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的门开了又关,小郑顶着半张红肿的脸,连滚带爬挨到了时尘安的床边。
时尘安低着头抹泪,她心如乱麻,不愿见人说话,因此道:“你放心,是我害了你,我不会不管你的。”
小郑感激极了,时尘安却已经侧背过身子,显然不愿和他说话,小郑只好咽下那些感激的话,又滚了出去。
皇帝已经离开了暖阁。
方才暖阁里吵得凶,刘福全听得心惊胆战,又替靳川言着急得很。
他是在文渊阁伺候的,自然见到了白敛命人送来消息后,靳川言一闪而过的慌乱神色。
刘福全还从未见过靳川言这般慌乱,便是静安王谋反的消息被证实了,靳川言也只是很淡然地继续练完大字,方道了句:“是吗?”
刘福全知道靳川言如此,不过是因为他对静安王谋反之事早有猜测,也有信心掌控住整个事态罢了。
那么,面对时尘安时,他那运筹帷幄的本事和自信又去了哪里?
刘福全弄不明白,只看到靳川言匆匆地往行刑之处赶去,连氅衣都不要了,阴风吹起猎猎衣袍,他像一只丢了家的鹰,雄姿不再,只有失落和寥乱。
时尘安说得没错,靳川言自始自终都在小心遮掩‘小川’的真实身份,他知道时尘安不喜欢‘皇帝’,因此他不愿在时尘安面前做‘皇帝’。
她说得都没错,可偏偏,靳川言不肯承认。
刘福全知道皇帝自小就是这个性子,他是骄傲的,自然不愿让人轻易瞧见他卑弱的一面,同时,他也是孤独的,因此他远比同岁之人少了许多正常的与人交往的经验。
也因此,事情才会被被他闹得一塌糊涂。
但刘福全又能指责皇帝什么,他是皇帝,天底下什么还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他当然可以任性。
事实就是时尘安再不情愿,还不是被留在了暖阁。
所以刘福全才不会傻乎乎到皇帝面前说三道四,他只是安静地陪他处理一件又一件的公务,及时往他空了的茶盏里添上热茶,顺便,看到素白的纸张被笔无意识地写下了许多个‘小川’。
刘福全一顿。
直到亥时,靳川言总算肯将大臣放走了,他靠在椅子上疲惫地捏了捏山根,刘福全问他可要用晚膳,靳川言没答,反而问:“时尘安现在在做什么?”
这刘福全哪儿知道,她没离开暖阁,闹出什么事来,自然不会有人特意跑到文渊阁来传递消息。
靳川言自然也是知道这点,因此他微微叹气,刘福全道:“陛下可要摆驾回宫?”
靳川言当然是累极了,他也无比想念时尘安,可是只要一回想起时尘安那双怒且悲的眼眸,他便有些情怯。
“摆驾。”
最后他还是下了决心,暖阁本就是他的住处,他回到那儿去原本就是天经地义。
暖阁灯火通明,靳川言从轿辇上走下来,小郑战战兢兢与他汇报时尘安的动静,她在屋里闷睡了许久,晚膳时只用了半碗粳米粥就又睡了,没说什么话,小郑主动与她说话,她也不理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靳川言淡淡地应了声,好似只是随意听听罢了,小郑却知不是如此,他现在是依附时尘安而活,因此他无比希望时尘安的宠爱能长久些,最好是盛宠不衰。
因此小郑主动道:“陛下其实今日时姑娘要去看刑,也是为了陛下。”
靳川言脚步停顿,他拢着及地的氅衣,身姿颀长,看着小郑。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小郑却大受鼓舞地将他与时尘安的对话一一道来,并颇有心计地添上一句:“时姑娘也是关心陛下,才要去看刑,否则她那么害怕那种血腥场景,何苦还要去找罪受。”
靳川言牵了牵唇:“是吗?她一个小白眼狼,也会知道要对朕好?”
他这样说着,却用更快的脚步往暖阁走去了,刘福全经过小郑时,小郑讨好似地冲他一笑:“干爹。”
刘福全伸手打了一下他脑袋:“只要能帮陛下哄好时尘安,往后你小子的福气少不了。”
时尘安并未就寝, 但她也从卧榻挪到了碧纱橱。
靳川言推门进去的时候,她正捧着书看,明明困得脑袋如小鸡啄米般点头, 却还硬撑着等他。
那副温婉的样子中带着岁月静好, 让靳川言心头一暖,他单手合门,往碧纱橱走去, 关门声惊醒了时尘安,她抬起惺忪的睡眼, 却很快将眼睫垂了下来。
她道:“奴婢恭迎陛下回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靳川言的脚步顿住了:“你说什么?”
时尘安仍旧低头, 恭顺地道:“今日太医给奴婢摸了骨头, 道是再养上几日就好了, 陛下愿意让奴婢在暖阁叨扰, 奴婢不胜感激。”
靳川言放下了手, 他觉得气闷不已:“时尘安,你非要如此吗?”
时尘安终于肯抬头与他对视,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下午的愤怒和悲伤, 只有红肿的眼皮和淡淡的泪痕,她平静地道:“奴婢以为奴婢应该认清身份,不能逾矩。”
靳川言想说点什么,可面对这样的时尘安, 他又什么重话都说不出来。
他早就知道了时尘安是个非常认死理的犟种, 可这回, 她实在犟得过了头。
靳川言道:“时尘安, 无论你怎样否认小川的存在, 我们那些事都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你不能单方面宣布它们不存在。”
时尘安没说话。
靳川言走了, 听动静当是去洗漱了,时尘安肩头略垮,抱着书坐在碧纱橱里,双目放得很空。
很快靳川言洗漱完他又进了来,但他没有往卧榻去,而是到了碧纱橱这儿,时尘安不用抬眼就感受到他颀长的影子笼罩下的阴影。
靳川言道:“往里睡睡。”
时尘安瞪大了眼,在她表达不肯的意愿之前,靳川言轻笑,略带讥嘲:“不是认准了你的身份,选择做一个恭顺的宫女吗?既然如此,陛下说的话,你敢不从?”
轻轻巧巧就把时尘安未说出口的话堵了回去,让她颇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错觉。
时尘安过了会儿才找到反驳的理由:“陛下与奴婢睡在同一张榻上不合适。”
昨晚还可以说是兄长关爱妹妹,现在他们已经没了这层关系,两个毫无瓜葛的男女躺在一张床上,像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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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合适了?”靳川言微耷着眼皮,牵了牵唇,“男女授受不亲?满宫十二殿,包括你们这些宫女,都是我的,我想怎样对待你都好,别说睡在一起什么都不干,就是我强睡了你,记在起居注上的也只会是‘帝临幸’,又哪来的不合适?”
时尘安眼里有了惊恐。
她从前是觉得皇帝不可能看上卑贱的奴婢,因此没往这方向去想,现在却被靳川言戳破残酷的现实,她才有种冷汗淋漓的感觉。
是啊,皇帝连她们的命都可以随时拿走,何况只是共卧一榻呢。
时尘安哆哆嗦嗦地给皇帝腾位置,她现在是彻头彻尾地后悔了,她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一样觉得做个公主挺好的,至少有伦理在,靳川言总不至于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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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现在她的谱已经摆出去了,再反悔好像已经迟了。时尘安不敢转头,只能偷偷用眼风观察靳川言的神色,却不幸被靳川言逮了个正着,时尘安立马缩回去了。
灯烛被熄灭了,时尘安听到布料摩挲的声音,身侧的床榻向下微微凹陷,熟悉的热源靠近,时尘安后知后觉发现另一件更要命的事,他们之间忘了塞枕头了!
两人就这样毫无保障地躺在一起,越界实在是太轻而易举的事了,时尘安怎么也躺不住了,她叫了声:“陛下,枕头忘记拿了。”
“忘记拿枕头了你就自己拿去,叫我做什么?”靳川言不客气道,“难道还要我替你去拿么?我跟你,究竟谁才是宫女?”
时尘安就不说话了。
她的腿受了伤,白日里挪动都全靠小郑抱她,她根本没办法下床去取枕头。
她只能这样毫无保障地和靳川言躺在一起,努力让已经困倦的精神再振作一些,千万不要睡去。
但白日的事已经消耗掉了时尘安大部分精力,她实在撑不住了,好在靳川言处理了一天的公务,想来也累,入睡得极快,时尘安听着他绵长均匀的呼吸声,终于卸去所有警惕,入了梦。
她没了动静,靳川言却慢慢地在黑暗里睁开眼,他侧头探了下时尘安的动静,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她抱到了自己的怀里,还特别注意不要压到她的腿。
靳川言自觉待时尘安的心思干净,想与她共睡一榻不过是照顾她脆弱敏感的心灵,以及实在看不惯她得知真相后,就主动与他建立起隔阂的行为。
靳川言养过猫,知道要和猫猫破冰最好的做法就是抱着它,拼命地揉它,吸它,让它拿你没了办法,于是就接受了和你的亲密关系。
因此,他也就用同样的方式对待时尘安了,肢体上都不清白了,他不信时尘安还能冷清冷性地把他们之间划得一干二净。
他是这样想的,但当真把时尘安抱在怀里,他才发现哪怕猫也浑身软软的,但女孩子和猫还是很不一样。
女孩子也软,但这种软是一种绵软,轻盈得像捧了一朵云入怀,淡淡地散着皂角和龙涎香的味道——她睡了他的床,穿过他的衣服,因此身上也留下了他的味道,好像他是一只猛兽,在属于他的雌兽身上标记了主权。
这种意外的区别让靳川言有些局促,甚至于不知道该怎么摆放他的手脚。自可以独立行走后,靳川言还从来没有与另一个人这样过从亲密,何况,这还是个女孩子。
他侧着身,不知是否该贴合女孩子柔软的线条,也不知道放在她腰上的手的力道是否适中,会不会给时尘安带来不适。
幸好,夜色密沉,时尘安也仍在梦乡之中,没有人瞧见皇帝这小小的无所适从。
次日,时尘安是被头发丝给扯痛醒的,她睡觉其实算不上老实,偶尔压到自己的头发也是有的,只是没有一次比得上这一次令她惊悚无比。
她不知何时到了靳川言的怀里,那被扯痛的黑发正压在他的脸下。
他睡得正香,白玉一样的脸恬静无比,睫毛乖巧地覆盖着平日里冷情的双眸,褪去了他的威严霸道,让他看上去与寻常的五陵年少没有任何区别。
这本该是宁静祥和的一个清晨,时尘安却无心欣赏,她欲哭无泪想法子把头发扯出来,但靳川言压得实在紧,她忙得满头大汗,发丝却仍旧纹丝不动。
不用说都是靳川言搞的鬼,她受伤腿限制,哪怕只是在床上做小小的挪动,都要劳累双臂,又怎么可能在睡梦里不知不觉翻滚进靳川言的怀里。
他就是在欺负她。
时尘安当真是又气又急,她趴上去用手指掐住了靳川言的脸颊,靳川言霍然睁眼,看到的就是一双泛红的圆溜溜大眼,愤怒地看着他。
靳川言昨晚睡得舒服极了,脑子还朦朦胧胧的没转过来,看到时尘安发了脾气,下意识抬手就摸她头:“乖,别哭了,哥哥抱抱。”
时尘安想咬靳川言的脸!
靳川言摸她头的手已经顺着她的后脑勺揽到了脖颈,稍微用了点力气,就重新把她摁回了怀里:“再睡会儿,我今天有早朝,可累了。”
动作如此娴熟,想想也知昨晚没少抱她,时尘安睡在靳川言的怀里,顿觉得这日子当真是没法过了。
她顶着晨困,终于熬到靳川言起身之时,时尘安也顾不上刘福全还在帐外站着,她握着靳川言的手,不让他这般快迅速抽身。
靳川言低眸看自己被时尘安抓着的手,道:“你作为宫女这样逾矩,不合适吧。”
时尘安的头发还是靳川言揉乱的,他们之间哪里有什么真的逾矩之说,时尘安道:“陛下,奴婢以为奴婢觉得能被你册封为公主实在是奴婢的荣幸,你,你还肯不肯认我?”
她底气不太足,靳川言给过她脸,是她选择把脸撕下来往地上踩了又踩,这样反悔,其实挺不好的。而且她说那些话时不大计较后果,因此说得特别狠特别绝情,靳川言那么骄傲一个人,怎么可能轻易原谅她。
但她确实被吓到了,她不怕死,却怕和不喜欢的男人做那种事。而且面对比她更有权力也更魁梧的男子,除了上伦理枷锁外,时尘安想不出其他更好的保护自己的方式了,所以哪怕丢脸,时尘安还是小心翼翼地提出了祈求。
靳川言的寝衣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松松垮垮的,露出修长精致的锁骨,白皙的锁骨上还有一点黑痣,格外性感。
靳川言漫不经心道:“时尘安,泼出去的水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收回的吗?”
时尘安心往下沉。
靳川言道:“你话都说得那么满了,既然小川从未存在过,我又何必认你呢。”
他微微俯身,将手抽出来——时尘安被他拒了后,那力气就松了,挺难过也觉得自己挺丢脸的,她不好意思再开口请求靳川言了——伸手掐了掐时尘安的脸颊。
他养了她这些日子,这小脸蛋上终于肯挂点肉,不再似从前那样悲苦,而是让她出了些少女该有的天真不更事。
靳川言道:“我觉得你做我的宫女挺好的。等腿好了,也不必再回豹房去了,就在未央宫伺候,在我跟前贴身伺候。”
他拍了拍时尘安的脸颊,时尘安的神色黯淡了下去。
靳川言挑开床帐出去了,时尘安松力将自己砸进了被褥之间,床榻上还残留着靳川言的体温,她卷起被子闷住头,又嗅到了龙涎香,时尘安不得不再一次把被子拉了下来。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困住了,被困在了未央宫,被困在了靳川言的身边。
处决溪月与袁姑姑那件事闹得可谓不大不小。
纵然靳川言把人彘扔回了西郊行宫, 立刻把太后吓得高烧不断,但好歹他还是留了太后一条命不是?
大臣们着实松了口气后,便有闲心开始关照那个小宫女了。
靳川言早已弱冠, 可身边莫说皇后了, 就是个妃子也没有,皇帝不喜女色,江山社稷就要后继无人, 大臣们自然着急,好容易铁树肯开一次花, 他们当然要迫不及待地暗示靳川言了。
靳川言却是万万没想到, 他起了个大早来上朝, 一点正事都没有听见, 诸位大臣纷纷化身三姑六婆, 变着法子劝他绵延子嗣, 言语中对他都二十二岁了,却连个孩子都没有这件事颇有微词。
靳川言听得烦人:“朕是活到二十二岁就不活了吗?要生孩子,哪年不能生, 要你们催?是不是嫌事少了?”他点了三个大臣的名,“昨日和你们讨论的变革的事,你们议出章程了没有?”
大臣回道:“变革的事臣等还在议,陛下不着急要孩子, 却可以先给母亲一个位份, 将来也好子凭母贵。”
靳川言一脸莫名其妙:“谁同你们说朕与她是那种关系了?她只是朕的……”
“陛下, 陛下。”刘福全惊得一身汗, 头一回破了宫规, 竟然在早朝时出了声,立刻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靳川言道:“你又有什么话?”
刘福全头疼。
靳川言没有经历过什么情窦, 因此对男女之情总是不大了解的。刘福全虽然很早就进了宫,却是有过一段青梅竹马,是以他很清楚年少懵懂的时候人总是认不大清楚自己的心,往往错把爱情当友情。
他不是靳川言,不敢断言靳川言对时尘安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但为人奴婢,总要替迟钝的主子留好余地。
若真让靳川言当堂认了时尘安做妹妹,那可就完了。
刘福全陪笑道:“总要问过时姑娘的意思,陛下才好回答诸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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