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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熙攘攘见明月(垂拱元年)


郑氏一直以为褚昉闭口不谈娶新妇是对陆鸢旧情未了,哪里想到他经常不着家竟是在为娶新妇奔波,诧异地看他片刻,仍是不敢相信,问:“当真?”
褚昉颔首:“母亲,和窦家的婚事好在只是口头约定,尚未过礼,退了吧。”
郑氏一听,眉心皱紧了,“依我说,你与那姑娘的父亲说清楚便罢,和窦家的婚约毕竟过了崔太妃的面,再去退,两边面子都得伤。”
褚昉道:“母亲,儿子允诺在前,你定亲在后,叫那姑娘父亲知道了,会以为儿子品行不端,三心二意,贪图人家女儿清白,他若在圣上面前参儿子一本,到时候不止儿子丢脸,崔太妃也成了仗势欺人的帮凶。”
郑氏好声说:“你不能与那姑娘的父亲好好商量么,不行,咱们给些补偿?”
“人家也是官宦人家,家境殷实,母亲觉得这样妥当么?”
郑氏听说是官宦人家的姑娘,还家底丰厚,又能让自家儿子这般用心,难免起了探究的心思,和声问:“是哪家的姑娘?”
褚昉顿了片刻,说:“如今闹成这样,母亲还是先退了窦家的婚约再来问那姑娘名讳吧,何况,儿子只是与那姑娘的父亲在谈,那姑娘还什么都不知道。”
郑氏听儿子这样说,更加好奇,百般追问,哄说:“你与为娘说说那姑娘,我若觉得合适,退亲也不是不可。”
褚昉状似认真忖度片刻,说:“她是家中嫡女,诗书满腹,大方知礼,颇有掌家之才,家宅内外一切事务皆打理地井井有条。”
郑氏听他如此赞誉,且半点未提那姑娘相貌,想来不是为色所迷,半信半疑考量了会儿,问:“比之华儿如何?”
褚昉不欲将二人比较,但母亲既问了,他只能如实说:“表妹不及她十分之一。”
郑氏脸色瞬时黑沉下来,唇角向下一压,“果真如此优秀?那怎么还没出嫁?”
褚昉说:“儿子不是正为这事奔波么?”
郑氏忽想到褚昉忽略相貌不谈,说不定是个相貌平平的姑娘,遂问:“长得如何?可有窦家女好看?”
“母亲希望儿子做色令智昏之人么?”褚昉不答反问。
郑氏越发确定心中猜想,惋惜地说:“也不能太丑,你那前妻陆氏是何等姿色,若再娶的新妇比不过她去,岂不是叫人笑话,说你娶的夫人一个不如一个?”
褚昉眉梢微不可查地动了动,仍以淡淡的语气问:“母亲觉得陆氏好看?”
“有一说一,她那等姿色,京城少有。”郑氏虽很不服气,还是这样说道。
褚昉不接话了。
郑氏又劝:“但好马不吃回头草,离了就是离了,母亲知道你不是为色所迷的人,窦家这女儿水灵乖巧,比那陆氏各有千秋……”
“母亲,我相中的那个姑娘,不比陆氏差,更不比窦家女差。”褚昉打断母亲的话。
“照卿,你……”郑氏气了会儿,重重哼声:“怪你,你不提前与我说,现在闹到这地步,叫我怎么好意思去窦家说?”
褚昉并不恼,温声说:“母亲若觉为难,便由儿子亲自去吧,只是,定亲的是母亲,退亲的是儿子,您自然清楚儿子是不想失信于人,可在窦家看来,或许就以为儿子瞧不上窦家女,借口推脱了。”
郑氏哪能不明白其中利害,窦家母女与她常有往来,也知褚昉在这件事上很冷淡,若不是窦家母女十分认可这门亲事,愿意配合她唱了这出戏,这亲事真不一定能成。她去退亲,还能好说歹说诉诉苦,买卖不成情义在,不至于闹得太僵。
若叫褚昉去退,一来他是男人,接触的也是窦家父兄,万一脾气不合吵闹起来,实在难看。二来,他亲自去退婚,未免太下窦家的面子,当娘的前脚定亲,做儿子的后脚亲自退亲,叫别人听去,既笑话褚家母子不和,意见向左,也笑话窦家女遭人嫌。
解铃还需系铃人,她去退亲,是最妥当的。
可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问了半天,儿子瞧上的那姑娘还是一团糊影。
官宦人家,家境殷实,嫡女,长得好,才华横溢,好像什么都说清楚了,仔细想,又愣是勾勒不出一个清晰的人物来。
这叫她心里没底儿。
“我不去,丢不起这个人,你自己去!”郑氏赌气嚷道,一屁股坐在榻上,扫了褚昉一眼。
褚昉拿过玉如意,答应下来,“儿子亲自去,先向崔太妃解释清楚误会,再去窦家赔罪。”
他拿着玉如意要走,又向旁坐上的诸位妇人拱手道歉:“让诸位伯娘、婶娘空欢喜了一场,侄儿虽不娶窦家女,但婚期也不远了,到时新妇进门,还望诸位伯娘、婶娘多多照应。”
褚家上下都知唯褚昉才是真正当家做主的人,他不管事时,郑氏说了算,他一管事,连郑氏也得听他的,且又见他谦恭至此,新妇尚未进门,他已经在为新妇铺路修桥,想是极中意那新妇,遂纷纷倒向褚昉这边,连声笑着夸赞起来。
“三郎眼光不差,那姑娘定是万里挑一。”
“迎进门来的就是褚家人,我们自当和睦相处,多照应着些。”
褚昉谢过诸位长辈,临出门,又被郑氏喊住。
褚昉唇角微微扬了下,转头对母亲深行一礼,“儿子的错,让母亲为难了。”
郑氏本就是赌气,不可能真让褚昉去退亲,此刻见他认错态度极好,心下软了许多,却还是逞强问:“那姑娘就那般好,叫你欢喜到这地步?”
褚昉道:“儿子以为,她值得。”
“真不比陆氏差?”
这是郑氏最后的倔强了,她绝不允别人背地里笑话儿子娶的夫人一个不如一个。
“母亲放心,不会比她差。”
褚昉神色认真,半点虚假也没有,郑氏这才有些放心地点点头,挥手要过玉如意,说:“这亲是我定的,我去退,我就管你这一次,以后叫你那才貌双全的夫人来管你!”
褚昉笑了下,又是深深一拜:“母亲,此次迎她进门,是儿子心甘情愿的选择,是儿子求之聘之,决意妻之,待她进门,望母亲和善相待。”
郑氏道:“你还怕我记仇了?”
褚昉沉默,郑氏知道儿子就是这么想的,皱眉想骂他句娶了媳妇忘了娘,见诸妇都在,把话咽了回去,说:“你放心,我不会无故刁难她!”
扫一眼诸妇,又说:“我把话撂这儿,叫你诸位长辈都做个见证!”
诸妇遂都应和:“言重了,我们都知你不是这样的人。”
说定这些事,褚昉要离去时,又被母亲缠着问:“你可不能骗我,不能比陆氏差吧?”
褚昉颔首,“曾经沧海难为水,儿子怎是那等将就之人?”
郑氏觉得这话有些别扭,但又找不出错处,心知儿子确非将就之人,考量着就下意识点了点头。
褚昉离了松鹤院,没再往别处去,命人将兰颐院重新收拾布置一番,家具摆设去旧换新,瞧着是喜迎新人的模样。
其实他早已习惯这房中原来的陈设,目光所及之处,处处都可勾勒出陆鸢或行或立、或动或静的身影,但那三年她不舒心,这习惯抛却了也罢。

◎想到她醉酒那日的放肆模样◎
横贯长安城东西的春明大街上, 一队热闹的迎亲仪仗格外惹眼。十来个锦衣儿郎银鞍赤马,簇拥着面色如雪的朱衣新郎官,缓辔拨马行在最前头。新郎官身后便是穿着统一团花圆领袍的鼓吹仪仗。
这是公主出嫁才有的派头, 百姓们夹道而立, 只顾着感叹声势浩大的喜事,并没人在意新郎官脸上与这热闹格格不入的冷清。
天家有喜,文武百官亦得三日休沐。褚昉却没空看别人的热闹,约陆敏之酒楼相见,坦白了再娶陆鸢的心思。
陆敏之全然不知褚昉与陆鸢私下的约定和来往, 听闻褚昉所请, 难掩惊诧,想了想,说:“照卿,你肯包容阿鸢的错,我感激不尽, 但你真的不介怀么?”
听他这样问, 褚昉明白他已然知晓当初自己受伤的真相,约是陆鸢怕他找来褚家遂说了实话。
“岳丈在担心什么?”褚昉问:“担心我介怀阿鸢和周元诺的事,介怀她重伤我,怕我苛待她?”
陆敏之连连摆手,笑着否认:“没有的事, 贤……你怎会是那种人?”
“那岳丈当初说我醉酒失德时,就不怕我迁怒阿鸢么?”
褚昉一直以为陆敏之是卖女求荣的人,可后来接触几次, 看他苦口婆心劝自己好好待陆鸢, 又不似作假, 一时也有些看不透他。
陆敏之笑容一僵, 端酒来喝以掩饰突如其来的情绪,默了会儿,见褚昉仍是探寻地看着他,喃喃说:“怎么不怕,可我想,终究是我犯的错,你怜她无辜,且毕竟与她有了夫妻之实,天长日久,总会发现她的好……”
“只是如此么?”褚昉隐约察觉陆敏之情绪不对,想他之前提及此事都是笑呵呵地一味把错揽在自己身上,有意将这事翻过去,今日却少有地露出些真心来。
他当初若果真怕陆鸢受苛待,就不该为了一己私利算计了两个人。
见陆敏之沉默,褚昉直觉他有事相瞒,道:“岳丈大人,都是三年前的旧事了,当年赴宴之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在朝者所剩无几,也都未居高位,你在怕什么?”
陆敏之摇头:“我不怕,药就是我亲手下的,阿鸢待人一向戒心深重,除了我,谁能算计她……”
褚昉看他片刻,细细回想当年赴宴之人。
当初陆敏之升任户部尚书不久,正是春风得意,生辰之日宴请同僚,于他有提携之恩的魏王父子也去了。
当年宴席之上,最尊贵的也就是一度有望成为太子的魏王。
他一直以为陆敏之是为了讨好魏王,不惜牺牲女儿来笼络他,可若不是这样,还有什么缘由能让一个父亲对亲生女儿做出那样的事?
忽然,他想到一个人。
“岳丈大人,我记得当年魏王世子也在?”
陆敏之一愣,手中的酒杯不小心落在案上,叮咚一声拽回了他的神思,他忙扶起酒杯,正要倒酒,褚昉已执壶为他斟满了。
“岳丈大人,魏王世子已经死透了,你无须如此紧张。”
陆敏之一饮而尽,叹声说:“是啊,死无对证,谁还会信我的话?”
褚昉看向他,等着后面的话。
“魏王荣光时,我不敢说实话,魏王败了,我说实话,世人只会觉得我墙头草,背弃旧主不说,还要添油加醋抹黑他,没有哪个君王喜欢这样的臣子。”
陆敏之又灌一口酒,“照卿,你想想,若魏王刚死时,我与你说当初都是魏王逼迫我干的,你会信我么?”
“莫说那会儿魏王刚死,便是现在,信我的人又能有多少?”
“人总是愿意把别人往坏了想,总是更容易接受人性之恶,他们宁愿相信是我为了高位、为了巴结魏王,主动把自己的女儿送了出去,没有人会相信我是迫不得已。”
“他们会说,‘要是我,别说受人逼迫,就是死也不会对自己女儿做这事!’可是,死能解决问题么?”
陆敏之摆摆手,笑容满是苦涩,“事儿没落到谁身上,谁会懂你难处……”
“所以,当年的事情,到底是怎样的?”褚昉问。
陆敏之默了少顷,缓缓道:“魏王世子瞧上了阿鸢,想纳她做妾,直接给了我一包药……”还要看着他亲手给阿鸢吃下。
“魏王世子是什么人,你该清楚,贪婪好色,手段狠辣,光侍妾都弄死好几个,阿鸢那样的脾气,到他手里能有好日子么?可我若不听他的,官位不保倒是其次,我拿什么保阿鸢?”
陆敏之重重叹口气,执壶为褚昉斟酒,“照卿,你是我选的,当初来赴宴之人,你是我唯一真心诚意想要邀请的。”
“我本来想,叫你见见我的女儿,叫你有一日心甘情愿上门求娶,可是来不及……当时我能想到,保全阿鸢的法子,就是让她嫁你。”
褚昉沉默,当年事已猜个七·七·八·八。
陆鸢被下药,本该魏王世子进那房间,陆敏之却偷梁换柱,将褚昉诱骗了进去。
“你为何不与阿鸢说实话?她若早知道,或许不会那么抵触这件事。”
陆敏之摇头,“不成,当初那情形,我但凡露出一点儿心软,阿鸢绝不肯出嫁,她要嫁……”
“周家那小子”未出口,陆敏之及时收声,过了会儿才说:“当时,他们护不住她。”
旧事说开,两人之间气氛凝滞了许久,陆敏之歉疚地说:“当初是我无能,保不下阿鸢,还连累了你,我本以为阿鸢迟早会明白你的好,与你好好过日子,可没想到,她竟然一时糊涂重伤了你,将心比心,怎能不介怀,你们怕是很难……”
“岳丈大人”,褚昉截断他将要拒绝的话,“你既信得过我,便再信我一次,我没有记恨她,这一次,是心甘情愿娶她。”
陆敏之想了想,疑道:“那你们当初为甚和离?听说,是你主动放妻?”
褚昉没想到这个问题会被人翻来覆去的拿来询问,神色微微一滞,坐正了身子不接陆敏之的目光,顿了好一会儿,声音极轻地说:“一时意气罢了。”
陆敏之神色变了变,似想笑,又憋了回去,也转过头去坐正了身子喝酒。
“我自是信得过你,但阿鸢……”陆敏之犹豫地说。
陆鸢若是不愿意,他现在是逼不了她的。
“她会同意的。”褚昉眉梢微扬,带出一些浅淡地不易察觉的得意,“岳丈同意就好,我这几日就会去提亲。”
陆敏之点点头,却有些怅然若失,“贺子云也说要在这个月完婚,陆家又要冷清了。”
褚昉很快备好了提亲要用的东西,这才与母亲坦白迎回陆鸢的事。
郑氏如蒙雷击,气得几乎跳起来,嚷着逆子诳我,说什么不同意。
褚昉早料到她是这反应,等她平复些怒气才劝道:“母亲,你细想想,儿子之前那番话,可有半点诳语?”
郑氏不说话,心中却思量起来,她怎么也想不到儿子口中出身官宦之家、才华横溢的嫡女竟是陆鸢!
难怪她当时就心里没底儿,逆子果然又骗她!
“母亲,我知你对她成见颇深,但事已至此,你若实在不认她这个儿媳,儿子就将城东宅子做新房了,您眼不见心不烦,也清静。”
他之前就已分家,提过搬出去住,母亲知他决心,这次顶多闹嚷两句,发泄过情绪,不会太难接受。
“她到底有什么好?”郑氏气得直捶自己大腿,恨的咬牙切齿。
褚昉没觉得这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顿了半晌,说:“或许是儿子念旧吧。”
他从夺了她清白那天起,就决定对她余生负责,成婚前两年,他确实忌惮过陆父,不敢让陆鸢给他生孩子,怕陆父又拿子嗣要挟他做些伤天害理的事。
哪怕不知道她曾是一个耀如明珠的女子,他也不会弃她不顾,他接受她的平庸,接受一位平庸的妻子,并试图慢慢引导她。
后来她越来越让他惊喜,就像一株平平无奇的青草,慢慢结出花苞来,盛放之时艳绝桃李,他很意外,也很欢欣。
情之一事,无形无色,很难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边界,更难分辨因何入这情网、何时入这情网。
是以,他也说不上她何时在他心里生根,也许是夫妻三年细水长流的陪伴,也许是一次次的惊喜。
知道她心有所属的那一刻,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是他的妻子!
他要把他的妻子夺回来!
到底是情是欲,谁又能真正说得清楚?
总之,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着七情六欲的人,他现在明确知道自己想要的妻子,就是陆鸢。
念旧也好,动情也罢,哪怕是·欲·望·作祟,因由为何并不重要,他直面自己的内心,唯认清一件事:没有陆鸢,他夜不能寐。
褚昉默然许久,神色坚定,郑氏捶胸顿足却也知拗不过儿子,何况褚昉还请了一堆长辈来劝她,她总不好闹得太凶让褚昉这位主君没脸,又嚷了几句,挣了些脸面回来,挥手叫儿子走。
褚昉便去了陆家提亲。
而后三书六礼,一切依俗,赶着腊月最后一个宜嫁娶日,在十数首朗朗上口的催妆诗后,陆家的花轿再次抬进了褚家大门。
礼成入新房,新人携手坐帐,喜婆端来合卺酒,陆鸢神情淡漠,像只提线木偶般接过其中一盏合欢杯,从容而主动去绕褚昉的手臂,要往口边递时,察觉褚昉手臂僵硬,似沉力往下扯着她,阻了她的动作。
陆鸢看过去,见他面色有些冷,不似方才行礼时神采奕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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