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孟华满心都在吴览身上,只想着终于可以和他厮守,欢喜异常,提议要和吴览回他老家。
吴览表面答应着,却连院门都不敢出,他很清楚,没有安国公庇护,出这个门就是死,可郑孟华竟蠢到与安国公府决裂。
“吴郎,我知道你怕什么,别担心,我这里存了些私房钱,我们花重金雇镖局护送我们。”
吴览感激涕零,一番恩谢后,借口去镖局雇佣镖师,向郑孟华讨了一笔银子,乔装一番才出门。
他并没去镖局,而是见了一位同窗,这同窗而今在吏部任职,官阶虽不高,但人脉极广,之前他已递送了不少钱财,想让人帮忙引荐主考官,提前走动走动,为下次科考铺路。
现下只能先保命,盼着同窗能给自己出个主意。
那同窗道:“你说巧不巧,前两日,当今圣上面前的红人,去年的新科状元,周相爷还问起你了。”
吴览受宠若惊,他和周玘同年参加科举,之前在诗会上只见过一面,并无深交,没想到堂堂相爷还会提起他。
“问我什么?”吴览期待地问。
“问你在哪里高就,还说挺欣赏你的文章。”
吴览大喜,“你怎么回的?”
“我说你在学堂教书,相爷叹口气,说屈才了,还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叫你不要放弃,好好读书。”
吴览欣喜若狂,当即便请同窗牵线想见周玘一面,那同窗大方应承,倒是很快做了安排。
周玘为人谦逊,在诸士子中颇有美名,与吴览交谈也很投机,不过寥寥数语,已引得吴览推心置腹、相见恨晚。
周玘问起吴览近况,问他为何没在学堂接着教书。
吴览瞒下遭信阳侯追杀的事,只说:“早年家贫,为读书借了一个地主的钱,没成想这么多年利滚利,成了巨债,我还不起,被人纠缠上了。”
周玘热心问:“可需帮忙?”
吴览忙摆手:“多谢相爷,我能处理。”
周玘笑了笑,“有时候,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失为金蝉脱壳的妙计。”
吴览一愣。
周玘又道:“吴兄尚无家室吧?”
“没有没有。”
周玘颔首:“如此,或许更易脱身。”
吴览是聪明人,无须周玘说的太透彻,已然明白他的意思。
置之死地而后生,金蝉脱壳,这是在给他指路。
他或许可以借一场逼真到足够让所有人相信他已丧命的事故来脱身。
褚昉虽放言不再管郑孟华,却交待近随,郑孟华若与吴览出走,务必派人暗中相随,不管怎样,保下郑孟华母子。
郑孟华自小养在母亲身边,母亲没有女儿,一直当她做亲女儿,褚昉虽然不满母亲纵着表妹,但也怕表妹果真有个三长两短,母亲会受不了。
安排罢这事,褚昉便忙公务去了,下值回家常常已是披星戴月。
自上次被陆鸢逼迫写放妻书,他怒走之后,这几日一直住在璋和院。
“长锐,你去兰颐院要些解暑的花茶来,就说我头晕。”
褚昉坐在桌案旁,揉着鬓角,声音也带着些疲弱。
长锐瞧他真是为病所苦的样子,关心地劝说:“主君,叫大夫来瞧瞧吧?夫人说花茶只是养生,不能治病的。”
褚昉抬眼扫了他一眼,“不用,喝些花茶就好。”
长锐哪里懂褚昉的别有用心,尽职尽责还想再劝,褚昉催促:“快去!”
长锐“诶”了声,一阵风似的跑走了,不消多时,又一阵风跑了回来,手中拎着一个半大匣子。
便是褚昉要的解暑的花茶。
褚昉目光越过长锐,往他身后看去,好一会儿,没见有甚其他动静,黯然收回目光。
“你没告诉夫人我头晕么?”
“说了。”
褚昉等着长锐后面的话,见他愣头青一个,完全没有主动回话的意思,只好问:“夫人怎么说?”
“夫人说‘哦’,然后就让青棠姑娘给我拿花茶。”
褚昉拧眉,他说他头晕,陆鸢竟只有一个“哦”字?
真就一点儿不担心他?
屏退长锐,褚昉随意拿出几包花茶扔在茶壶里,瞥一眼剩余花茶,心里越发不快。
这花茶足够他喝过整个夏日,陆鸢真就打算让他在璋和院里自生自灭?
褚昉拎着剩余花茶去了兰颐院。
“姑爷,您怎么来了?”
褚昉连着几日不来,青棠一见他还有些不习惯。
褚昉听这话别扭,好像这儿不是他的家,他是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褚昉没有接话,拎着匣子进门,见陆鸢坐在书案旁,执笔勾勾画画,好像没有听见他来似的,眼都未曾抬一下。
他将匣子放在桌案上,特意弄出动静,却仍是没能引来陆鸢的目光。
“姑爷,这花茶怎么又送回来了?”青棠问。
“有股味道,不能喝了。”褚昉板着脸说。
“啊?什么味儿?”这花茶是茶庄新送来的,他们自己一直在喝,并没有怪味儿。
“酸味儿。”褚昉一本正经地说。
“怎么会呢?”青棠小声嘀咕着,拿出花茶凑到鼻子前仔细闻。
“拿下去挑挑。”褚昉吩咐道。
青棠看褚昉一眼,又看自家姑娘一眼,见两人都像看不见对方似的,知道二人还在闹别扭,她留在房中也是尴尬,遂听话地拎着匣子出去了。
褚昉站起来,向书案旁走去,将将迈出两步,见陆鸢在旁边他的位子上铺开一张纸,而后将笔墨推了过来。
褚昉又想起她逼自己写放妻书的情形。
瞧这架势,这事还没过去。
褚昉脚步一转,改坐去茶案旁,余光扫了一眼书案后的陆鸢,见她没有追过来逼他的意思,心中莫名一松。
“近日官府正在收缴私钱,你知道这事吧?”褚昉坐了会儿,先寻个话头说开了。
“知道。”陆鸢极平淡地应了句。
“半个月后,私钱将会全面禁毁,不能再用作交易,你嘱咐他们把私钱全部挑出来上缴,官府会补偿你的损失。”
“是,府尹大人。”陆鸢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
“府尹大人近来办差辛苦,你是不是该慰问下?”褚昉也摆出一副例行公事、铁面无私的神色。
房内归于安静,府尹大人的话落下来,孤独地摔碎在地上。
褚昉脸色骤如阴云。
他走到书案旁,先把陆鸢铺开的那张纸扔掉,又夺下她手中的笔,将她正在勾画的东西推向一旁,扭着她肩膀看向自己,“你要闹到几时?”
许是被他抓痛了肩膀,陆鸢没有说话,只是眉心一旋,挣扎着去拨他的手。
褚昉觉察到她微妙的神情变化,忙松了力道,想拨开外衫查看她肩上是否留了痕迹,却被她打开了手。
陆鸢站起身要走,被褚昉揽住腰枝阻了下来。
他坐在书案上,提着她腰把人捞起来按坐在腿上,单臂将人锁在怀里。
“都说了不休妻,你还气什么?”他声音温温地。
“为何不休?”陆鸢仍是冷着脸。
褚昉去揉她颦起的眉心,被她打开手,又执着地抚上去,后来被他打狠了,索性把她手交叠按在腰前,另只手仍去舒展她的眉心。
“母亲的话,你何必当真?表妹的事,我以后也不管了,没有人能动摇你安国公夫人的地位,别气了。”
陆鸢少见他如此服软,但显然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在气什么。
他那日碾着她嘴唇说出的话,他根本就没当回事?
他想怀疑就怀疑,想不计较就不计较?
陆鸢偏头避开他的手,冷言冷语:“国公爷,你还是听老夫人的话,休妻吧,免得哪日想起什么事来,心里又不痛快。”
褚昉微微一怔,知她说的是质问她私见周玘一事。
若论对错,他自认没有做错,陆鸢就是偏心,纵容周玘没有分寸地来招惹她、接近她。
但经这几日,他也不指望陆鸢低头向他认错,本想这事含混过去也罢,不成想陆鸢倒不依不挠起来。
“你到底要怎样?”褚昉无奈地问,听来还有几分委屈。
陆鸢凝眉:“你委屈什么?倒是我冤枉你了?”
“……”褚昉抿紧了唇瓣,他觉得母亲有一点大约是说对了,陆鸢的性情大不如以前了。
他一时有些怀念他说什么,她都温温柔柔说是的日子。
褚昉叹口气,“困了,睡吧。”
抱着她跃下书案,往内寝走去。
陆鸢像个泥鳅一样,想自他怀中跳脱出来,但褚昉却似专克泥鳅一般,任她如何挣扎也逃不出控制。
把人放入帐中,褚昉抬手解金钩,却在这时听得长锐在外头扬声禀道:“主君,不好了,表姑娘出事了!”
褚昉皱皱眉,虽被扰了兴致,想来若非要紧事,长锐不会紧张成这样,对陆鸢道:“等我片刻。”
重新系好刚刚解开的衣带,出了房门。
“出了何事?”褚昉问。
“城南院子失火,表姑娘没逃出来……”
褚昉眉心揪成一团,大步向外走,“可还有伤亡?”
“还有那书生,据婆子说,表姑娘和那书生早早吃完饭就回屋休息了,没带小公子他们,婆子哄睡小公子他们后,没多久也就睡了,后来被烟味熏醒,忙抱着小公子们逃了出去,叫人救火,但表姑娘那屋从内锁上了,火势也是从内烧起的,根本进不去……”
“婆子还说,可能表姑娘和那书生喝了酒,睡的沉,不小心碰到了烛火却没察觉……”
褚昉去到城南院子时,火已经灭了,郑孟华住的堂屋已烧得没了样子,断梁残壁岌岌可危。
“主君,火势太猛,表姑娘她,连个全尸也没了。”
灭火之后,从火场里只寻到部分已经烧焦的残肢,分不出到底是吴览的还是郑孟华的。
“买具棺材,好生敛葬。”
郑氏听到郑孟华葬身火海的消息已是第二日了,当即便哭得背过了气,后来虽醒了,却一病不起。
郑孟华的丧事很简单,停灵三日便葬了,褚昉依母亲所请,将郑孟华葬进了郑氏祖坟。丧事办罢,郑孟华的一双儿女重新接回褚家,郑氏有意亲自抚养,但褚昉怕母亲日日看着一双儿女更想念表妹,遂没答允,仍叫嬷子们抚养。
本以为郑孟华死于大火是一场意外,直到后来吴览尸体重现,褚昉才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想想你自己在说什么◎
事情缘于有人去京兆衙门报案, 在城南河畔发现一具男尸,男尸面色乌紫肿胀,但仍可辨认形貌, 正是印象里早就葬身火海的吴览。
褚昉稍作梳理, 勾勒出整个事件始末。
当初那场大火必是吴览为免于信阳侯追杀而想出的脱身之计,他以郑孟华的惨烈死状让人相信他也没能逃脱,存的应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心思。
毋庸置疑,郑孟华是被吴览算计致死,那吴览又死于何故?
仵作验过尸体后, 言吴览是中毒身亡, 因吴览自大火之后便失了影踪,他真正死前的轨迹无从调查,事情只能到此为止。
褚昉还是叫人调查了吴览在失火前几日的行踪。
这一段公事繁忙,私事也一桩桩接踵而来,褚昉忙的焦头烂额, 已许久没有见陆鸢, 这日从官署回来,褚昉直接去了兰颐院。
他上次从这里走的时候,陆鸢还在气他口不择言,而今见他满身疲态,到底不忍心与他置气, 煮了些安神解乏的花茶给他喝。
褚昉坐在茶案旁的长席上,斜倚着靠背,一手捏着眉心缓解疲劳。
“头疼么?”陆鸢关心了句。
褚昉点头, 握着陆鸢手放去自己额头, “帮我捏捏。”
陆鸢这次没有打开他。
褚昉本来还怕陆鸢计较前事, 对他爱搭不理, 已做好了碰一鼻子灰的准备,没想到她不只没闹脾气,反倒对自己体贴备至,不禁喜上心头,趁她给自己按眉心,双手贴去她腰上。
他足足忍了一个月了。
今晚定要歇在这里。
察觉他心思不纯,陆鸢手下用劲儿,在他额上掐了个小月牙。
褚昉吃痛,闷哼了声,掐着她腰坐在自己腿上。
“我眼拙,竟到现在才知你是个这等刁民,连府尹大人都敢掐。”
“府尹大人心思不正,仗势欺人,该掐。”陆鸢按着他额头说。
褚昉笑了声,“牙尖嘴利。”
掐着她腰灵活地一转,把人挡在了里侧。
坐席后背便是墙,陆鸢被挡在里侧,无处可逃,前有虎狼,后无退路。
她刚要坐起身,虎狼贴了过来。
陆鸢以前以为褚昉是个极重规矩的人,做那事必定要到帐中,后来发现,他只是看上去衣冠楚楚罢了。
在那事上,他是个极纵情纵性的人。
陆鸢没办法像他随遇而安,也怕门外丫鬟听到动静,躲来躲去就是不肯配合他。
褚昉也不着急,饶有兴致地陪她玩猫鼠游戏。
很快,陆鸢的发髻散了,衣衫也乱了,褚昉看着明明已经丢盔弃甲却倔强地不肯认输的妻子,大掌贴在她腰后,“既知府尹大人是个仗势欺人的,听话些,府尹大人叫你少受些苦。”
“时辰还早!”陆鸢辞道。
“闹一会儿就不早了。”
“你的公务忙完了吗?说不定一会儿有人找你呢。”
“牛也要吃草。”
“那去帐中!”陆鸢只能妥协。
褚昉根本不理她的诉求,逐渐交叠的双影落在墙上,讨价还价的人语淹没在灯火之中,忽听门外一声“主君”。
浑厚嘹亮,听着是长锐的声音。
褚昉眉头一皱,见陆鸢眉眼之间都是看笑话的惬意。
“你这嘴是开过光么?”
褚昉不轻不重地捏捏陆鸢脸蛋儿,捞过褪下来的裙衫盖在她身上,拢了拢自己的袍子,对门外喊:“何事?”
“主君,您交待查的事有了结果。”
褚昉这才想起吴览的事,并没避讳陆鸢,命长锐进门来,在屏风外回话。
“主君,那吴览在失火前见过吏部的王大人,还见过周相爷。”
陆鸢听到这话也坐直了身子。
长锐继续禀话,将吴览与吏部王鹳是同窗,且之前便多有来往的事也说了。
“吴览和周相很熟么?”褚昉问。
“没听说,据查访,两个人就见过一次,还是吏部王大人从中引荐的。”
“知道了,下去吧。”
褚昉察觉陆鸢神色微变,心中闪过一念,状似漫不经心地闲话道:“没想到吴览和周相竟是朋友。”
陆鸢知他有意试探自己,瞪他一眼,并没接话。
褚昉笑了声,食指有节奏地轻叩着茶案,暗暗推演着事件因果。
吴览自被追杀,躲进城南院子,起初是想借郑孟华的关系得安国公府的庇护,之后眼见无望,不得已另谋他路。
他和王鹳常有来往,去找他并不稀奇,缘何会找上周玘?
周玘堂堂相爷,吴览一介落第书生,且面临着生死危机,总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还想着巴结相爷谋前途?
退一步讲,就算吴览有这心思,周玘却是出了名的公正不阿,依王鹳吏部任职的精明,怎会轻易就帮吴览牵线让他见周玘?
如此推算,极有可能是周玘先透露了愿意结交吴览的心思,王鹳才顺水推舟促成了二人见面。
但周玘为何好端端地想要结交吴览?二人同年参加科举,早先便应该见过,为何早不结交,偏吴览与郑孟华有了牵扯后来结交?
吴览之前为何没有想到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样的脱身计谋,见过周玘后就想到了,二者有必然联系么?
吴览中毒而亡,究竟是何人所为,与周玘有关么?
假设有关,周玘的目的是什么?
杀人灭口?
若以此倒推,吴览中毒身亡是周玘所为,目的是杀人灭口,那么吴览放火脱身应是周玘教唆,周玘在此时结交吴览,当不是为了解他困厄,那是冲着放火来的?
教唆吴览放火杀郑孟华,借刀杀人,这就是周玘的用意?
周玘杀郑孟华的目的为何?
褚昉凝神思量,想到了陆鸢私见周玘的风波。
那日郑孟华当街污蔑陆鸢,周玘也在场,难道就因那件事,周玘对郑孟华动了杀心?
若他推演无误,周玘做这些,是为了给陆鸢出气?让郑孟华再无机会诋毁伤害陆鸢?
褚昉心思百转,目光落定在陆鸢脸上,专注地像只盯着猎物的鹰。
陆鸢方才听到周玘卷入吴览之死时,心中已生了好奇,此刻见褚昉这模样,知他定是虑想了很多事情,也确实想知道前因后果,遂问他:“想到了什么?”
褚昉稍稍回神,审视陆鸢片刻,几次欲言又止,见她探究的神色,终是问:“你有没有想过,周元诺可能杀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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