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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熙攘攘见明月(垂拱元年)


“什么十九天?”陆鸢疑惑地偏头问他。
“从你离开长安至今,十九天。”
陆鸢没有计算日子,又总是行路奔波,念着褚昉的时候少之又少,故而并没觉得两人分开太久,可听他说话的语气,好像这十九天犹如寒窑十九年,他等的甚是辛苦。
陆鸢的袍子被撩起来,身子也被往前一抵,她下意识撑住桌沿,“你别……”
他已从身后贴过来,单手箍紧她腰,防她乱动,另手肆无忌惮地作恶。
“阿鸢,我后悔了。”
水火交融之时,陆鸢浑身·颤·栗了一下。
火势·猛·烈,好像被圈禁多日之后终于冲开了一道门,它兴奋地甚至有些暴躁,闷着头,回回一冲到底,意欲再冲开一扇更为隐秘的门。
陆鸢有些站不住,但借着他手臂的力量,身形勉强还算稳当,不由自主随着他节奏起伏。
陆鸢抓紧了桌沿,咬唇忍下所有声音,无暇听褚昉说了什么,只是后悔方才说了“不累”。
桌子偶尔会被陆鸢推出去,这时便会听到一声轻笑,他伸手将桌子捞回来,任由陆鸢扶着。
“累么?”他又问。
陆鸢闷声不吭,他惯喜在她守不住牙关时作恶,非要听她乍然出口的娇声脆啼。
这里不比家中,她死也不能上他的当。
褚昉忽提起她腰向卧榻走去,换了个完全不必她用力的法子。
陆鸢的腰带还是没能幸免于难,被褚昉扯断扔到了地上。
“我明日穿什么!”
明明是恼声,却自然而然带出几分娇羞和涩意,引来一阵急火的攻掠。
嗔恼之语被冲撞得支离破碎。
后来的话陆鸢一句都没说得出口,只心里问了一千遍:你到底还去不去赴宴?
动静歇时,陆鸢已经没力气管褚昉去不去赴宴了,只觉身上一轻,安安稳稳睡了过去。
陆鸢第二日醒来,见褚昉还没走,奇得很,“你昨日去赴宴了么?”
她后来睡得沉,完全没有听见动静。
“大半夜的,赴什么宴。”
只要把陆鸢从牢中提出来,其他事都不必着急,圣上派下的巡按应该在路上了,这几天时间足够应付孙府尹。
他向来有自己的打算,陆鸢不再追问,只是与他详细说了前因后果还有自己想出来的托辞,“那群闹事者被晋源县令带走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人对质。”
官府若是寻个借口将他们藏起来,这事就成了无头案,只能不清不楚地悬着,陆鸢就算最后脱身,也不能清清白白。
“怕什么,他们逃了最好,逃了,不就是你口中的匪徒了么?”褚昉随口说道。
陆鸢愣了愣,好像是这个道理。
“他们若是不逃呢,若真是平头百姓,出来指认我们杀人呢?又该如何?”
两人都还未起床,褚昉穿着中衣靠围屏坐着,陆鸢穿着一件小衣缩在被窝里,因起了兴致与褚昉讨论,往外抽了抽身子,露出一片雪色锁骨。
约是这半个多月行路奔波,她瘦得很快,颈窝深了不少,褚昉瞧见,拿手指戳了戳,似是在丈量什么。
他大拇指掐着食指最上一截指节,比出一个夸张的度量差,看向陆鸢,不苟言笑地说:“瘦了这么多,限你一个月内把肉长回来。”
陆鸢说正事呢,没料想他突然岔开话题,推了他手一下,再要把话题引回去,却听他说:“阿鸢,别去了吧。”
陆鸢沉默,若一开始他不同意,她有很多借口说服他,可他现在开口,她不知为何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等世道太平一些,等这段仇胡风波过去,可成?”
陆鸢默了会儿,柔声说:“可是商队再不做生意,就活不下去了。”
康氏商队中只有少部分人与中原人通婚,像陆鸢这样有了中原姓氏,即使不再奔波行商也不至于坐吃山空,大部分人奉行族内婚,在中原没有根基,行商是他们的命。
褚昉不再说话,他早就知道妻子的责任心没那么容易动摇。
他接触过几位康姓表哥,都是有才干之人,陆鸢就是不去也没什么大影响,可她始终记着自己的少主身份,记着这份责任。
“你不用担心,这群人不讲理,孙府尹有所图,事情才闹僵到这个地步,这种情况不会总是发生。”
以前商队也遇上过强盗,打退便可,没有见百姓拦路闹事的,就算此去麻烦不断,拿些好处打点官府,总会方便许多,不致闹到坐牢的地步。
褚昉嗯了声,没再劝,起身穿衣,回头问她:“你再睡会儿?”
陆鸢瞪着他,她的腰带被扯断了,没衣裳穿了,他不知道?
褚昉却是轻轻笑了下,倒盏茶递与她,“躺着吧。”
“你,你去给我买身衣裳。”陆鸢喝了茶,递回茶盏时,轻轻敲了敲他掌心,带着些颐指气使。
她总不能一直躺着。
褚昉意外地看看她,她是在使唤他?
“看什么看,去啊!”陆鸢学着他训人的语气说。
褚昉唇角浅浅翘了下,没有说话,朝门口走去,陆鸢忙叫住他,交待了自己穿衣的尺寸。
褚昉去了一刻,带着早饭折返回来。
陆鸢讶异他竟回来得这么快,细看没见买衣裳,想他大约要吃完饭才去,没说话,整个人缩进被窝。
褚昉也不喊她,坐在桌边摆碗筷,却没着急打开食匣。
过了会儿,有人敲门,褚昉开门,回来时手中托着三套衣裳,两套颜色鲜艳的女装,一套袍装。
陆鸢看见,唇角弯起来,却说:“哪里用买这么多,带着麻烦。”
褚昉看看口是心非的妻子,再看看她眼角的笑意,唇角微微一勾,没有说话,打开食匣,一层一层把热腾腾的菜取了出来。
其中一个小砂锅,应该是刚刚离了灶火,一揭盖子,浓浓一层水雾冲了上来,弥漫在褚昉眼前。
他以前不曾做过这事,在家中时,等他穿戴妥当,饭菜早已摆好,不冷不烫,便说是饭来张口也不为过,他哪里需要亲自做这些。
他摆弄着大大小小的盘碟,像排兵布阵一样,非要把他们摆得整整齐齐,横看成行,侧看成列,小砂锅放在正中,像个冒着狼烟的烽火台。
褚昉面色冷白,眼前漫着薄薄的水雾。
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在烟火中有些迷人,陆鸢无意识眨了眨眼。
陆鸢梳洗穿戴妥当,坐去桌案旁吃饭。
“孙府尹不是要为你接风洗尘么,你何必跟我在这里清汤寡水的?”
陆鸢虽出狱了,但不能擅自离开官驿,外面还有守着的衙差,褚昉约是为了陪她,才一再推拒宴席。
“鸿门宴哪有开芳宴香。”
褚昉给妻子夹菜,一筷子接一筷子,恨不能将她立时喂胖一般。
他说罢就不再言语,专心吃饭。他向来食不言,但陆鸢却有吃饭时谈天的习惯,以前和他无话可说,他规矩又多,陆鸢便也沉默,后来关系渐渐缓和,陆鸢偶尔在席间也会说些话,问些问题,褚昉倒也耐心回应,陆鸢便忘了他有这个习惯,想说就会说。
“你想好应对办法了么?如果那群闹事者一口咬定我们杀人,又找不到他们受人指使的证据,怎样破局?”
“还有,孙府尹若叫你徇私枉法帮他堂弟,你千万别答应。”
褚昉抬头看看妻子,眉梢不自觉扬了扬,嗯了声,“记下了。”
这之后几日,褚昉偶尔会出去赴宴,但大部分时候在官驿陪着陆鸢。
陆鸢奇怪,他怎么不去调查证据?
人生地不熟,加上官吏袒护,证据找起来确实很难,但丝毫不作为并不像褚昉行事风格,莫非他果真拿定主意,打算与孙府尹做个交易?
褚昉不是任人拿捏的人,按说也不会选这条路。
陆鸢在驿站住了四日后,褚昉带回消息,说明日过堂,叫她还按之前与孙府尹说的来辩驳就可。
“你昨日赴宴去了很久,是有什么事?”陆鸢试探问。
褚昉点头,“孙府尹请我吃饭,还是那事。”
“你没答应吧?”
褚昉道:“自然没有。”
又看着她说:“所以这公堂会有些艰难,但别怕,有我在。”
孙府尹不止一次约他吃饭,说的都是帮堂弟脱罪的事,褚昉之前模棱两可,虽没有明确表态,但言语之间一次比一次松动,诱得孙府尹以为事情有希望,越发殷勤。
昨日圣上派的巡按到了,还未去晋阳府,先被褚昉请了去。
褚昉故意约了孙府尹出来,一改含糊其辞的态度,严正告诉他不会帮忙。
那孙府尹殷勤了许多日,又是通融让陆鸢出狱候审,又是鞍前马后,最后讨来这么个结果,当场就恼了,撂下一句“咱们走着瞧!”挥袖而去。
却不知屏风后的巡按使已将此事记录在案。
以往朝廷派巡按使,地方官吏都会提前得到消息做好准备,这次托御史台盯他的福气,事情及时递进了圣上耳中,圣上临时起意派了个巡按,朝官尚未来得及与地方官吏互通消息,故而孙府尹根本不知圣上特意派了巡按来查这事。
晋阳府衙,孙府尹坐在公堂之上,板着脸,紧凑的五官更像受了挤压一般,透着些森然狠戾。
褚昉和巡按坐在旁席上,巡按面前放着此案的案宗,他正仔细翻阅,褚昉没看证词,只看了一份验尸单,记了些关键讯息,心中已在默默推演。
陆鸢站在堂前,身旁是几个闹事的大汉。
依照程序,双方各自陈述了事实因果,陆鸢才说把闹事之人认成了匪徒,几个大汉便闹嚷起来:“你胡诌诌呢,我们都是老老实实的百姓,不要以为你有靠山就可以欺负人!”
几个大汉指着陆鸢吵嚷,往旁席上看,试探褚昉的反应。
褚昉一眼扫过去,像无影刀,几个大汉纷纷收回了手指。
陆鸢不惧,与他们对质:“老老实实的百姓就可以拿着砍刀拦路了?就可以不由分说砍人了?我那匹马是你们砍死的吧,若非我手下人挡得快,也做了你们刀下亡魂,如此恶劣行径,与匪徒何异!”
“那也是你们先伤了我儿子,你们还死不承认!好几个乡亲都看见了,官老爷,你叫人来对质,我有证人!”大汉自信满满地说。
孙府尹传唤证人上堂,几个百姓说得有鼻子有眼,言稚子被成群结队出行的商胡吓住了,不过冲他们扔了一个石子,就被他们一个石头砸过来,差点儿砸瞎了眼睛。
“大人,他们一面之辞,实为栽赃,我们行路从未碰见什么稚子,更未曾伤人。”陆鸢辩道:“正因如此,我才疑那几人是匪徒,胡编乱造找茬儿。”
孙府尹冷哼道:“他们有证人,你如何自证没有伤人?”
“他们的乡亲算证人,我们商队中人就不算证人么?说到底,他说我们伤人是一面之词,我们说他栽赃也是一面之词,大人信他不信我,是否有失公允?”
陆鸢没有提议让他们指认,因他们既然说谎,便会说谎到底,就像他们随口污蔑一样,也会随手指一个人,咬死不放,说不定还会严刑逼供,于商队不利。
目前除了双方各执一词的供词,没有别的确凿证据证明陆鸢方伤人在先。
场面一时冷下来。
孙府尹忽重重拍了下惊堂木,“褚夫人,砸伤稚子的事你不认就罢了,这事本来也没多大,他何须栽赃你,但你如何能纵手下行凶,草菅人命!”
这是强行把说不清楚的起因翻了过去,直逼案情重点。
“就是!草菅人命,我二哥的胳膊都被他们打折了!”几个大汉纷纷诉苦,言被陆鸢护卫打的非死即伤。
陆鸢道:“他们动手在先,我们只是自保,难道不问青红皂白,谁死谁伤谁弱谁有理么?”
“你这叫什么话!难道我们搭上性命讹你吗!”
孙府尹又一个惊堂木下去,“仵作验过尸,那人死前已经多处骨折,根本没有伤人能力,你们杀他只是自保?”
“我们没有杀他。”陆鸢正色辩道。
“就是你们杀的,你们夺了我们的刀杀人!”大汉纷纷讨伐。
孙府尹阴阴地笑了下,“褚夫人,如何证明你们没有杀人?”
“你自己都说了,把百姓当匪徒,你们有动机、有能力对他们下死手!”
陆鸢不语,他们确实占了个更合乎情理的杀人动机和行凶能力。
“孙府尹”,褚昉不急不躁开口,“杀人罪名不小,单凭杀人动机和能力可不行。”
他看向巡按,“巡按大人,你说呢。”
巡按颔首:“动机和能力只可作推演,若定罪还需确凿证据才可。”
孙府尹佯作赞同地点头:“当然,但现有证词和情形都指向商队护卫杀人,褚夫人如何证明你方没有杀人?”
陆鸢颦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才要争辩,听褚昉道:“孙府尹,谁状告,谁举证,你为何一味要陆少主自证没有杀人?”
“褚相此话未免有失公允,有证词有证人,状告之人已然举证,我何曾一味要褚夫人自证?”
“证词和证人,那最好,不妨我们先来审审这证词和证人是否可信?可信的证据才能称之为证据,孙府尹不会连证据都没审查,就偏听偏信了吧?”褚昉肃色说道。
巡按附和:“有理,该先审查证据,原告证据可信,被告才须做出回应。”
孙府尹只好让那自称看到商队护卫杀人的证人描述事情经过,他很流利地陈述了当时情形,护卫如何夺他的刀,如何杀人,说的活灵活现,好像真是亲眼所见,连护卫的体貌特征都描述得清清楚楚,与他的证词并无出入。
一切都看似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
孙府尹故意问褚昉:“褚相还有何疑议?”
褚昉佯作不是很明白,叫两个大汉亲身示范一下。
那证人方才口若悬河,说的真真切切,可真示范起来,却蹩脚的很,漏洞百出,一会儿调整扮演死者之人的姿态,一会儿又调整扮演护卫之人的站位,总之就是别别扭扭,一点儿不像亲眼所见了。
他调整扮演死者之人的姿态时,褚昉故意对照验尸单,假称以死者当时伤势应该无法完成那样的姿态,并指点了一个别的姿·势。
那证人也是慌不择路,竟信了褚昉的话,按照他的指点终于成功演绎了当时的杀人过程。
褚昉笑笑,不说话,只把验尸单推到巡按面前,点了点最关键的一处讯息。
死者当时多处骨折,根本不可能做出方才演绎的被杀姿态,而以死者伤情推断,护卫得坐下来才能在死者身上留下那样的致命伤口。
巡按是刑部出来的,审过不少案子,单看那证人演绎便知他撒谎,再看褚昉指出的讯息,心中早有判断。
“孙府尹,证人撒谎,证词失实,显是诬告,依我看,先把证人审清楚。”巡按说道。
经方才演绎,那证人已然心虚慌了手脚,听此话傻了眼,立即推到褚昉身上:“他故意的!他故意误导我!”
“你如何知道我误导你,你不是亲眼所见么,我有没有误导,你自己分不清楚?”褚昉不屑一顾。
“若觉我误导,你不妨再演示一下?”褚昉冷声道。
那证人也知捏造之事多说多错,越做越错,哪里还敢再演示,只对孙府尹磕头大呼冤枉。
孙府尹眼见出了纰漏,强作镇定对那证人一番训斥,要将他押进牢狱,被褚昉阻下。
“孙府尹,事情已经很明白,此人系诬告,难道不该问清楚,缘何诬告么?”
“不止诬告,恐怕还担着人命,孙府尹何不趁热打铁,审审清楚?”
那证人一听,生怕背上杀人罪,立即高声辩解:“人不是我杀的!”
褚昉斥道:“不是你杀的,你为何说谎!”
“贼喊捉贼,不是你是谁?”褚昉见他心理防线已然溃不成军,又下了一剂猛药。
那证人被如此针对,见孙府尹也不保他,一时失了理智,说出杀人真相,原来那死者是在混乱之中被自己人误杀。
商队杀人的罪名撇清了,褚昉却没止步于此,逼问那大汉为何诬告陆鸢,大汉不肯说,咬定就是寻仇。
褚昉道:“果真如此最好,若别有隐情,你小心杀人灭口。”
那大汉一个激灵,下意识看向孙府尹。
褚昉道:“你看孙府尹作甚,难道以为孙府尹会保你?事情闹这么大,还让孙府尹丢了面子,他为何要保你?”
“褚相,你如此教唆,是何意思!”孙府尹气得手发抖。
“教唆?”褚昉不明所以地笑了声,“孙府尹莫非真打算袒护诬告之人?”
“此人诬告我夫人,若没个叫我信服的交待,我便把人带回长安去,交由大理寺审问。”褚昉沉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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