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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无情道小师弟倒追了(风歌且行)


暴风骤雨之中,万千白色光芒在中间形成巨大的光柱,旋转着往上,往天空涌入。
很快一个阵法就在头顶的天穹出现,与地上的相互呼应,梁檀位于光柱的中间,双臂展开,无数光芒从他体内散出,与那些星星点点的白光卷在一起。
风越来越大了,天空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要塌下来衣摆。
耳朵里尽是尖锐的哭喊和风的咆哮,汹涌的力量顺着风一阵一阵扑来,将宋小河的长衣吹得猎猎作响,四条小辫狂甩。
额前的发被尽数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紧紧拧起的双眉。
她在肆虐的风中用力站稳,连泪水都被瞬间吹散,双眸充斥着红血丝,死死盯着位于巨大的光柱之间的梁檀。
手紧紧地攥着剑柄,却没有一丝力气抽出来。
梁檀将那么多人卷进这件事中,为了一己私欲残害人间生灵,将仙盟律法背得滚瓜烂熟的宋小河不可能不知他的后果。
害了人的妖,被定义为恶妖,那么害了人的凡人也同样如是。
作为仙盟猎师,此时拔剑迎战,阻挡梁檀的行为,才是宋小河应该做的事。
可她脑中却如走马灯一般,开始翻动着前半生的岁月。
五岁时,宋小河开始真正记事,那年梁檀给她拿来一件红色的衣裙,说这是小河的新衣裳。
六岁时,她得知自己要被送走,负气用铜板跟人换了吃的,独自跑进山林之中,是梁檀提灯夜巡,背着她一步步走回家。
八岁时,宋小河要学剑,梁檀就亲手给她做了一把木剑,让她威风赫赫地带在身上。
十岁时,宋小河被人嘲笑灵力低微,坐在樱花树下悄悄抹眼泪,梁檀给她打了秋千,让她在樱花树下晃着玩。
十二岁,宋小河决定考仙盟,练剑练得腰酸背痛,遍体鳞伤,梁檀去讨了上好的膏药,给她揉着青肿的手腕。
十五岁,宋小河月考核没过,被罚去了外门,因为是内门弟子但灵力微弱而备受欺凌,有人故意寻事借对练之由削她头发,宋小河哭着跑回沧海峰,那是梁檀头一次豁着老脸,用自己的灵尊名号剔除欺负她的外门弟子。
十六岁生辰,宋小河站在樱花树下许下三个愿望,希望自己能早日考进猎门,希望能早日与小师弟见面,也希望能与师父一直住在沧海峰。
常开不败的樱花,是因为宋小河问师父,为何樱花到了冬季就会枯萎,她说这么漂亮的花合该一直盛开才是。
于是那棵樱花树就不论春秋地盛放,再也没有凋零过,落得满地芬芳。
宋小河知道,梁檀虽然一直敲她的脑袋,骂骂咧咧说她是天底下最蠢的徒弟。
但他却是天底下最疼她的人。
她看着飘浮在空中落泪的梁檀,心中却全然没有了那些大义。
斗转星移,朝朝暮暮,十多年的岁月里,宋小河没有爹娘,没有兄弟姐妹,她只有梁檀。
只有师父。
是在她教会她说第一句话,教会她走第一步路,教会她自己用筷子吃第一口饭的师父。
是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的师父。
宋小河太无助了,像在大雾之中迷路的小孩,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风雨飘摇中,她哭得断断续续,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可怜地唤道:“师父……”
沈溪山看着她,雨水将她的脸覆满湿意,但泪水却依旧明显。
这时候的宋小河,仿佛又变成了一株野草,她知道自己要被遗弃了,所以随着风飘摆起来,支离破碎。
他心口也蔓延着奇怪的情绪,忍不住抬手,用手背轻轻蹭了宋小河的脸颊一下,想将她的泪接在手中拿到面前来细细观察,想知道究竟宋小河的眼泪有什么特别,让他心里也能跟着难受。
沈溪山道:“阵法启动,我们已经无法阻止。”
或许能让宋小河的内心少些煎熬。
正当四周哀嚎声不断时,忽而有一人闯进了漫天的红光之中。
沈溪山的眼睛好使,一眼就看了个清楚,惊诧道:“嗯?苏暮临?他进去做何?”
宋小河的眼睛微微瞪大,往前走了几步,果然在狂风之中隐约看见了苏暮临的身影在其中狂奔。
就见他不受风的影响,动作矫健而迅速,眨眼就跑到了梁檀的位置,然后猛地往空中一跃,将空中的梁檀扑了下来。
汇聚成光柱的那些白影马上就开始往四处飘散。
梁檀被打断施法,当即急红了眼,抬手就揍了苏暮临两拳,“放手!”
这两拳头并不轻,苏暮临被捶得几乎吐血,死死地抱住梁檀的腰不肯撒手,大喊道:“你在作恶之前,为何不先想想小河大人?!你在她心中就是最重要的人!如今却要抛下她去跟一个死人换命,你死了倒好,一走了之,那让小河大人如何面对其他仙门?”
梁檀到底是宋小河的师父,若是他当真将所有弟子的灵力用于启动涅槃阵法,献祭自己的生命去换死人复生,不管最后有没有成功,梁檀都是必死的。
那还活着的宋小河必定也会成为千夫所指。
现在趁着阵法还未大成,阻止梁檀然后归还众人剩下的灵力,仍旧可以悬崖勒马。
宋小河心中满是师徒之情无法动手,但苏暮临却不管这些,他死死地压住梁檀,说道:“你收手吧!人死不能复生,你做这些毫无意义!”
梁檀气得吐血,照他的脸上狠狠打了几下,苏暮临登时鼻血横流,沾满了梁檀的手背。
奈何苏暮临十分耐揍,就算是如此,也丝毫不松懈力道。
眼看着光柱的那些白影加速消散,梁檀也顾不得那么多,甩出一张符拍在苏暮临的肩头。
顿时他就承受了一股猛烈的力量,连带着双手也无法再使力,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往后飞出,摔出几丈远,重重地落在地上,翻了数个滚才停下。
苏暮临喷出一口血,心腔一阵剧痛,手臂无力,撑在地上几次使力,都没能爬起来。
梁檀再次飞到半空,将散开的白光凝聚。
天色暗淡,雷云压下来,飞沙走石,骤雨不息。
梁檀的身上开始散发莹莹的淡黄色光芒,从他身体的各处冒出,涌上天际。
宋小河看得分明,那是梁檀自身的灵力,他这是开始献祭自己了。
“师父!”宋小河再也绷不住,哭喊着往前奔跑,风声变得尖利,雨滴也凶猛,敲在她的身上全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疼痛。
她却不知躲闪,不知后退,大步往前,竭尽全力地呼唤,号啕大哭,“不要啊师父,不要丢下小河一人——”
这么多年的恨,怨,悔,以及数不尽的午夜梦回中的思念,最终凝结为一句话。
梁檀脖子上青筋尽显,灵力的快速流逝让他从年轻的模样迅速变老,头发胡子花白,面容布满皱纹。
他声嘶力竭,冲着天际高喊,像是在问天道,又像是在呼唤兄长。
声音从天际传来,无比浑厚,震耳欲聋,如同凤凰在风中泣血:
“颂微!”梁檀落下泪,哭着道:“归不归——!!!”
万人的哀嚎如同齐奏悲乐,刺目的光芒如倒灌的河流,一股脑地涌向天际。
只听雷声滚滚,银白的闪电如蛟龙一般在黑云之中流窜,苍穹出现异状。
梁檀察觉到不对劲,猛地低头,就见苏暮临不知什么时候竟爬起来了,手中夹着一张符箓,蓝色的光芒在他的周身环绕不息。
他嘴边的血被胡乱擦了一把,蹭得半边脸颊都是血痕,暴风将他的长发缭乱,衣袍翻飞,唯有一张符夹在手中稳稳当当。
苏暮临压着双眉,肃然地朝梁檀看了一眼,两个一高一低,隔空对视。
他知道宋小河在这件事上为难,因为梁檀的缘故,这几日她哭了太多次,耗光了所有精神,光是看着面容就觉得憔悴。
苏暮临的心里没有凡人的善恶,所以在众人对梁檀出手的时候,他会站在梁檀那边。
而当梁檀置宋小河于不仁不义之地时,他就必须要站在宋小河那边。
宋小河不忍心动手,他就要成为宋小河的武器,助她解决梁檀所犯下的恶事。
“九天神雷——”
苏暮临将符箓抛起,萦绕着蓝光的符箓悬浮在空中,被他并拢的指头一点,大喝道:“召来!”
梁檀将这句话听了个一清二楚,脸上出现无比错愕的神色,喃喃道:“哥哥……”
正当他瞪大双眼不知所措时,头顶一声雷声轰然炸开。
雷云疯狂地卷积,在中间形成一个庞大的云涡,占据了视线中的天穹。银白的雷从九重天猛然落下,如一条蜿蜒的银龙,裹挟着天崩地裂之势,以极快的速度重重劈下来!
震裂天地的雷声炸响,混沌的天地亮如白昼,方圆百里仍有余光。
这是正儿八经的神雷。
沈溪山想起宋小河第一次听到神雷时,被震得耳朵失聪,第二次直接被雷声震聋。
他一个用力扑上前,将哭着往前奔跑的宋小河扑倒,将她抱住的同时,双手紧紧地捂上她的耳朵,把她摁进自己的怀中。
在这一个瞬间,他察觉自己的心,是出自本能地想保护宋小河。
不只是耳朵。
神雷落下之后,空旷的场地中央被砸出巨大的坑,地面黑乎乎的,灼热的气息在空中弥漫。
光柱彻底散了,阵法碎裂,梁檀从空中落下来,倒退好几步倒在地上,喷出一大口血。
方才他用尽灵力阻挡那一击,幸而九天神雷斩恶诛邪最是凶猛,对上寻常凡人倒没那么厉害,只是声势浩大,否则梁檀这回早就排队领孟婆汤了。
饶是如此,他也受了极重的伤,倒在地上几乎爬不起来。
灵力迅速回到他的体内,梁檀从苍老的模样恢复年轻。
他倔强地在地上挣扎,血糊得到处都是,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哥哥,好似疯魔了。
梁檀爬不起来,又哭又闹,对苏暮临竭力伸手,“哥哥……”
却见步时鸢不知从什么时候走出来,缓步来到梁檀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在血泊中挣扎的梁檀。
他以凡人之躯接下神雷,被砸碎了脊梁骨,已然是死路一条,如今还残留着一口气,无非是心中执念吊着,不肯就此死去。
步时鸢的眼神是温柔的,素手轻抬,腕子翻转间,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串樱花,飘入梁檀的脊背里。
他这才有力气撑起腰身,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梁檀跌跌撞撞,朝苏暮临的方向跑去,浑身抖得厉害,几次摔在地上又爬起来,倔强得不行。
宋小河也从沈溪山的怀中爬起,她的耳朵被保护的很好,这次没再受到神雷的影响,听见了师父不停地呢喃。
她大步朝师父奔跑。
就见梁檀停在苏暮临的面前,脸上的血泪糊在一起,浑身都沾满了湿润的泥土,看起来极为狼狈。
“这世间,能够用风雷咒召来九天神雷的,只有我哥。”梁檀哭着端详苏暮临,想从他的眉眼神色中,找到与自己兄长有那么一丁点的相似。
然而没有,苏暮临就是苏暮临。
他胆小怯弱,愚笨爱哭,整日像个狗腿子一样跟在宋小河身边,他与梁颂微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可梁檀要死了。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便在这弥留之际,他宁愿骗自己。
“梁颂微,你是不是梁颂微?”梁檀道:“你真的转世了?”
苏暮临满脸疑惑地摇头,“你在说什么?我可不是凡族。”
是了,梁颂微就算是转世,也不可能成为魔族。
梁檀说:“可是你……”
他猛烈地咳嗽起来,血往外喷,他甚至来不及擦一下,满口淌血地央求:“你骗我,你在骗我。”
苏暮临刚想说我没骗你,我生来就是魔族,还是白狼王的后裔,结果就见一阵风吹来了满面的樱花,往他脸上扑了个正着。
随后花瓣柔软地环绕着苏暮临转动,他如困倦入梦一般,缓缓将眼睛闭上。
轻盈的花瓣泛起温润的光芒,竟一下从苏暮临的身体里抽出一团淡蓝的雾气,被花瓣包裹着,逐渐形成一个人形。
宋小河跑来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
她脚步慢下来,缓步往前走,就看见花瓣融入雾气之中,有了一个人的模样。
那人变着变着,就变成了梁颂微的模样,比梁檀高了半个头,眼角有一颗痣,正用平静的目光看着梁檀。
他的心口隐隐有一盏琉璃灯,缓慢地旋转着。
梁檀也怔怔地与他对视,一瞬间好像时间静止,世间安宁下来。
不是通过日晷神仪回到几十年前看到的少年梁颂微,而是在飞升的天劫中陨落,时年二十三岁的梁颂微。
他脸上一贯是没有什么表情的,但是看着梁檀的目光中,又带着不易察觉的柔和。
“哥……”梁檀唤他。
梁颂微轻轻勾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来,始终安静着。
他身体被花瓣覆住,却又如魂体缥缈,像是随时都会散去,梁檀想要拥抱他,又不敢。
只是折腾那么久,终于见到了兄长的弟弟,即便是已年迈,却也哭得像个小孩。
梁颂微就抬手,用并不怎么轻柔的动作,在他的脸上蹭了一下,像是有些无奈弟弟都这么大了,还如此孩子气。
梁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又在笑。
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梁颂微并没有魂飞魄散,他跪了整整三百日所求的灯起了作用,的确庇佑了梁颂微的魂魄。
只是有人将梁颂微的魂魄并入了苏暮临的体内,所以不论梁檀点多少次引魂香,都无法将他的残魂招来。
宋小河听见了师父的哭声,也低头跟着落泪。
“梁颂微乃是天道选中之人,天界不会放任其魂飞魄散。”步时鸢从后面走来,说道:“只是人界的气运与发展都自有定数,天界不会随意插手,当年梁颂微魂魄不全无法转世,所以他在天劫陨落之后,青璃将他的魂魄送去了魔界,正逢拥有白狼王血脉的苏暮临诞生,青璃便与魔王商议,将他的魂魄并入苏暮临的体内,滋养梁颂微被天雷所伤的魂体,养了那么多年,如今已痊愈,只等最后一魄归体,他便可去转世了。”
这也是为何苏暮临能够画出风雷咒,能够引来九天神雷的原因。
梁檀笑着哭,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
梁颂微没有魂飞魄散,还有转世,有魂灯的庇护,来生他便还是天道选中之人,只要入道修炼,飞升便是迟早的事。
梁檀准备了那么多年的涅槃阵法没能成功,换不来梁颂微的复生,但得知他魂魄还在,也已满足,再不敢奢望那么多。
只是唯一的遗憾,就是梁颂微缺失一魄,无法开口说话,梁檀没能听到兄长的声音。
“已经足够了。”他喃喃道:“这就够了,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即便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也笑得开心。
梁檀的身体化作细碎的光影消散,他开始与梁颂微作最后的道别。
“哥哥,”梁檀以前因为经常跟梁颂微吵架置气,很少叫他哥哥,待长大之后,叫的次数就更少了,如今倒是一口一个毫不吝啬。
泪珠不断地往下淌,混着血,落得衣襟地面到处都是,他道:“我知道错了。”
一句迟来的道歉,简简单单一句我错了,是枷锁了梁檀几十年的心结。
“还有,我很想你。”
梁檀颤声说。
梁颂微轻轻笑了一下,似乎在回应弟弟。
他抬手,在梁檀的头上拍了一下,随后花瓣被风吹散了,魂体又没入苏暮临的身体中。
雨不知何时停了,风也变得温和,天上的乌云尽散,炽白的天光倾泻,落在梁檀的身上。
他的身体在快速消散,完全不成形了,在弥留之际,他转头看着哭得抽噎的宋小河。
梁檀道:“小河,我是个坏师父,别挂念我,往后好好生活。”
这是他留给宋小河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他想说的还有很多,就算这些年都陆陆续续教给了宋小河,但是辞别之际他还是想再重复。
只是时间不够了。
“师父!”宋小河凄厉地叫一声,就见梁檀的身体彻底碎了。
他的灵力分割成了数十块,在空中飘浮流转,像是被风扬起的蒲公英,慢慢地飘到宋小河的身边来。
宋小河抑制不住地哭嚎,伸出双手去抓,在触碰到那一块块灵力化成的光芒时,一些属于梁檀的记忆涌入了脑中,在她眼前翻过。
宋小河看见梁檀与濯雪结伴下山,寻找仙药的旅途,后来得知了梁颂微的消息,他与濯雪道别,濯雪说会在酆都鬼蜮里等他,梁檀答应会再去找他,只是这场约定到死都没能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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