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孟华没想到陆鸢有胆子动手打她,还在惊愕之中,已被酒楼小厮捂着嘴拖拽了下去。
“周相快回吧,别叫刁妇冲撞了你。”
陆鸢转身进了酒楼。
周玘原地愣了会儿,目光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沉,拇指重重按在掌心,掐出一道月牙。
毫无疑问,郑孟华方才所为是想毁了陆鸢。
又在掌心掐出几个月牙后,周玘目中的光定了下来,似是做下一个决定,离了福满楼。
陆鸢命人绑了郑孟华送回褚家,意料之中引来一场风波。
郑氏听闻侄女挨了一巴掌,登时恼羞成怒,对陆鸢破口大嚷:“我看你是被惯坏了,不知天高地厚,竟连华儿也敢打!”
“来人,去叫我儿即刻回来,休妻!”
“老夫人,您忘了,主君不在京中,办差去了呀。”家奴这样提醒。
“去信,叫他回来!”
郑氏气急败坏地嚷着,陆鸢却平静如水,为免郑孟华嘴里又说出什么污言秽语,明知郑氏不会相信自己,她却还是解释了打郑孟华的因由。
“母亲细想想……”
“别叫我母亲,你等着,这次照卿要是不休你,我,这个家有你没我!”
陆鸢遂改口:“老夫人,表姑娘当街污蔑我与人私通,伤的不止是我的颜面,也是国公爷的颜面、褚家的颜面。”
“她无中生有,只图自己一时口快,完全不顾后果,我难道应该任由她诋毁?”
郑孟华尤不服气,“我无中生有,那状元郎不是从你酒楼出来?”
她看向郑氏,气势汹汹道:“姑母,不止这一件事,去年庙会,那状元郎悄悄跟了她一路,还英雄救美呢!”
“前年她生辰,还去状元郎家赴宴看烟花,你敢说都是巧合吗!”
郑氏眼睛瞪的浑圆,气的上下牙齿直打架,“陆氏,你果真是个不安分的!”
“老夫人,表姑娘糊涂了,你也没理智了么?我那酒楼人来人往,别说状元郎了,连圣上都去过,都与我不清不楚了?”
“庙会偶遇,当时国公爷也在,就算我蠢,当着国公爷的面就不安分,你当国公爷是瞎的么?”
“什么赴宴烟花,老夫人难道忘了,是你派我和弟妹一起去赴周家孙子百日宴的?”
陆鸢又道:“老夫人和表姑娘若都觉得我德行有亏,就拿出真凭实据来,不要空口白牙污人清白。”
“再者,她今日牵扯的是当今宰相、郡马爷,我若不及时阻下她,闹到公堂,就不是关起门来说是非这么简单了。”
郑孟华重重冷笑声:“你不是行端坐正吗,怕什么上公堂?”
陆鸢不耐地嗤了声,“大周律法,诬告他人者,查明不实,反坐其罪,到时不止你坐罪,褚家跟着丢人现眼,你这样做,难道不是为了泄一己私愤,置褚家于不顾?”
“巧舌如簧!”
郑氏怎会相信侄女会做出损害褚家颜面的事,只觉得陆鸢伶牙俐齿、倒打一耙、死不认账,指着她嚷道:“你这个恶妇要不得!必须休了!”
陆鸢自认该解释的都做了解释,郑氏护短,半句听不进去,也不意外。
她道:“该说的我都说了,母亲若执意休掉我这个儿媳,我无异议,但也不会任人污蔑。”
陆鸢说完就走了,郑氏气得直捶案,“给我儿去信!给我儿去信!”
◎你何时变得如此蛮不讲理◎
褚昉离京时并未与家人说去往哪里, 是以郑氏虽嚷着去信去信,却无处可寄,只能眼巴巴等着褚昉回京。
连着追踪几日, 褚昉等人才在华阴界内一条船上抓获了私铸通货的贼人, 缴获一批私钱,马不停蹄赶回京城,直接入宫去见圣上。
私钱之弊由来已久,官府也曾多次禁毁,但每次禁毁私钱, 官钱又不能及时补给, 百姓手中的钱少了,难免会造成市易萧索,若不能及时补救,还会引起民怨沸腾,这也是盗铸私钱屡禁不止、大行其道的原因所在。
褚昉决意奏禀圣上借此次机会在两京地区大规模禁毁私钱, 同时通过动用国库加大朝廷采买力、允许官员预支两年薪俸等措施, 从而使官钱快速进入流通以救市,而后加紧补足官钱储备。
针对铜矿供应难以满足铸钱需求这一由来已久的难题,褚昉借鉴陆鸢在疏勒地区以特制绢布书写不同面额票据的思路,由官府特制与现行通货具有合法等额购买力的绢质票据,作为铜质官钱的补充。如此一来, 便是大量禁毁私钱,也不会影响百姓购买力,民生安稳, 官府打击盗铸才无后顾之忧, 只要从严治理, 私钱无所遁形。
入勤政殿, 向圣上禀过盗铸案的进展,褚昉提了多番思虑后的建议。
圣上听罢,看了周玘一眼,“没想到褚卿所虑与周卿不谋而合。”
原来周玘也已针对盗铸之弊提出几项措施,其中最关键者便是以官府特制绢质通货辅助铜质通货一项,且已经在准备中。
不同的是,周玘建议等一切准备妥当再从严禁断私钱。
褚昉听罢,仍向圣上建言及时禁断,一来盗铸之风盛行,等准备妥当,私钱不知又生出多少,禁毁负担加重,二来以如今通货储备,足以救市,实无放任等待的必要。
朝臣有支持褚昉者,言其计刚断,亦有支持周玘者,言其计稳妥。
圣上思虑一番后,并未做出决定,而是交由诸相讨论裁断,意外的是,周玘最后竟纳了褚昉提议。
褚昉是京兆尹,禁毁私钱一事自然由他负责,领了圣命,褚昉告退,周玘寻个借口跟了出来。
“周侍郎,还有话?”褚昉识破了周玘用心。
“安国公辛劳,还未回家吧?”
褚昉听出他似有所指,没有接话,只是看着他,满是探寻意味。
此次若能顺利禁毁私钱,圣上极有可能调他回朝,褚昉攒着劲儿做这事,确实还未回家,不过周玘这话明显不怀好意。
“同僚皆谓你刚断,不知你在家中可也是这般?”
周玘虽言语温和,褚昉却听得莫名其妙,笑了声,语气带出些挑衅:“自然比不得周侍郎稳妥,可惜,有些事情不会原地等着你准备妥当。”
周玘并不恼,只是笑着看他。
褚昉厌恶这笑容,随口刺了句:“如周侍郎这般,以后定是个慈父,他日喜获麟儿,定要叫褚某和夫人,去喝杯喜酒。”
“安国公年长于我,是该着急子嗣了。”周玘温温地说。
褚昉哼了声,眉梢扬了扬,“夫人倒是多次提及要个孩子,我也正在考虑。”
看向周玘,“到时小儿满月酒,定邀周侍郎同贺。”
周玘笑容不改,“自然。”
他总是一派不愠不恼、淡泊致远的样子,褚昉隐隐觉得不妙,离宫的脚步急促了些。
至家门前,才跃下马,已被翘首盼了几日的家奴请去了松鹤院。
“休妻!这样的妇人留不得!”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几天,郑氏提起来仍是怒不可遏,横眉竖目坐在桌案旁,给儿子下了这样一道命令。
褚昉连日奔波,加上夏日暑气重,进门连口凉茶都没喝,口干舌燥,身上亦是黏糊糊一片,又被母亲逼迫休妻,心中烦扰,一句话没应,拔脚就离了松鹤院。
郑氏以为他又要逃避,不依不挠追到门口:“你做什么去,我告诉你,这次我绝不依你,你若不休她,也别认我这个娘了!”
褚昉本欲答句“回去换身衣裳”,听母亲言辞激烈,烦扰愈重,头也不回去了兰颐院。
陆鸢听闻褚昉被叫去松鹤院,本以为他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没想到这么快就过来了。
褚昉素来爱干净,但他今日所穿的石青袍子,左边胳膊肘、胸前、腰前部位皆染上了深深浅浅的草绿色,腰间的蹀躞带垂下来的部分也有断裂痕迹,断口并不齐整,应不是被利器割断,似是经长时间按压摩擦所破坏。而他的乌皮靴面泥点斑驳,鞋帮周围还沾着一层泥巴。
他的嘴唇也干裂地翘了一层皮。
随他进门,一股汗味儿扑面而来。
陆鸢倒了茶递过去,吩咐人备水。
褚昉喝了一盏,陆鸢又递上一盏。
夫妻二人谁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倒茶一个喝茶。
可褚昉的心终于安宁下来,自母亲那里带来的烦扰也一扫而光。
喝了几盏茶后,丫鬟回说水备好了。
“国公爷先去沐浴吧。”陆鸢捧了一身换洗的袍子给他。
褚昉起身,没有接,径自往盥洗室去了,“你来帮我。”
“……”陆鸢手一抖,差点扔了衣裳。
她跟进去,褚昉已然进了浴桶。
陆鸢放下衣裳,打算离开,才走出两步,还不到门口,听褚昉道:“阿鸢,别逼我去抓你过来。”
他现在可是寸缕未挂。
陆鸢闭眼想了想,这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帮我沐发。”
陆鸢只好近前,替他拆了束发的玉冠。
他几日未沐发,又在山间草野滚爬,头发之脏可以想见。
陆鸢没忍住,嫌弃的抿了抿唇,舀了早就煮好的茶麸水缓慢地浇下去,却不用手触碰他的头发。
“痒。”褚昉道。
陆鸢抬高手浇了一瓢水下去,试图借着水的冲力缓解他的痒感。
褚昉也感觉到了妻子的嫌弃。
他没有回头,只是反手抓住妻子手按在了自己头皮上,“冲了那么多遍,有那么脏么?”
陆鸢眉心一揪,甩开褚昉的手,下意识就往他身上抿,想抿去脏东西一般。
可她竟忘了褚昉是在沐浴。
她手指修长柔软,虽然耍性子使了些气力在褚昉冷白而坚实的手臂上来回摩挲,可在褚昉感知,多少有些撩拨勾诱的意味。
算来褚昉离家已有七八日了,不算很长,但也确实想她了。
陆鸢看见褚昉脸上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要撤回手时,竟被他双手一提塞进了浴桶。
夏日衣衫本就轻薄,一入水,更若无物。
桶内狭□□仄,连挣扎的空间都没有,她肩膀上按着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水面下也有一只……
他真是越来越胡闹了。
微微有些促乱的热意袭上陆鸢雪颈,她的脸又漫上霞色。
她倔犟推着他,“老夫人不是说,让你休妻。”
褚昉停顿了下,复又继续,在她耳边问:“担心了?”
“没有。”陆鸢答的干脆,褚昉生了不悦,手下用力,陆鸢抖了下,便听他满意地笑了声。
“为何不担心?”褚昉不甘地问。
陆鸢不回答,只是推拒着他的动作。
二人打太极一般,推推搡搡,拉拉扯扯。
褚昉没了耐心,将她两只手交叠按在桶壁上,贴了过去。
陆鸢偏头躲开了他落下来的亲吻。
这件事上,褚昉执着,陆鸢倔犟,互不相让。
“你到底在躲什么?”褚昉碾着她唇角,“为什么我不能碰这里?”
他冷笑了声:“莫非又和周玘有关?”
听过母亲控诉后,他别的都不在意,只知道陆鸢又去福满楼见了周玘,他自是不信表妹污蔑二人有染的话,可心里终究介怀陆鸢私见周玘。
进了兰颐院,看到她在家中等着他,她并没像母亲一样急着争辩控诉,而是给他倒茶、解他疲累,他想,她是有些心疼他这位夫君的。
可她一而再再而三推拒他的亲吻,他还是忍不住想,到底是为何?而他能想到唯一的答案,就是周玘。
他们有太多他不知道的故事了。
陆鸢听他这话,愣了下,眼中随即攀上怒火,他竟然以为她和周玘曾经做到了这一步?
她拼着全身力气挣开他控制,使劲儿推了他一下。
本就逼仄的空间哪里经得起如此猛烈的力道,褚昉显然也没料到陆鸢会恼成这样,被她推得向后一仰,撞在了桶壁上。
哐当哗啦,浴桶倾倒。
两人随着浴桶一起倒了下去,褚昉下意识抱紧陆鸢,没叫人磕碰着。
陆鸢毫不手软,掐着褚昉手臂挣脱他怀抱,气冲冲走了。
“站住!”她衣衫尽湿,这样出去……
褚昉再要去追,见陆鸢裹着他的袍子开门出去了。
“……”
幸好她还没有气到丧失理智。
过了会儿,家奴送来一身新袍子,换了水,褚昉快速洗了下,回了房内。
陆鸢已换了一身水碧裙衫,坐在桌案旁喝茶,面如琼玉,清润冰冷。
褚昉知她是恼了,可对他的问题,他的介怀,她仍是没有半句解释。
沉默了会儿,褚昉问:“为何去见周元诺?”
陆鸢对他的质问并不意外,想他都能说出方才那番话,还有什么说不出来?
她平静道:“偶然碰上罢了。”
褚昉自嘲地哼了声,果真是偶然碰上么?
门房明明说,那日先是福满楼来人递消息,陆鸢听到消息便出去了,表姑娘跟着她也出了府。
那消息大概是周玘递的,陆鸢这样敷衍他,只是不想把周玘牵扯进来。
“陆鸢,果真是偶然?”他声音很沉,听来像是在警告,在给她机会坦白,在告诉她若再骗他后果自负。
“不然呢?”陆鸢看向他,冷道:“国公爷也觉得表姑娘说的对,我与人私通?”
“既如此,何不听老夫人的,休妻?”
褚昉从未想过休妻,她却这样轻易就说出了口。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休妻?”褚昉怒声,横眉如剑。
“是!”陆鸢声音也抬了起来,“褚照卿,你表妹说的都对,我不该打她,该任由她当街污蔑我,我这样不恭不顺、不温不慧的恶妇,你还是早日休了吧!”
褚昉皱眉,他何时说过她做的不对?何时说过表妹做得对?他明明在问她为何去见周玘,是她坚持说是偶然,不舍得将周玘牵扯进来,还要他休妻,如今倒像是他不分青红皂白袒护表妹,让她受了委屈?
她何时学会胡搅蛮缠了?
褚昉张嘴要分辩,又听陆鸢冷声催促:“国公爷还犹豫什么,写放妻书吧。”
“你,你何时变得如此蛮不讲理?”褚昉控诉。
陆鸢听了个笑话,“我不讲理?”
他的母亲和表妹讲理么?
“我就是如此蛮不讲理,国公爷才见识到么?”
陆鸢走到书案旁,铺开一张纸,边研墨边道:“我非贤妇,让国公爷失望了,写放妻书吧。”
褚昉横眉站了会儿,拎脚走过去。
在陆鸢以为他要坐下来写放妻书的时候,却见他将她铺开的纸揉成一团远远丢了出去。
随后,他抓起笔筒里的五六支毛笔,当着陆鸢的面,一撅两截,扔在了她脚下。
陆鸢手中的墨锭也不能幸免,被他抢过去用砚台砸成了粉末。
文房四宝全军覆没。
褚昉闷闷哼声:“休妻,妄想!”
拔脚离了兰颐院。
作者有话说:
狗子:老娘不疼,老婆不爱,我好难……
◎他有些怀念他说什么,她都温温柔柔说是的日子◎
褚昉站在偌大的庭中, 望着兰颐院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没忍住折返回去,走出几步又驻足。
陆鸢又逼他写放妻书怎么办?
他脚步一转, 去了松鹤院。
郑氏仍在絮叨着要儿子休妻, 褚昉直言:“儿子不会休妻,夫人这件事做的没错。”
“你到现在还在袒护她?难道华儿会说谎?”郑氏气地直嚷。
“母亲难道没意识到,表妹一心求死,已经丧心病狂、不管不顾了么?”
“她难道不知,我一日不休妻, 阿鸢便一日是我妻子, 毁她就是毁我,但表妹可曾有半点顾忌褚家颜面,顾忌我的颜面?”
“若非阿鸢及时制止她,现在你儿子,就成了全京城最大的笑话, 母亲,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这话并不稀罕,与陆鸢之前所言并无不同,但从褚昉嘴里说出来,平白增了许多威压。
郑氏从未见儿子如此恼火,以前他虽不听话, 但也都是好言相劝,少见如此愤慨,瞧着像是气急了。
郑氏气势弱了一截, 嘴上却不饶人, “总之, 陆氏那儿媳我不喜, 你休了她!”
“母亲,她无错,我为何要休?”
褚昉还有事要处理,不欲和母亲做无谓纠缠,强硬地留下话:“儿子早就说过,这辈子就她一人了,母亲不要再与自己为难了。”
“表妹既然如此舍不下她那情郎,儿子不会再阻拦,从今以后,生老病死、富贵贫贱,儿子不会再过问她的事。”
郑氏目瞪口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弃华儿不顾?”
“母亲,表妹也是一个母亲了,该清楚她自己在做什么。”
褚昉命人送郑孟华回了城南院子,将吴览还给了她,也告诉她,去留随意,不过自此往后,褚家不会再供应她的花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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