,潮湿的空气都是睡眠大敌。床不好睡,被子太薄,头发容易打结,没有手机都是主要原因。
这么一想,她的揪起的心情总算缓和了,失眠跟哈迪斯其实没什么关系。
只能怪哈迪斯温度太暖,还自带除湿效果,陪聊服务也能分散失去手机的焦躁感,简直就是最佳小家电工具人。
从难受绝望到咬牙切齿的挣扎,再到表情舒缓自救成功,泊瑟芬在短短的一分钟里换了十几种表情。
终于她想要重新躺回床上的时候,直愣愣的视线对上哈迪斯的脸。
高大沉默的神明不知道站在床边多久,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见她总算恢复正常,从进门就没有眨过的眼睛,总算轻动了下。
泊瑟芬一脸僵硬的「自我安慰成功式微笑」,「……」
这气氛,这温度,这安静的环境充满了社死的空气。
她恢复淡定的表情,慢吞吞拉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然后猛然抬头假装刚看到哈迪斯,一脸惊讶说:“哈迪斯,你巡逻回来了。”
哈迪斯低头望着她,像是在看什么毛茸茸的奇怪生物,略带木楞的目光将她的脸来回看一遍,然后才总算恢复正常地回应。
“你……”
“你吃了没?”泊瑟芬抢答。
“……”
“吃了就好,每天工作到这么晚,真是辛苦了。”
“……”
“困了吗,我先睡了。”泊瑟芬迅速结束了这不必要的社交辞令,成功抢占了对方话语权至高地,夺回了给自己盖被子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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