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得她健好(正文完)◎
褚昉看见妻子眼眶红了, 本想再说几句更体己的话,又怕惹她落下泪来,见好就收, 只把妻子揽过来按在怀里, 不再说话。
顾及他身上有伤,陆鸢没敢乱动,怕泄露情绪也没有说话,只是就着他的动作紧紧抱住他腰,脸埋在他胸前, 轻轻蹭了蹭。
褚昉心头雀跃, 她第一次抱他这么紧,她没有说出口的话,没有流出来的泪,都融在了这个动作里。
他的妻子会虚与委蛇,会说谎话, 却从不会甜言蜜语。
这个习惯不好。
“阿鸢, 记得与我递信。”褚昉低头亲了亲她脑顶。
陆鸢点点头,“会的。”
又说:“那我就走了,会尽快回来。”
褚昉神色不易察觉地僵滞片刻,她还是要走啊。
他没有露出半分其他情绪,保持着之前的态度, 嘱咐她:“路上小心,这次记好了,有难处及时与我递信。”
陆鸢抬头看他, 眼尾浅淡的嫣红尚未完全褪去, 此刻又堆上笑意, 像朵花儿一样, 开口说:“好,没有难处也与你递信。”
褚昉眉尾挑了挑,“一言为定。”
陆鸢去安排行路事宜,褚昉叫了长锐过来,对他说:“你还跟着夫人去,她若是临时起意想回来了,不必折来晋阳,直接回长安,我在那儿等她。”
陆鸢与商队大部汇合大约需要四五日的时间,他那时候应该在回长安的路上了。
长锐不明所以,什么叫夫人临时起意折返?主君都受伤了,夫人还要走么?主君既然算定夫人会折返,为何不现在就把人劝下?为何非要这么折腾一番?
长锐满脑子疑惑却是一句没有多问,只是答应下来。
褚昉带着伤,坐马车送妻子出了晋阳城,语气寻常的嘱咐几句,没有再说伤离别的话。
临别,褚昉抱拳对一众商胡和护卫,托孤一般郑重说道:“内子此去,多有艰险,还望诸位多加照应。”
众人一怔,忙回礼道:“国公爷客气。”
陆鸢什么话也没说,甚至没有再看褚昉一眼,一夹马肚率先往前行去。
她是商队少主,从来都是别人的家眷嘱咐她要好生照应别人,商队中人也已习惯凡事让她出头,理所当然以为那是她的责任。
可她今日被当作一位普普通通、肉体凡胎的妻子托付于同行之人。
褚昉告诉他们,陆鸢不仅是少主,也是一个女子,她会尽她的责任,但也有资格领受一份应得的照应。
在褚昉心里,他可以尊重她作为商队少主的责任,尊重她的守护和付出,但更重要的,她只是他需要被守护的妻子,仅此而已。
他此刻不再是皇朝宰辅,不再是勋爵加身的国公爷,只是一个送妻子远行的丈夫。
商胡很快跟上了陆鸢脚步,乌泱泱一群随在她身后。
陆鸢回头已望不见褚昉,但她知道,他一定还没走。
晋阳城二月底的天气比长安要冷些,树木尚未抽发新芽,光秃秃的枯枝萧索冷清,成双成对在枝桠上追逐嬉闹的鸟儿便格外惹眼。
陆鸢忽然勒转马头,从人头攒动的队伍中脱离出来,向旁边行去。
道旁没有人群遮挡,陆鸢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马车旁的褚昉。
他穿着一身鲜亮的紫袍,容色如玉,挺拔如松,完全不像有伤在身。
他向来是个体面人。
陆鸢打马折返,朝他行去。
褚昉眼睛灿灿灼灼地亮了。
他的妻子回来了,该是不走了吧?
陆鸢在他面前勒马,补上方才没有与他进行的道别,“我走了,你早些回去,好好养伤,别逞强。”
褚昉目光一顿,她折返就是要说这些?
没等他反应,陆鸢勒转马头又走了,打马疾行,很快融进了远去的人群中。
陆鸢率领晋阳商胡与商队大部汇合后,西去人群已近三百人,原地休整之际,康延植问起晋阳一行缘何耽搁了这么多日,陆鸢遂将前因后果说了遍。
听闻褚昉受伤,康延植关心道:“无大碍吧?”
陆鸢点头:“大夫说没有伤及要害,应该好得快。”
“你真一点儿不牵挂?”康延植问她。
陆鸢不说话。
康延植少见陆鸢如此情态,知她有心事,放下商队诸事务,邀她一起出外走走。
“你五岁时,小姑母第一次带你出门做生意,你那时胖乎乎的,像个雪团子,也娇气,嫌日头太大晒的睁不开眼,嫌驼鞍太硬硌的屁股疼,还发脾气说以后再也不出来了,但总是逃不过小姑母的哄骗。”
“次次被骗,次次抱怨,还跟我说,等你长大了,再也不上当,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吃喝逍遥,才不来受这风吹日晒的罪。”
“但从姑母去世后,你再也没有抱怨过,我记得有次商队宿在沙漠中,你挨着我睡,夜中说梦话,说,‘阿娘,我想回家,好累,好脏,我好臭’,第二天我问你是不是想家了,你说没有,那时你也才十岁。”
陆鸢负手背在腰后,低着头,看似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石子。
“阿鸢,阿公和小姑母教你做生意,读书习礼,让你吃了很多苦,但我相信他们不只是要让你继承生意,守护商队,为他们而活,他们更希望你长大之后能够多些选择。”
“你想做生意,就做生意,不想的时候,也不要把它当成责任压抑自己,随你自己的心意便可。”
大概康延植提起旧事牵动了陆鸢情绪,她又想起褚昉的话。
“表哥,你还记得么,以前阿娘在的时候,我说行路累,她总是给我一颗糖,叫我坚持,我明白她是为我好,人生艰难,她希望我坚强些。”
陆鸢望向枯树上的鸟窝,声音不自觉柔软下来,“这次临行前,照卿跟我说,要是累了,就回家。”
母亲教她坚持,因为不能伴她长久,褚昉教她累了就回家,因为余生就是他了,像他说的,有他在,不想坚持的时候,那便偷个懒。
累不累的,陆鸢不说,康延植也知道,从这里到晋阳四五日马程,什么都不做,单是跑一趟都要乏上好几天,何况她跑个来回,中间又经那么多事,怎可能不累?
若能清闲安逸,谁会愿意来受这个罪?
陆鸢本不必随他们一起的,她有退路。
“想家了?”康延植问。
陆鸢这次没有否认,轻轻点头。
“那就回去吧,剩下的路,交给我们,之前在长安,安国公已帮了很多忙,远远超出了你这个少主的责任。”
不知为何,康延植的话让陆鸢如释重负。
“少主印给你,若有难处,递信给我。”陆鸢一句推托都没有,直接交出了少主印。
康延植笑了笑,本想打趣她一句“归心似箭”,怕一句话说坏,她又有了负担,不好意思回去,接下印章,说道:“你不去也好,若长安形势长久如此,我们约是不会再来。”
“会的。”陆鸢笃定地看向康延植,“关掉的铺子会重开,你们会载着奇货珍宝,重新回到这里,大周的盛世不会就此一蹶不振。”
康延植从这话里听出了沉静的信心和钦慕,他差点忘了,陆鸢的夫君是玉面紫薇令褚相。
陆鸢收拾行装,吩咐长锐给秦长史去封信,询问褚昉是否还在晋阳养伤。
长锐一乐,真叫主君猜对了,夫人果然临时起意要折返,忙道:“不用去信了,主君在长安等您。”
陆鸢疑惑看向他。
长锐想主君既然避开夫人特意交待他,应是不想夫人知道主君早就猜到她会折返,不能实话实说,遂解释:“主君跟小人提过,朝中事务紧急,等您一走他就回长安,这会儿怕是已经到了。”
陆鸢听这话颦起了眉,褚昉的伤虽不在要害,但也需静养才能好得快些,他如此鞍马劳顿,如何养伤?
他这般着急回京,大概圣上果真催的紧吧。
陆鸢回到长安已是三月中,灞桥外白堤上成排的柳树绿意盎然,春风里柳絮翻飞,飘飘茫茫,这便是长安三月的胜景——灞柳风雪了。
灞水两岸的白堤上游人甚众,三五成群,比春日里争相盛放的百花还热闹。
陆鸢大略扫了一眼,竟从中看到了熟人。
周尚书一家也在此处游春。
有时逢灞柳风雪,圣上是会给官员休沐的,今日大概如此。
不过她并没看见周玘,他约是不爱凑这个热闹。
陆鸢又仔细看了看,没见褚昉,想他大概公务繁忙,不在休沐之列。
长锐见陆鸢停驻,以为她也被这风景吸引,询问:“夫人,可要休息片刻?”
“不了,走吧。”
陆鸢才说罢,听见一阵咿咿呀呀的婴语,离得很近,就在她身旁,且好像越来越近。
循声望去,见周玘抱着侄儿朝她走来。
原来他也在这里。
周玘虽仍然清瘦,已不像刚出狱时颓丧,温润中透出一股沉稳坚毅。
概因得了自由,他眉目之间明畅许多。
“这么巧,你也在这里。”
周玘只是看着她不说话,陆鸢只好先打了招呼。
“是很巧”,周玘温和地笑说:“这次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往常一走都是大半年,少见一个月就折回的。
陆鸢笑道:“累了,想歇歇。”
周玘愣了下,意外她会说这话,印象里,她在他面前从未说过一个“累”字。
她总是眉飞色舞讲行路途中各种趣事,他问她累不累,她总是轻松一笑:“不累啊,我骑骆驼,累的是骆驼。”
他从长安骑马至蜀地才知,长途跋涉,马累,骑马的人也累。
好在,她终于会说累了。虽然,他已没资格给她安慰。
他终究走得太慢,追不上凌儿的脚步。
“那便回去歇歇吧。”周玘避向一旁,为她让出道路。
陆鸢对他拱手作辞,打马走了过去。
待陆鸢一行走远,周家二哥迎了过来,对周玘道:“你若在京中待着不舒服,向圣上申请外调吧。”
离开这伤心地,周玘或许有重新开始一段姻缘的勇气,陆鸢对他付出太多,他又是心思重的人,怎能轻易忘怀?
“不必。”周玘把侄儿交给兄长,沿河看柳去了。
他知道兄长所虑何事,但长安是他喜怒哀乐所在,他要守着。
更何况圣上说三年后,紫薇令一职会是他的。
如今百业待兴,圣上需要一位雷厉风行、霸道刚断的宰辅,三年时间足够褚昉铺就盛世。
但圣上深知此次相权改革的弊端,不可能由着褚昉成长为一代权相,而要制约这个机制,便是权不久任,铁打的皇帝,流水的宰辅。
三年后,他代替褚昉任紫薇令,能做多久,看圣上心意了。
他不在意褚昉三年后从相位上离开会是何下场,但他得保证不能牵连到凌儿。
褚昉虽猜到陆鸢会折返,但拿不准她何时才会有这个觉悟,故而并不知陆鸢已然回家,照常在官署忙到宫门将闭才离开,又一刻不停约了贺震出来。
“你到这个月底,借我些钱。”
褚昉因为旷朝去晋阳,被圣上罚了两个月俸银,钱不算多,也对家中生活没甚影响,但陆鸢每月都要记账,核算收支,他不想让她知道被罚俸的事。
贺震不问缘由,爽快答应,又听褚昉说:“不要告诉阿鹭是我借钱。”
陆鹭若知道了,陆鸢那里也瞒不下。
贺震为难了,“那我怎么跟阿鹭说?”
褚昉看他神色便知贺家定也是陆鹭当家,说道:“你随便说个人,别说是我,大概一年后还你。”
贺震一盘算,“你这是要瞒着长姐?你不会做对不住长姐的事吧,那我可不帮你!”
“不会。”褚昉说道。
贺震非要问出借钱作何,还要挟褚昉若是不说,不止不借他钱,还要把这事告诉陆鸢。
褚昉没想到贺震才成婚一年,已经只认陆家长姐不认他这个将军了,捶他一拳,“你忘了当初我怎么帮你的了?”
“还说呢,你当初分明胡说,阿鹭说她根本不喜欢梅花,长姐喜欢而已,你根本没帮我问。”贺震哼道。
褚昉面色一讪,不说话了。
他当初随口一说,哪能想到贺震小两口竟还为这事对质。
贺震坚持要问缘由,褚昉只好说了被罚俸的事,再三叮嘱贺震保密。
贺震一听,说道:“将军,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去晋阳是帮长姐,被罚了俸禄,你正好跟长姐装个可怜呀,你不知道,每次我跟阿鹭一装可怜,她很快就不生我气了。”
褚昉陌生地看着贺震,看上去那么忠厚的一个人,哪来这么多小九九?
他怎么可能装可怜?
“你别管那么多,钱借我就行。”
他才不要陆鸢可怜他,他要她的钦慕,要她看他时眼中灼灼的灿光,要她明白,她可以放心依靠他。
贺震答应借钱,语重心长地说:“将军,你不妨试试,很有用的。”
褚昉没有回应,回家去了。
一跨进府门,见到来迎他的长锐,愣了下,定定神,确信没有看错,褚昉大步向兰颐院去。
陆鸢回到家中,沐浴更衣,解了些行路的疲乏,躺在榻上让青棠给她按摩。
许是太累,她很快睡着了,并没听见褚昉进来的动静。
挥退青棠,褚昉在妻子身旁坐下,他最清楚连日骑马乏的是哪里,也知怎样最能缓解疲劳。
他没想到,她回来得这么快。
不过,是他所愿。
陆鸢睡了会儿,迷迷糊糊中察觉还有人在给她按摩,且力道适当,手法讲究,比之前还要舒服,以为是青棠,想她按了这么久定然累了,说道:“好了,你歇会儿吧,姑爷还没回来么?”
回头看到褚昉,怔了怔,随即问:“你的伤怎样了?”
“结痂了,大夫说愈合地很快。”
陆鸢放下心,要从榻上起身,褚昉道:“若是累,就再歇歇。”
陆鸢朝外间桌案看看,“还没吃饭呢。”
褚昉后知后觉“哦”了声,也站起身来,和陆鸢一道坐去桌案旁。
“你经常……”
“以后不……”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口,安静了一刻,褚昉道:“你说。”
陆鸢便问道:“你这阵子经常这么晚回来么?”
褚昉微微点头,她不在,早回家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待在官署,手头有事忙,总比回来睹物思人强。
“以后我会早些。”褚昉说,“我若是晚归,不必等我用饭,你先吃便可。”
陆鸢看他一眼,笑意清浅,说道:“吃饭吧。”
席间,陆鸢随口说起灞桥偶遇周玘的事。
她不希望褚昉是从长锐口中知道这事。
褚昉面色微微变了变,但见妻子神色如常,也没有多说,只“嗯”一声表示知晓。
“阿鸢,若有一日,我不做这紫薇令了,你可会失望?”
圣上所思所虑,褚昉怎会看不通透。
他文武兼治、性格霸道,是奠基创业之才,但圣上绝不会让他久居相位,待盛世初创,基业稳健之时,圣上定会罢黜他,选用一位中庸的守成之相,这个人极可能是周玘。
官场沉浮,此起彼落,本人生常态,褚昉以前无所谓,但现在,他不想输给周玘。
陆鸢不解他为何突然说出这话,问道:“圣上又为难你了?”
褚昉刚想说“没有”,想到贺震的话,试探地看看陆鸢神色,见她露出些关切来,十分不服气地点点头,用告状的语气说:“他罚我俸银,两个月。”
他不甘又委屈,陆鸢抿着唇角憋回笑意,问:“为何罚你?”
褚昉却没说因为旷朝去晋阳,随便寻个借口,言君臣意见不和,他顶撞了圣上。
陆鸢听罢,讶异于说话行事一向游刃有余的褚昉竟也会做出顶撞圣上的冲动之事。
这不合他处世的态度,他从来都是“善归于上,恶归于己”的,怎会与天子争论?
不过陆鸢没再多问,柔声劝慰:“紫薇令一职是圣上亲命,你做不做哪里由得你,我记得谁跟我说,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起起落落,常事罢了,难道你忘了?”
褚昉摸了摸鼻子,原来他的话,她记得清楚呢。
“问题总是会有,但你会解决,不是么?”陆鸢笑了笑。
这是他再次求娶她时说过的话,他没有让她失望。
褚昉的心定了,给妻子夹了一筷子菜,“多吃些,把肉长回来。”
她少时遇到的郎君不差,但他会用余生让她明白,她没有嫁错人。
用过饭,褚昉去了盥洗室擦洗身子,他伤没好全,不能沐浴,只能用湿巾子擦一擦,不想让陆鸢看见伤口,他这次并没使坏把人带过去。
他的外袍挂在衣架上,陆鸢看见系在蹀躞带上的福囊好像有些不一样,解下来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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