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河往前走了两步,将梁檀的神色尽收眼底。
她看见师娘侧着脸,将目光落在了梁檀的师父的脸上,把师父的表情看了个彻底。
宋小河想,师娘其实都知道。
但她假装不知,还要开口说:“幸好颂微没有修无情道,否则我这香囊还不知要怎么送出呢。”
梁檀已然说不出话,失去了笑着应和的能力,沉默不语。
钟慕鱼就说:“梁子敬,你帮我将香囊送给他,好吗?”
梁檀盯着潺潺溪水好一会儿,只扯了扯嘴角,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好。”
话都传进了宋小河的耳朵里,她抿着唇静默良久。
然后才开口,“若我爱慕一人,那人在这世间便是独一无二,就算再如何相像,也替代不了分毫。”
她心中的称会一直往师父的方向压去,于是这句话中带了些赌气。
她已然明了,师娘钟慕鱼的爱慕之人,就是梁颂微。
其后她嫁给师父,可能是因为愧疚,可能是将师父当做替代品,但不会是因为爱。
于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梁檀都与宋小河一起住在沧海峰,只有零星几日对小河说要去千阳峰看师娘。
实则他到底去没去,宋小河也不知道。
宋小河觉得自己愚笨。
她早就该明白的,钟慕鱼到底也是钟氏嫡女,就算她不受娘家待见,还有个与她相当亲密的嫡亲弟弟,她的衣裳哪里用得着自己缝呢?
也是在钟慕鱼刚才拿出的香囊上看到了细细密密,精致娴熟的针脚和绣纹时,宋小河才知道,这些年一针一线给她缝衣裳的人,根本就不是钟慕鱼。
梁檀揣着香囊回到了竹林小院,宋小河在后面跟着。
沈溪山落后三四步的距离,将她垂头丧气的模样看在眼里。
就算是到了几十年前,见到了与她年轻差不多的师父,宋小河还是跟条小尾巴一样,安安静静地跟在梁檀身后。
现在师徒俩都不怎么高兴,伤心的样子如出一辙。
日暮降临,梁檀回小院之后便进房休息了,晚饭都没吃。
宋小河与沈溪山就在竹林边上坐下来,开始守株待兔。
夜明行稀,许是因为寒天宗坐落在北境,夜晚的温度格外低,吹在脸上都是冷的。
宋小河躺在地上,枕着双臂,睁着眼睛看着夜空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表现得太过安静乖顺,沈溪山的心里就隐隐不安,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去安慰宋小河,只能希望现世的梁檀快点出现。
只有他才能结束这场逆转时空之旅,将他们带回现世。
宋小河好像睡着了,闭上了眼睛,白嫩的脸颊显得很稚气。
沈溪山缓缓靠过去,从储物锦囊中拿出毛茸茸的毯子,轻轻盖在宋小河的身上。
往常只要她睡着,就算是将她抱起来走一圈也不会有动静,现在沈溪山只是给她盖了个东西,她就颤着睫毛,不安地翻了下身,侧面朝着沈溪山。
沈溪山动作停了一停,过了会儿,才将手落在她的后背,力道轻柔地拍着。
夜风也变得温和了,沈溪山低着眸,看了宋小河半宿。
隔日,梁檀在天不亮就出了门。
门窗轻响,宋小河瞬间就睁眼醒来,看见梁檀离去的背影,她匆忙爬起来跟上,动作间还不忘拉上沈溪山。
天色灰蒙蒙地,像是要下雨。
梁檀心情低落,也不好好走路,一脚深一脚浅,也不知要去哪里。
行过一处山涧,越走越偏僻,行了一个时辰之久,竟完全出了寒天宗的结界,来到了宗门的后山之处。
宋小河和沈溪山就耐心在后面跟着。
却见他终于停下,在一块座椅似的天然石雕上坐下来,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
凭空响起一道年轻的声音,在问梁檀。
梁檀答:“我不开心。”
那人说:“你总是在说废话,不过没关系,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我可以纵容你。”
梁檀:“……”
“你都看出来我不开心,为何还要说风凉话?”梁檀道:“我走了一个时辰来找你,你还藏着做什么?”
“我怕你带人来抓我。”
“我都来找你多少回了,你还不信我?”梁檀不可置信道。
忽而一阵黑雾在空中卷起,散去的瞬间,一个少年站在其中现身。
他身着黑袍,头发只有颈间长短,一半绾在脑后,结了一条小辫。
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面无表情地说:“凡人阴险狡诈,不可尽信。”
梁檀窝囊地威胁道:“你再说我就走了!”
宋小河看见他,顿时露出惊讶的神色。
原因无他,只因面前这个也是熟人,正是酆都鬼蜮之中的那个梦魔,后来被苏暮临一雷劈成出了原形,被收入戒指中变作灵宠。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师父在三十多年前竟然与这梦魔就相识了。
“濯雪。”梁檀半瘫在石座上,半死不活道:“我心中烦闷,你说些话宽慰我。”
濯雪用那双蓝眼睛将他看了又看,用淡然的语气说:“凡人寿命便是活得再长,也不过百余年,能什么烦闷?”
梁檀斜着眼睛,怒瞪他,“说,你继续说,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濯雪就当真继续说:“像你这种资质低下,天生就不是修道的人,烦恼就更无足轻重了,于天道来说,你这种凡人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只蝼蚁——”
“够了!”梁檀大怒,从怀中掏出了一包东西,往他脸上一砸,“闭上你的嘴!”
濯雪抬手,轻易接下,打开油纸包开始吃里面的鸡肉,评价道:“今日的鸡肉有些凉了,你路上太慢。”
“那是因为我的心里冷冰冰,所以无法给鸡肉保温。”梁檀有气无力道。
濯雪几下就将鸡肉给吃光,突然问道:“你可有想过离开寒天宗?”
梁檀瞥他一眼,“我哥在这里,你要我去何处?”
濯雪道:“你跟梁清不同,他是人界孕育千年而生的天材,必定踏上飞升之途,而你不过是资质平庸的凡人……”
梁檀不爱听这话,打断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若想跟上你兄长的脚步,只能洗筋伐髓,改变你的先天条件。”濯雪道:“我知道有个地方,那里有能够让你改头换面的仙草,你愿不愿意去?”
梁檀听了这话,如何能不心动,只是下意识拒绝,“我不能离开我哥。”
“若是你兄长飞升成功,便会去天界,上三界的一天,等同下三界的一年,你短暂的寿命如何与他相比?他在天界住上半年天,再下凡来看你,你已经躺进棺材里了。”
濯雪语气平静地陈述事实,话中不带丝毫贬低,却让梁檀心里一下难受起来。
梁檀露出慌张的神色,磕磕巴巴问:“我、我不能去、天界住着吗?”
“你一个凡人如何去天界?”濯雪疑惑道:“凡人登天,要经过天梯才行,七千年天梯断了之后,再没有一个凡人能够上去,你越过天梯上去,必死无疑。”
梁檀闭了闭眼,觉得濯雪这张嘴今天过于讨厌,没有一句话是中听的。
他道:“我不信。”
濯雪说:“不信算了,反正你也活不长,待你兄长飞升之后,我便去找他做朋友。”
梁檀大怒,“我哥最恨魔族,你去找他,他一张符宰了你。”
濯雪道:“那我就去找你的转世,反正你脑子笨,不管如何转世都一样,我们会一直是朋友。”
梁檀大骂他恶毒,又骂他的嘴根本不配吃肉,只适合吃屎。
宋小河站在边上看了很久,看着师父被气得面红耳赤骂人的样子,嘴角弯了弯,总算笑了。
笑容虽轻浅,但有了几分活气。
沈溪山心中一松,这才觉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根弦绷在他的心里。
濯雪站着,随便梁檀骂,情绪始终悠然平静,完全不在意一般。
待梁檀骂累了,想要休息了,他才说:“有人来过。”
宋小河吓一跳,以为他察觉了自己,连忙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上了沈溪山的胸腔。
他道:“别怕,不是我们。”
就听梁檀惊叫:“是谁?!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你骂我两只眼睛像屎壳郎推的粪球的时候。”濯雪说:“现在已经走了,约莫是你们宗门的弟子。”
梁檀大惊失色,吓得浑身出汗,慌张跳下石座道:“我先走了,你别说见过我。”
濯雪看着他的背影,说道:“如果有人问,我不会说谎的。”
梁檀一边跑一边愤恨地回头喊:“那你死远点,别在寒天宗附近出现!”
宋小河和沈溪山二人也跟着梁檀往回走。
他赶路急,着急忙慌地催动符法,但由于符法用得不精,走一段飘一段,模样很滑稽。
不过好歹比徒步走要快得多,仅用了小半时辰就赶回了寒天宗。
他悄悄从偏门进去,鬼鬼祟祟像个贼,正走着时,忽而遇到了前方有一群结束修炼的外门弟子走过来。
梁檀赶忙钻到旁边的柱子后缩成一团藏起来。
就听那些外门弟子议论着靠近。
“钟氏又来找梁清了?”
“可不是吗?听说又送来不少好宝贝呢!”
“真是羡慕不来,梁清这资质,又是出自钟氏,日后怕是前途无量!”
“据说钟氏想让他拜入嫡系,改姓钟,按浔字辈。”
“梁檀是泼天富贵淋在了脑门上,他一个学什么都不行的废柴,什么也不用做,单凭着是梁清弟弟这一层身份,后半生便无忧了。”
“不止呢!若是梁清飞升之后去了天界,给他找了什么仙草神药,就算是不用飞升也能活个两三百年!”
“真是山鸡跟凤凰投胎到了一起,梁檀当真是投了个好胎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语气里充满着阴阳怪气和轻蔑刻薄,皆清清楚楚地传入了梁檀的耳中。
待人都走远了,他才从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里爬出来,面无表情地回了竹林小院。
正午时分,天色却灰暗无比,似一场大雨将至。
梁檀推开院门,就看见原本空旷干净的小院中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奢贵箱子,但是箱子上就嵌了宝石,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珍奇宝贝。
他脸色一沉,重重将门摔上,大步往里走。
梁颂微仍旧在院中敲玉石,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一眼被摔成两半的竹门,说道:“去了何处?”
梁檀回道:“不用你管。”
“我是你兄长。”梁颂微说。
梁檀一下子发了大怒,一转头双目已是无比赤红,怒气冲天,吼道:“兄长?!你还是我兄长吗?你不是要改姓钟,与我梁檀有什么关系?我可没有姓钟的兄长!”
梁颂微站起身,冷声道:“我何时说要改姓?”
梁檀指着满院子的箱子,“你当我瞎吗?这些不是钟氏送给你的!?他们为什么给你送这些,又在打着什么主意,你不清楚?”
梁颂微道:“我自有打算。”
“你有什么打算?”梁檀赤红的目滑下了眼泪,咬牙切齿道:“你想改姓钟,你想抛弃我这个废物一样的弟弟,是不是?”
“从未。”梁颂微说。
梁檀自嘲地笑了一下,说:“我知道,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你的拖累,你人生中的污点,就算你日后飞升去了天界,被天上的神仙知道你在人界有一个我这样兄弟,怕也是嘲笑你。”
“我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学不会,没有你天赋高,也没有你讨人喜欢。”他从袖中抓出香囊,猛地扔到梁颂微的身上,大声道:“都是你的!天赋能力,家世背景,还有我喜欢的人,全都是你的!”
香囊轻盈,砸在身上半点知觉都没有,梁颂微低头看了一眼,说道:“情爱于我,不过累赘。”
“那你何不修无情道,彻底断了她的念想?”梁檀高声质问,恨声道:“少在我面前装清高!”
梁颂微眉头笼着寒霜,冷得骇人,他抬脚上前,精致的绣花香囊就这么被一下踩在了脚底。
他道:“若非为你,我早就修了无情道。”
无情道,断情绝爱,指的不仅仅是爱情,更有亲情。
但凡在这世间还有牵挂,便不能修无情道。
宋小河愣愣地,转头看了沈溪山一眼。
沈溪山对她对视了一下,随后心虚地移开视线,心说这两兄弟吵架就吵架,扯什么无情道。
他这无情道现在都修得稀里糊涂了。
梁颂微又道:“近日对你管教松泛,不想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你先交代清楚,为何与魔族混在一起?”
梁檀这才想起这一茬,顿时泄露了害怕的情绪,嘴硬道:“我没有。”
梁颂微冷声道:“再敢撒谎,家法处置。”
梁檀像是怕极了家法,立即道:“那是我朋友。”
“宗门那么多人,你与谁不能交朋友?为何偏与魔族为伍?”梁颂微质问。
“他不会看不起我。”梁檀察觉出他语气里的蔑视,知道兄长看不起魔族,连带着与魔族混在一起的他也觉得不堪,心里受伤,面上就越是愤怒,“你凭什么管我跟谁交朋友?!我又不是你,被那么多人追捧仰慕,身边永远不缺人!我只有这么一个朋友!”
梁颂微不管他如何歇斯底里,情绪冷漠至极,说道:“今日起,与那魔族断绝来往。”
“你凭什么管我!你不过是比我早出生了那么一会儿,当真以为就能做我哥哥?!我凭何事事都要听你的?况且你日后改姓为钟,更加没有资格来管教我!”
一道巨雷凭空乍起,闪电划破天际,伴随着震耳的声响,一瞬的白昼将天地照亮。
白光落在梁颂微漠然的眉眼和梁檀愤怒的泪目上。
梁檀冲他吼道:“梁颂微,你就好好走你的登仙大道吧,我绝不会成为你的绊脚石!”
他转头,大步冲出了小院,狂奔离去。
梁颂微站在院中,目光却追着梁檀的背影而去,一如往常的冷漠眼中却荡起了波澜。
沈溪山是最能理解梁颂微的人。
从某种方面上来说,两人比较相似,梁颂微所受到的追捧赞誉,沈溪山亦有。
他们这种天赋异禀之人,大多都冷情,将修炼飞升揽为己任,想的是人界道途,念的是天下气运,什么情情爱爱,亲朋好友,于他们来说根本不重要。
只是梁颂微在乎唯一的双生弟弟,沈溪山也一头栽进了小河里,所以他很能理解梁颂微现在的心情。
电闪雷鸣,骤雨瓢泼,豆大的雨水瞬间覆满大地。
沈溪山用了个微弱的诀法为二人遮雨。
梁颂微有灵符护身,雨水不沾衣襟分毫,他仰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指尖夹了张符,反手一变,掌中就多了一把伞。
他拿着伞往外走,像是要去寻那个哭着跑出去的弟弟。
刚推开竹门,忽而一人从竹林中走出。
他没打伞,浑身湿透,踩着泥泞走到小院的边上。
宋小河一见他,整个身子都颤了一下,下意识想要上前,却被沈溪山一把抓住,攥紧了手腕。
就见来人也是十七八岁模样的梁檀,束起的长发被雨水浸透,贴着脸颊往下落水,衣襟湿透之后紧贴在身上,显出少年有些单薄的身躯。
他红着一双眼,直直地看着梁颂微,脖颈青筋尽现,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
梁颂微转头看他,淡声问:“还知道下雨了回家?”
梁檀站在他几步之外,泪水似乎混在雨水里,也不知道流了多少。
他看了梁颂微许久,忽然笑了一下,只听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唤道:“哥哥,我回来了。”
宋小河低下头,悄悄用另一只手背抹了两下眼睛。
沈溪山弯腰,将她的手拿开,就见她眼睛湿漉漉的,是又落了泪。
他摸了摸宋小河的脑袋,说:“别哭了,这不是找到了吗?”
找到了来自崇嘉二十八年,来自现世的梁檀。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几乎每一个入睡的深夜,他都会将这段记忆再次翻出。
当年与兄长争执过后, 他心里更多的不是愤怒, 而是惧怕。
他知道自己天赋差, 这些年奋力追赶, 也无法追上兄长的脚步, 更是没少听到其他人在他背后的议论。
人人都说梁檀投了个好胎, 虽年幼死了爹娘, 但头上有一个天材兄长,否则凭他的资质,指定在钟氏留下当家仆, 哪有本事住在寒天宗的内门?
又说梁檀不思进取, 整日就知道玩乐,根本比不得梁清。
还说他窝囊懒惰, 只知坐享其成,将来难成大器。
当然, 这些话对于自幼丧失爹娘, 心性坚定的少年来说算不得什么, 梁檀知道后最多伤心气愤一会儿,并不会一直梗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