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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熙攘攘见明月(垂拱元年)


自从书韵被送走,褚昉没再提携别的大丫鬟,早已习惯自己做这些起居小事,且这丫鬟身上有一股香味,褚昉很不喜,遂道:“下去,我自己来。”
他声音不重,沉沉的,但威严十足,那丫鬟下意识止了脚步,往后瑟缩去,又去拿取常服。
又贴近褚昉去,想要服侍他换上。
以前做这事的要么是陆鸢,要么是褚昉自己的大丫鬟,绝无让青棠来做的道理,褚昉微微皱眉,道句:“放下。”
念及她是陆鸢的丫鬟,且看着是个新面孔,想来是新买的,有些规矩尚不懂,褚昉没有多加苛责,只是这样吩咐了声。
那丫鬟虽有些畏惧褚昉冷冰冰的样子,但想到他对自家主子很是温和,心想待自己成了他的人,他对自己的态度也会好转,便鼓足了勇气,不仅没有放下常服,还擅自展开了要给褚昉穿上。
她贴得更近,几乎挨上了褚昉手臂,要服侍他穿衣裳。
这动作逾矩过甚,激怒了褚昉,他一伸手夺过常服,仍是没有动手碰那丫鬟一下,向后避去几步,眉心却拧紧了,声音难免冷厉几分:“你听不懂么!”
那丫鬟进府没几天,从未见褚昉发过这么大脾气,登时吓傻了,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认错,哭得梨花带雨。
因她是陆鸢的陪嫁丫鬟,她若犯错,难免会让人觉得陆鸢御下不严,褚昉不欲深究,没再责问,只是漠然道:“下去。”
那丫鬟慢慢止了哭声,低低啜泣着,偶尔抬眼试探地看看褚昉神色,见他不似方才震怒,心下惶惧散了不少,嗫嚅着解释方才的事情:“姑爷息怒,夫人出门前特意交待婢子要好好侍奉您,婢子不敢辜负夫人嘱托,才做了这事,没想过惹您生气……”
褚昉无意听她多说,闷哼个嗯字,肃然道:“以后这些事都无须你管,在房外伺候便可。”
那丫鬟一听,以为褚昉恼了她,怕他从此绝了收她做通房的心思,膝行着向褚昉扑过去,竟大胆地直接抱住了他腿,眼泪巴巴仰头看着他,泣说:“姑爷别赶我走!我会好好侍奉你的!”
褚昉盛怒,拔脚踢开她,这次没再留情,叫家奴把人拖出去,等陆鸢回来处置。
那丫鬟仍是嚷着愿意侍奉褚昉,被拖拽了下去。
“站住!”
临出门,褚昉一声令下,家奴立即止了脚步,仍是押着那丫鬟,问道:“主君,有何吩咐?”
“你先下去。”褚昉屏退家奴,单留那丫鬟,叫她远远跪着回话。
“你说,愿意侍奉我?”褚昉面色无波,看不出一丝情绪。
那丫鬟连连点头,以为是自己的哭求有了效用,越发娇怜起来,轻轻抿了泪痕,软声说:“能侍奉主君,是婢子三生有幸……”
褚昉冷笑了下,“你要如何侍奉?”
那丫鬟立即红了脸,愈加低了头,羞道:“自是听主君的,主君想婢子如何,婢子,莫敢不从……”
褚昉眉目之间冷意更重,“你主子,如何交待你的?”
那丫鬟吞吞吐吐,不似怕倒似羞,嗫嚅道:“夫人说,让婢子好好侍奉您,以后生了孩子,可养在她身边……”
“滚!”
丫鬟话未说完,听褚昉一声低吼,像一道闷雷劈下,比方才的怒气还让人心惊,她想再央求几声,见褚昉渗血刀子般的目光递来,便是再有往上爬的心思也不敢在此时造次,强迈着吓软的一双腿,踉跄着退了出去。
褚昉一腔火无处发散,将常服胡乱一揉砸向门口。
他果然没有猜错,以陆鸢谨慎的性子,怎会带这样一个没规矩的丫鬟在身边?原就是给他准备的通房!
若无她的交待,凭那丫鬟怎敢在入府没几日就动起了侍奉他的歪心思?
她还真是贤良淑德!
陆鸢自庙会归来已是将晚,并不知那丫鬟触怒褚昉的事,如常吃过药,陪缠着她玩游戏的褚六郎闹了会儿,梳洗入帐。
逛了大半日庙会,她很是疲累,褚昉却不打算放她睡觉,长臂一伸将她扯了过去。
这几日行·欢,但凡她说句累,褚昉虽不情愿,总还是会顾忌她,不会闹太凶,今日却不同,她说什么都没用,甚至都没机会说句完整的话来。
“就那么不想替我生孩子?”
他伏在她耳边,不知为何,声音带着些粗重的浊意。
陆鸢眼中的世界被搅得一片颠簸,天旋地转,分不清南北,她索性闭上了眼。
一切反而变本加厉了。
“别妄想了,不会叫你得逞的,想做母亲,就自己生一个!”他冷冷笑了声。
第二日,褚昉随意寻个借口,说那丫鬟没规矩,叫陆鸢把人处置了。
陆鸢细想他昨夜的话,心中已猜个七·七·八·八,再一盘问丫鬟,明白褚昉已然撞破通房一事,而他的态度很明确,不要通房。
陆鸢却并不意外他的态度。
夫妻三年,她虽未替他操持过这事,但婆母却有过这心思,也送过几个良家妾,不到一日就被处置了。
就当他洁身自好,不喜这些莺莺燕燕,但现在他明明着急子嗣了,怎么还是这般?
那丫鬟既惹了褚昉,自然不能再留,陆鸢趁着初二归省,将她带回了娘家。
褚昉虽然与她一道去了陆家,却一句话不与她说,只是陪着陆家父兄喝酒。
陆家父兄只当他因为正旦日龙颜震怒的事借酒浇愁,一边陪他喝酒,陆敏之一边安慰道:“贤婿,今次圣上既没有迁怒你,想来暂时不会动你,你以后再小心些便罢。”
褚昉微微颔首,闷了一口酒。
昨日圣上亲服戎装,率文武百官至骊山下讲武观兵,兵卒集结约有十万余人,军阵绵延数十里,声势浩大,总指挥使是时任宰相之一、兼领兵部尚书的郭元,也是当今圣上还是太子时的东宫将官,在拥立圣上登位的宫变中立过大功。
圣上也在登位之后予他厚赏,加官晋爵,荣宠甚于褚昉这位宫变谋策者。
朝中上下皆以为郭元自此会飞黄腾达、荣贵终身,却没想到他竟会在此次讲武中,被圣上以“军容不整”为由治罪,差点丢了性命,幸得两位旧友谏言,虽保全了性命,却被削去官爵,流放新州。
被治罪的虽是郭元,但朝臣心里对圣意也都揣测了一个大概。
飞鸟尽,良弓藏,自先帝朝纷乱不断,造就了一批善于应时谋变、搅弄风云的权贵,圣上是这场宫变风云的得利者,但也知这群由他亲自扶持直上的权贵有多危险。
圣上而今需要的不再是谋变夺权之臣,而是谋稳谋治的臣子。
当初宫变功高者,除了郭元,就是褚昉,褚昉还是太上皇曾倚重的旧臣,圣上本就多番削他实权,以后不知还会有什么举措。
帝心难测,不知何时一场类似“军容不整”的欲加之罪怕就会落在褚昉头上。
“岳丈大人,有朝一日,我果真坐罪,你可凭这封休书,接阿鸢归家。”
大周律法,和离、休弃之妻,不受夫家罪责连坐。
陆敏之一怔,却没有接休书,劝道:“事情还不到这地步,你们才成亲,写休书不吉利。”
褚昉将休书推至陆敏之面前,嘱他收好,“以防万一罢了,有备无患。”
他能做的只有这些。
陆敏之怅然叹口气,“你跟阿鸢说过昨日的事么?她是何反应?”
褚昉摇头,“何须再叫她烦忧。”
“阿鸢她不是怕事儿的人,也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人。”陆敏之道。
褚昉微颔,“我明白,但能保一个是一个,何必为了这些虚名搭上她余生。”
“我知她是什么样的人,便够了。”
她也会倾尽所有、不计回报、甚至铤而走险地去对待一个人,只是那个人不是他。
他本以为来日方长,总有一日,她也会倾心待他。
但眼下情势,不知能否等到这日了。

◎褚照卿,你在嫉妒周元诺◎
褚昉虽没有说什么, 陆鸢却从妹妹那里听说了正旦讲武观兵的风波。
不过妹妹完全没想到褚昉头上,她一门心思都在贺震身上。
“姐姐,‘军容不整’犯得着杀头么?犯得着流放么?那圣上分明喜怒无常, 就是想治人的罪罢了!”
“他会不会哪天一不开心, 要砍子云的头啊!”
陆鹭眉心紧锁,圣上在他眼里已经是个不折不扣、喜怒无常的糊涂蛋了。
陆鸢以前听周玘提过当今圣上,言他智谋过人、有容人之量,颇有开国太宗之遗风,且他虽为天子却常与手足兄弟同食同寝, 是个很有人情味儿的天子, 昨日的事必有因由。
“放心吧,子云无过,圣上应该不会无故降罪于他。”
“可是……”陆鹭犹豫了下,将圣上可能瞧上她的事说给了陆鸢,还把送瓷器、点茶那日的事细细说了遍。
陆鸢震惊之后理解了妹妹忧虑。
但她仔细想了会儿, 仍是摇摇头, “不会,一个是公事,一个是私事,圣上应不会为了这事动子云。”
想要阿鹭入宫,完全可以通过父亲那里, 和平退婚,不至于降罪近臣,闹得满城风雨, 授人以柄, 叫百姓看天家的笑话。
陆鹭犹是不放心, “可我不想子云这样提心吊胆的过, 我想让他外放。”
陆鸢想了想,问:“你跟爹爹说过了么?他怎么说?”
父亲毕竟在朝为官,看这些事定比他们透彻些。
陆鹭点头,闷闷道:“爹爹说,帝心难测,不要轻举妄动。”
陆鸢忖了片刻,赞同:“你让子云此时请求外放,岂不是说明他对圣上有意见,生怕自己成为第二个郭元?你想想,圣上当初将子云从安国公麾下提拨上去,定有自己的谋虑,子云这样胡乱揣测圣意,很犯忌讳,也显得他畏君如虎,没有为将者的风骨。”
“那怎么办,难道就只能坐以待毙么?等着圣上哪日不开心治他的罪么!”
“你别急”,陆鸢明白妹妹关心则乱,安慰道:“先听爹爹的,别叫子云轻举妄动,你们的婚期也快到了,安心待嫁,我再帮你打听打听。”
陆鸢急妹妹所急,回到兰颐院,难得主动邀褚昉坐在茶案旁,与他点茶。
褚昉配合着陆鸢点茶,脑海里总是冒出周玘笑着看她的样子,但见陆鸢神色无波,竟似心无旁骛,一时也猜不透她到底是否还记挂着那人,想了会儿,试图说些别的转移她心思。
“你何时学的点茶?”褚昉手下捣着茶,问道。
“六岁,阿娘教我的。”
褚昉没料想她那么小就开始学这些东西,怔了怔,说:“我六岁时,还和六郎一样,是个贪嘴吃的捣蛋鬼。”
陆鸢笑了下,也没想到他会与自己说幼年事。
二人点着茶,你来我往,又说了些孩提时期的事,褚昉犹豫了会儿,几次张嘴,似想问什么,又咽了回去。
陆鸢察觉他欲言又止,主动问:“想说什么?”
褚昉怔住,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依陆鸢的性子,便是看出他欲言又止,也不会主动探究,只会等着他主动说出口,他若是不说,这话便只能烂在肚子里了。
在她面前,他肚子里不知烂了多少话。
褚昉顿了会儿,才说:“若有一日我坐罪,你怎么办?”
理智上,他绝不会牵连她,可凭心而论,哪个丈夫不希望自己的妻子也是有一些惜他护他的?
陆鸢磨茶的动作微微一滞,旋即接着转动磨盘,笑容浅淡温和,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是在为昨日龙颜震怒的事担心?”
她既知道了,褚昉也不再瞒,微微颔首。
“那郭元是何人?”妹妹并未说太多郭元的事情,陆鸢还不清楚圣上鸟尽弓藏的意思,遂有此一问。
褚昉简单说了郭元的情况,陆鸢听罢,很快意识到圣上的真正意图,也明白了褚昉的担忧。
她低着头,沉默许久后,忽然道声歉,“若不是我,你或许不必首当其冲卷入那场宫变。”
褚昉是太上皇倚重的臣子,完全不必直接卷入那场宫变,他可以顺其自然、平稳地成为下一任新君的好臣子,虽无大功,亦不会惹新君忌惮,觉得他是个不安分的、长于谋变的弄权之臣。
陆鸢这话十足的真心,十分的歉疚,褚昉心底忽有什么东西雀跃了下。
“不怪你,你若不是我夫人,或许也不会有那场无妄之灾。”褚昉温和地说。
不管他和陆鸢因何成婚,夫妻是否和睦,在外人眼里,他们就是连理枝、同林鸟,休戚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怕陆鸢过意不去,褚昉又说:“都过去了,多思无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陆鸢抬头看向他,莞尔点点头,回答他最开始的问题,“你若坐罪,那也没别的办法,我与你一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褚昉整个身子都僵住了,不敢相信这是陆鸢嘴里说出来的话,更不敢相信这话是对他说的。
他能相信么?
她曾说要忘了周玘,与他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可是后来又说,他们最好的结果,该是相忘于江湖。
若非他强求,他们早就相忘于江湖了。
便是这次再度嫁进褚家,他说要个孩子,她答应着好,转而又说不愿意给他生。
真真假假、反反复复,比他谋兵布阵还复杂,他从未见过这般善布疑局、惑人心智的女子。
可她这次,瞧着是十分真心的?
这是不是说明,她终于把他当成夫君了,愿意与他共患难、同进退?
褚昉没有说话,只是加速击拂茶汤,层层乳色飞沫堆簇漂浮,一盏茶成,他推到陆鸢面前,接下她手中本在继续的茶事。
陆鸢没有争抢,品着茶,问起贺震的事来。
褚昉知她在为妹妹担心,解释说:“子云性情耿直,忠勇可嘉,圣上命他为龙武将军,看中的大概也是这点,他只要不犯错,圣上不会无端降罪。”
贺震纯良,易于驾驭,虽参与宫变,但只是追随者,不至功高震主,不会被圣上鸟尽弓藏。
陆鸢清楚了这点,放下一层忧虑,犹豫了会儿,话家常一般,随意中又有些小心,道:“我前段时间也经常进宫,没听说后宫有哪位妃嫔专宠,想来圣上不是沉溺儿女情长的人?”
说到最后,她尾音挑了下,带出些询问意味。
褚昉端至唇边的茶停顿了下,抬眼看向陆鸢,意外她竟与自己讨论天子的宫闱私事。
察觉他审视的目光,陆鸢有些尴尬地笑笑,说:“只是好奇而已,没别的意思。”
这样一辩解更像此地无银三百两,褚昉联想之前陆鹭经常进宫,加上陆鸢今日从娘家回来便听说了讲武风波,还为贺震担心的事,心中有了猜测。
圣上与陆家妹妹或许有些故事?
“圣上的确不是沉溺儿女情长的人,且他新登位,正值拨乱反正的关键时刻,心思自然放在朝事上。”
陆鸢微微松口气,却又听他说:“但也不要小瞧一个男人的占有欲。”
陆鸢松下的劲儿猛然提起,看向他,他明白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也在提醒她。
“越是有野心的男人,占有欲越强。”褚昉看着陆鸢说道。
陆鸢呆了会儿,正要问他可有全身而退的法子,又听他说:“等过了这段时间,让子云寻个借口外放吧,我会替他留意合适的机会。”
陆鸢微微点头,说句“多谢”。
褚昉笑了下,小酌一口茶,原来她主动为他点茶,为的是这桩事?但不管怎样,这次她找人帮忙,首先想到的是他这位夫君。
她终于愿意借他的肩膀了。
说罢这些,陆鸢想到他早上离家时还在为通房的事与她怄气,想来心中不痛快,遂道歉:“是我失职,没有教好那丫鬟,冲撞了你,下次——”
“下次?”褚昉声音猛地压过来,冷玉斫冰般:“你还真是坚持不懈!”
陆鸢注视着他冷峻的面庞,棱角分明的轮廓透着肃肃厉色,似是无暇白玉雕琢而成,可远观不可亵玩。
就因为她再次提起通房的事,他就一下成了个生人勿近的雪人?
陆鸢柔声解释了安排通房的缘由:“我身体不好,大夫虽说三个月能调好,却也不能保证三个月之后一定能怀上。”
她看看褚昉,接着说:“且成亲之前,我与你说过,我可能要来回跑,我不在的时候,总不能叫你……”
当的一声,茶盏重重落在案上,幸而其中的茶已见底,并未洒出来。
“若你嫁的是周元诺,是不是也要给他安排几个通房,免他独守空房!”
陆鸢眉心蹙了起来,柔和的目光也失了温度。
默了会儿,她垂下眼皮,冷淡地说:“你既一定要问,那我便告诉你,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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