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川言因这话冷笑了声,道:“不必问她,问她还能有什么回答?她只是朕的宫女罢了,所以你们这些催着朕要孩子的,赶紧都散了,有这时间不如多写几份折子。”
那些大臣听了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一个都没信靳川言的话。
素来恪守宫规的刘福全竟然破了宫规,皇帝却没指责他,说来的话又满是纠葛,怎么看这主仆二人的表现都在证实这段感情不清白。
恐怕,这皇城终于要迎来第一个女人了。
未央宫,暖阁。
时尘安在喝药,小郑殷勤地伺候她。
小郑对她如此恭敬,时尘安知道是因为他的前途都系在了她的身上,但她本来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实在保不了小郑什么。
时尘安打算和小郑说实话,道:“陛下答应我,只要我不主动离开未央宫,他就不追究你的责任,只是若你想要更远大的前程,还是求求你干爹比较好。”
小郑却知不是如此,如今他除了依附时尘安是哪哪都去不了了,时尘安愁眉苦脸:“可我也只是个宫女,我能给你什么前程?”
小郑笑道:“陛下如此看重姑娘你,你难道还缺前程吗?”
时尘安摇头:“你若说的是册封我为公主那事,陛下已是不认了。”
小郑傻了下:“陛下册封你为公主?陛下怎么会想到册封你为公主?”
又不是六七岁的奶娃娃,这世上哪里会有哥哥妹妹大了后还睡在一张榻上?更何况,时尘安与靳川言根本不是兄妹。
时尘安却误解了小郑的意思,她怔愣了会儿,声音更是低落:“原来就连这件事也是骗我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郑看她心情不佳,忙道:“我并非是陛下骗你的意思,不过是觉得陛下就要册封你,也该册你为妃嫔,而不是公主。”
时尘安瞪大了眼睛:“我是宫女,怎么做陛下的妃嫔?”
小郑笑道:“怎么就做不了了?若你能好好笼络住陛下的心,就是皇贵妃也做得,大周自立朝来也是有这样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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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还真有皇帝会看上出身卑微的宫女,时尘安却不安了:“若我不情愿呢?陛下也会胁迫我吗?”
小郑不解道:“你怎么会有不情愿?好容易得到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你需得牢牢抓住才是。趁着陛下后宫空虚,对你也还有心,你赶紧养好身子,给陛下诞下个皇子,如此任他往后进来什么女人,你的位置都稳了,前程少不了。”
小郑告诉了时尘安好些邀宠争宠的手段,着实让时尘安大开眼界。
小郑教她:“你呢,最吸引皇上的就是你干净,因此那些妖妖娆娆的手段咱不用做,你只要继续单纯着,但不能只是单纯,还要不经意地勾着陛下,露出欲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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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里果然只有邀宠、争宠两件事,小郑是个太监,却对女人那点勾引人的手段了如指掌。
时尘安听了,微微叹气:“好像狗哦。”
小郑道:“什么?”
“费尽心机,也不过是为讨皇帝的一点喜欢,不正像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吗?”时尘安有点难以接受,“不喜欢一个人,当真能为他做到这种地步吗?”
小郑笑了下:“你也别太犯倔,别说后宫了,算上前朝,真论起来,只有陛下是人,那些一品大员也是狗。可狗也分三六九等,也能做别的狗的主人,你作为一个宫女能有这样的机会,知足吧。”
小郑说着,想找盒胭脂给时尘安抹一抹,她昨天哭得厉害,红肿的眼皮直到今天都没有消下去,小郑只要想到她用这糟糕的面容见了皇帝,就有些头皮发麻。
但是他被时尘安坚决地拒绝了。
小郑还要再劝,靳川言回来了,时尘安仍旧是养病之人该有的邋遢模样,小郑叹叹气退了出去。
时尘安不期然靳川言竟然那么早就回来了,她原本以为他和昨晚一样会忙到接近子时呢。
她不安地看着靳川言走近,他已经换下了上朝穿的冕服,只穿一件月白的长袍,上面用银线低调地绣着团云祥龙纹。
时尘安等着靳川言和她说些什么。
她起初觉得小川那些话很莫名,想不明白为何要说给她听,但看到靳川言后她便明白了,这是在点她呢。靳川言和她不清不楚睡在一起,连小郑都以为他要临幸她,所以才巴巴地跑来劝她抓住机会。
可见,只有她一个人以为他们之间还能保持清白的关系,她当真是天真的可笑了。
现在靳川言一下朝就来见她,是要和她说什么呢?让她不要不知好歹,给脸不要脸?
靳川言开了口:“好几天没练字了,今天能把落下的进度补上吗?”
“什,什么?”已经做好要激烈抗争到底的时尘安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靳川言,“练字?”
“不然?”靳川言的目光从被她放在枕边的那本书掠过,“难道你还想逃学?”
当然不是!
时尘安是极喜欢学习的,学习能让她眼界开阔,看到不一样的世界,让她的人生变得有意义起来,因此她昨天伤心成那样,还不忘拜托小郑找本书来给她看。
她只是不曾想到靳川言竟然还愿意教她。
靳川言没有与她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更没有什么胁迫,她干干净净地坐在案桌前,认真地研墨,不远之处,还放着另一张案桌,靳川言伏案批改折子。
屋子静悄悄,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墨香漫动。
好像这些日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们仍旧在豹房的小屋里,她提笔练字,小川看书陪她。
几日的不安、愤怒、悲伤,就这样被这段宁静的时光治愈,时尘安的眼眶有些湿润,她低头,偷偷抹了把眼泪。
时尘安练着字,刘福全进了来回话:“陛下,西郊行宫传来了消息,太后高热不退,银姑请陛下去看一看。”
时尘安没见过这位太后,却知道自己因为太后倒过霉,也知道溪月是为了太后而背叛了靳川言,因此她不由支起了耳朵。
靳川言把批完的折子放到右手边,语气波澜不惊:“朕又不是太医,治不了病。”
刘福全为难地看了眼时尘安,有些话当着时尘安的面,他实在不好说得太过详细。
靳川言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太后是被那两个人彘吓病的,治病要治根源,银姑这是想求他把人彘给撤走呢。
靳川言于是轻笑:“她死了更好。”
刘福全便退了下去,靳川言转头看到时尘安瞪得滴溜圆的鹿眼,左右早就被她识破真面目了,靳川言也就不慌不忙了:“怎么,第一回 认识我?”
时尘安被他噎住了,她低下头继续练字。
靳川言等了会儿,没等她下句言语,再一看,见她专心致志地练着字呢,顿时被气笑了。
得,当真是铁了心要与他划定界限,都不肯主动关心他的事了。
靳川言道:“你是不是忘了作为宫女,当以主子为重,关心主子?”
时尘安老老实实放下笔,老老实实道:“奴婢不知该关心陛下什么。”
靳川言只要听到她自称‘奴婢’就觉得头疼,他拉长了语调‘哦’了声,阴阳怪气的:“那就是你失责,罚你抄写宫规一遍,好好反省你自己。”
时尘安道:“可是奴婢正在学习……”
靳川言斜眼睨她:“你连宫女都做不好,还学什么学?”顿了顿,又补充,“抄宫规也是练字了。”
时尘安要抄《论语》,不肯抄宫规,何况宫规又不能真的教她怎么伺候好阴晴不定的靳川言,她抄了也白抄,因此忙道:“陛下误会了,奴婢是极关心陛下的。”
靳川言抱手等她来关照他那凄风苦雨的童年,预备卖个惨,再迂回解释下他非要那样对待溪月和袁姑姑的原因,想开时尘安也能稍微理解些他,而不是将他继续视为洪水猛兽。
时尘安却没了下文。
靳川言皱眉:“你的关心呢?”
时尘安不解:“奴婢说了奴婢关心陛下,还要怎样呢?陛下是有主意的,奴婢也难置喙,陛下哪里还需要奴婢的关心。”
她的疑惑过于赤诚,因此又一次悄无声息、轻而易举地把皇帝堵到胸闷。
“好, 很好。”靳川言看着时尘安,阴阳怪气的。
时尘安却觉得无辜极了,本来就是, 太后那事上, 她也不是没关心过,但靳川言一个字都没听,既然如此, 她又何必浪费口舌。
靳川言毕竟不是小川,不是能和她平等议事的关系, 时尘安看清了这点, 自然也不会再不知好歹地自己给自己碰壁。
但靳川言的阴阳怪气实在让她莫名又难受, 她提起笔, 规规矩矩地练字, 注意不发出多余的响动, 再引得靳川言来找她的茬。
靳川言的舌尖顶了顶腮,凉凉地看着时尘安。
到了晚间,时尘安受了小郑的敲打是再也不肯和靳川言同床而眠了, 靳川言还等着晚上做场大戏,引一引时尘安的愧疚,冷不防遭她反抗,皱眉道:“又怎么了?”
时尘安看他:“奴婢不合适与陛下同枕共眠。”
靳川言道:“昨夜不是同你说过了?既是宫女, 哪里有资格挑挑拣拣地选卧榻, 更何况, 我的床榻难道还不够好?”
他是真的不知道时尘安在拒绝什么, 她受了伤正是要养伤的时候, 而他的卧榻绵软,暖和, 一等一的舒适,怎么看,都是一个养伤的好去处,时尘安却推三阻四的,好像他床上有洪水猛兽要吃了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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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时尘安误会了靳川言的意思,有小郑话语在前,靳川言这话落到她耳朵里自然而然就成了‘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爬上朕的龙榻却爬不成的?你给我知点好歹。’
时尘安缩了缩头:“奴婢虽是陛下的宫人,但奴婢以为自己应当还有些自由,可以选择日后究竟要不要留在宫里。”
靳川言是早知道时尘安是不愿留在宫里的,也知道揭穿了小川的身份后,她恐怕是更不愿留下了,于是他有些不大高兴地‘嗯’了声。
时尘安到底面皮薄,把话说得极委婉:“无论作为宫人还是嫔妾,奴婢都不想留在宫里。”
靳川言的眼皮抬起,诧异流过他的眼眸,他定定地看着时尘安,忽然暴喝:“小郑!”
时尘安不知道他突然发怒叫小郑做什么,不安地直身,就看到小郑连滚带爬地进来。
靳川言随手拣起一份要被发回的折子砸在小郑的脑袋上:“你给朕说说,你这狗嘴里又瞎吐了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
靳川言当真是气到了,时尘安现在怕他怕得要命,他焦头烂额,还没想好究竟该怎么才能让时尘安对他放下戒心,小郑这奴才不想着好好帮他便罢了,还尽给他添乱。
时尘安连叫一声哥哥都不愿,又怎么可能会情愿做妃嫔?这分明是在替他把时尘安往外赶。
小郑有勇气劝时尘安争宠献媚,却也知道靳川言平生最厌恶这点,因此‘奴’了老半天,也奴不出所以然来,只能偷偷地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时尘安。
时尘安看着靳川言的反应,心里也渐渐回过神来,一声没吭。
靳川言嗤笑:“有胆子说没胆子认,很好,你说说因你这点私心,你违背了几回朕的命令?刘福全,把你干儿子带走,别再叫朕看到他。”
小郑眼睁睁看着大好前程在眼前化为烟烬,他拼命叫着时尘安的名字想讨饶,刘福全忙堵上他的嘴,把他带走了。
时尘安有些郁闷:“你罚了他们,他们却冲我来讨饶,就是他们刚害过我,也敢腆着脸来冲我讨饶,好像我很好说话似的。”
她想到豹房那些被处死太监,还有桃月的那个梦,有些闷闷不解。
靳川言却对她竟然会因此不解这件事感到由衷的不解:“你还不好说话?除了我之外,你对谁都好说话,哪怕是害过你的人,你都能为她们求情。”
时尘安以为他说的是溪月和袁姑姑的事,她就不说话了,她不想吵,靳川言有他的大道理,不肯听她讲话,她说了没有意义。
靳川言却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指的是桃月。你放过她一回又一回,她就认准你好欺负,连向慎刑司诬告这种蠢事都做得有恃无恐,是不是你给的底气?”
时尘安没法反驳靳川言的话,她只能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闷头听训。
靳川言又道:“你这种菩萨心肠,没有我这个金刚在旁怒目,出了宫,简直能被人生吞活剥。”
他竟然绕回去了,时尘安还以为靳川言根本不介意她的去留,没成想,他兜来兜去,还是隐晦地把他的意思传达给了时尘安,时尘安唯有沉默。
靳川言也不要时尘安的回答,他看透时尘安的心狠之处,他的骄傲也不允许他出言请求时尘安。
因此他又轻轻松松把时尘安才打上的郁结解开了:“趁着还有时间,你不如多向我学习,究竟该怎么做好一个怒目金刚。”
时尘安的眼睛就亮了:“陛下愿意教奴婢吗?”
“哼。”靳川言冷笑,“你又不了解我,怎么跟我学?”
这话说得奇怪,时尘安想了很久,直到靳川言都沐浴完毕了,她才突然想起啦靳川言从前与她说过的‘与人争辩没有意义’的论断,他那时就直言很多人的行事都受过往的经历影响,因此各有各的利益要谋,各有各的偏见要守。
这种话套到现在的场景,靳川言说的那话的意思就是‘你不了解我的过去,怎么知道我必须铁石心肠的理由’。换言之,要跟着靳川言学,就需要先了解他的过去。
时尘安曾经对小川的过去充满好奇,那是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后来知道小川就是皇帝后,那种好奇就减了,在她看来,生来就是天皇贵胄的靳川言自然什么都有,他的人生由蜂蜜浇灌,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苦。
她一直这样认为,若没有太后的事的话。
时尘安尽管仍旧不认同靳川言激进的处事方式,却不妨碍她因此对他的过往起了些好奇,坐拥江山权力的母子吃喝不愁,一生优渥,又能有什么起龃龉的必要。又不是她们这些农户,一年只靠那三瓜两枣的收成活命,因此一条细水渠的变道都能轻易挑起两村之间的械斗。
她本以为富足的王亲贵族的人生,应当平滑柔顺如丝绸,一点褶子都不会起的。
时尘安起了好奇,却不知道该从何得知靳川言的过往,总不能直接开口问靳川言,她倒还没有蠢到这地步。
就在时尘安纠结不已的时候,靳川言上了床,他坐在床边看她,寝衣着身,面容清癯俊秀,肩线宽阔挺直。
“你可以独自睡碧纱橱。”
还不等时尘安惊喜,他又面无表情地捏碎时尘安的希望:“但明天碧纱橱就要拿出去丢了,你今天睡了,明天就得睡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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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明晃晃、赤/裸裸的威胁,他连睡地上都懒得说——因他知道时尘安那头傻乎乎的倔驴肯定选择睡地上——直接就要把时尘安赶去雪地里,这天气睡雪地,只怕一晚就得冻死。
他不怕时尘安听出来他的威胁,因为他知道时尘安没得选择。
时尘安道:“但是——”
“什么但是,”靳川言凉凉地开了口,“你听小郑说了几句话,你就信了他,却从来没想过来问问我,难道小郑才是我?还是昨夜与你说的那话,我若对你别有用心,满宫十二殿都是我的,你睡哪都没用,你拦不住我。”
时尘安被他说得没声了,过了好会儿才道:“奴婢睡床。”
她想,说到底,她是奴,靳川言是主,他本就可以随便处置她的身体以及生命,她对他的歹心向来是毫无办法。但现在靳川言没有对她做任何的事,甚至还说过要册封她为公主的话,或许,他对她当真没有多余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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