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的,闯出什么祸事,自有人为她收拾烂摊子,或是收拾她,消息传不到京城,更连累不到闻人家其余人。
“祖父答应的,没人能反对。”
江颂月觉得闻人听榆的声音有些战栗,抬头仔细端详,见她面色蜡白,眼中充斥着惶恐与不安。
国公府及笄的姑娘只有她二人,闻人雨棠深受父母疼宠,婚事尚且没有推拒的余地。父母不和、无人依靠的闻人听榆更是逃不掉被人主宰的命运。
江颂月隐约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了,安慰道:“兴许是你想错了,祖父不会答应的……”
“会的,我亲耳听见的!”闻人听榆急迫道,“祖父要用六姐还人情,顺便将她送出京城,而邹氏急需通过姻亲关系复兴……”
她很早就开始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了,乍见邹家父子登门,就知不妙,确认是为了联姻之后,吓得两日没敢合眼。
闻人雨棠的亲事有了苗头,下一个就该轮到她了。
祖父想让她入宫。
闻人听榆不愿意。
“就算大伯娘阻止不了,还有三哥呢,三哥定不会让亲妹妹低嫁离京的。”
情绪激动中的闻人听榆一听江颂月提起闻人慕松,有些激动,“三哥不会阻止的,他与祖父一样冷情,哪怕我与六姐在他面前被人活生生推进火坑里,只要对家族有利,他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江颂月听得怔忪,未及开口,闻人雨棠眸光一颤,泪水簌簌落下。
“六姐是个工具,我与四姐何尝不是?为了家族利益,性子柔顺的四姐被送去尚书府联姻。为了不连累家族,六姐要被送去皋州。我呢,就因为我心思多一些,就该去宫里伺候比我爹只小四岁的皇帝、与那么多女人勾心斗角吗?”
百年氏族难以维系,皋州邹氏便是一个例子。
想保持住闻人世家这份荣光,需要庞大复杂的可互相攀附的关系,这种关系由姻亲来维护,是最合适的。
说好听些,是门当户对。说难听些,都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唇亡齿寒,她害怕了。
闻人听榆哭着说了许多,看起来被邹氏来人吓坏了,发泄似的,又道:“从小就告诉我要以家族为重……家族为重!把我视为物件送出去讨好别人,凭什么要求我以它为重!”
“祖父若当真将我嫁入宫中,我就趁着侍寝的时候刺死皇帝,到时候所有人一起死好了!”
说完这句,闻人听榆情绪彻底崩溃,往矮桌上一伏,埋头大哭起来。
江颂月被她这一通话说懵了,看着她不断颤动的消瘦的双肩,张口欲言,欲言又止。
这世上没有感同身受,那些流于表面的安慰的话,恐怕只会让她受到更大的刺激。
江颂月默然陪着闻人听榆,被她的情绪感染,心情沉重起来。
这厢正哭着,外面侍婢小心翼翼地敲门,低声道:“县主,三少夫人来了。”
闻人听榆忙擦拭起眼泪,江颂月见她狼狈,心上一软,拍拍她的肩膀,到外面见袁书屏去了。
袁书屏是来送药的,“上回说要给你拿祛疤的药,竟忘记了……”
她与闻人听榆正相反,笑吟吟的,瞧着没受到任何影响。
江颂月摸着她送来的瓷瓶,想起上回悬而未决的疑问是什么了:她怎么知晓闻人惊阙身上有伤疤?
直觉让江颂月把这件事与闻人听榆那番话联系在一起。
辅国公注重氏族,孙女对他来说是获利的棋子,孙子又会是什么呢?
是氏族的未来。
“祖父严苛……”闻人惊阙的话音回荡在脑中。
江颂月心头一紧,问:“三嫂,这药当真有用?三哥身上的疤祛除掉了吗?”
袁书屏抚着肚子的手一顿,掀起眼睫,淡淡道:“每一道鞭痕都是幼时祖父对他的教诲,他大概是不愿除去的吧。”
江颂月抓紧了手。
她再次想起那个少年时离家出走,数十年不回的桀骜四叔。
袁书屏也想到他,说道:“当初知晓五弟曾离家两年,音讯全无,我当他是要与四叔一样,选择另外一条路呢,没想到他竟然回来了……”
这时,江颂月才隐约明白闻人惊阙说过的“难念的经”是指什么了。
回看闻人家兄妹几人,已成亲的共三人,其中两人是门当户对的权贵世家,唯有自己是彻头彻尾的小商户,辅国公竟然没有阻拦?
江家是不能为国公府提供任何利益的。——除了照顾闻人惊阙这一点。
就为了这个,值得吗?
江颂月心里乱糟糟的,后来袁书屏又说了些别的,她没怎么听得进去。
她想与闻人惊阙确认这事,想起上回谈及他身上疤痕时的言论,觉得闻人惊阙是不想提及的。
江颂月能忍着不问,情绪却不自觉地从眼中与嘴角流露出来,眼睛一个劲儿往他背上扫。
闻人惊阙看得出来,联想了下这几日府中事,再一想闻人听榆来过,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你知道六妹要嫁去皋州的事吗?”江颂月终究是没忍住,绕着圈子问起来。
“还没明说,不过猜到了。”闻人惊阙道。
“她好像不愿意。”
“婚姻之事,该由长辈做主,她是否愿意,并不重要。”
江颂月觉得闻人惊阙这句话有道理,古往今来,绝大多数姑娘的亲事都是父母长辈决定的。
可是落在闻人雨棠身上的,并非什么好亲事,她也不愿意。
这姑娘很讨人厌,但她对“闻人”这个姓氏与亲人,抱有很深厚的感情,不该被这么对待。
江颂月顿了顿,道:“我不爱听这种话。”
她在世的血亲少,将亲缘看得格外的重,今日知晓的这些事情让她心头压抑,连带着看闻人惊阙都不顺眼了。
闻人惊阙察觉到她的心情,无奈道:“那又如何呢?她父母、亲兄嫂都在,自会为她筹备,落不着你我为她说话的。”
江颂月听着这话也很难受,憋闷了会儿,道:“八妹说,三哥根本不管六妹的死活。”
“谁知道呢。”闻人惊阙轻飘飘说完这句,又笑道,“她以前时常为难你,远嫁了,以后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眼前了,不好吗?”
“不好。”江颂月道。
她代入了闻人雨棠的感受,心里难过的厉害,抿着嘴唇思量许久,道:“若是你们大哥、二哥还在世,定然不会看着妹妹被视为敝履、被无情抛弃的。”
闻人惊阙脸上罕见地露出迟疑的神情。
这丝情绪转瞬即逝。
此时正值午后闲暇的时光,闻人惊阙坐在书房临窗的软榻上,手中握着竹简,摆着江颂月最喜欢的坐姿。
可江颂月没心情看他。
闻人惊阙静默着,片刻后,放在竹简上的手指动了一下,道:“大哥比三哥还要顺从祖父,二哥倒是有可能帮上六妹一把,可惜他性子优柔寡断,怕是想不出什么一劳永逸的好法子,还会遭祖父……训斥。”
“是训斥,还是鞭笞?”
闻人惊阙笑,“若二哥能活到今日,当然会是训斥。”
江颂月又问:“你大哥二哥是怎么去世的?”
“大哥受了些外伤,不慎感染伤寒,急病去的。二哥是心思细腻,积郁成疾,久而久之,人就没了。”
江颂月再问:“你大哥是哪里来的外伤?你二哥又是因何积郁?”
闻人惊阙嘴角平下来,道:“县主,有些事情,心里有个猜测就够了,无需盘根问底的。”
江颂月觉得自己也要积郁成疾了!
她还有许多疑问,但思绪混乱,理不出来。
扶着额头沉思了会儿,她道:“等解决了余望山,我就回家去,不住你们府上了!”
闻人惊阙道:“行,带着我……”
没说完,江颂月又拍桌怒道:“你们府里的人,全都是讨厌鬼!”
她转身跑回寝屋,一晚上没再搭理闻人惊阙。
到了去菩提庙那日,江颂月打起精神,在出门前,郑重地问闻人惊阙:“你真的觉得余望山会出现?”
闻人惊阙道:“八成把握。”
江颂月转头继续沉思,稍许,她毅然道:“我要把六妹带上。”
闻人惊阙转了转头,“带她做什么?”
江颂月眸中闪着坚定的光芒,沉声道:“想带就带了,你别管。”
闻人雨棠从知晓江颂月这个人时就开始讨厌她, 一个商户女,怎配与她们平起平坐?
后来每回奚落了江颂月,自己就会遇上各种倒霉事, 她把原因算到江颂月头上,对她更加讨厌。
在江颂月与闻人惊阙成亲之后,这种情况愈演愈烈。
她想不通,明明她是为了府中好,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责怪她。
得知祖父有让她嫁去邹家的打算,闻人雨棠又哭又闹, 不想去那么偏远的地方,不想嫁给素未谋面的邹三公子, 更加不愿意离了引以为傲的家族,去那样的落魄府邸受苦。
杯盏玉器摔了无数, 与爹娘吵闹无果, 偏偏不敢去找祖父与亲兄长去闹。
连日下来, 她哭得眼睛快要睁不开了。
听见江颂月的邀请,闻人雨棠含泪抬头,怒不可遏道:“她就是来看我笑话的!”
江颂月嫁到他们府上, 是高嫁。
她高高在上十几年,到头来却要低嫁, 哪日侥幸回京探亲,还得看江颂月的脸色。
这如何能忍!
“不去, 让她滚!”
伺候她的侍婢“哎”了声退出去,在门外走了两步,又战战兢兢回去了。
做侍婢的, 主子去哪,她就得跟去哪儿。
她不想去偏远的皋州, 于是鼓起勇气劝说:“县主是与五公子一同外出的,姑娘不若应了,也好与五公子说说话……”
“不去!说了不去!”闻人雨棠挥袖一扫,又砸碎两个杯盏。
噼里啪啦一阵响,她掩面痛哭,“亲哥都不理我,五哥更不会帮我!江颂月分明就是想趁机奚落我!”
侍婢轻拍她后背,小心道:“姑娘,去试试吧,假使那江颂月是落井下石的,咱们就大骂她一顿出气,左右结果不会比现在更坏了……”
闻人雨棠的啜泣声停下,过了会儿,她擦擦脸坐起来,道:“你说的是,不能让她白看了笑话。”
侍婢一喜,忙唤人送水进来,伺候她洗漱打扮。
闻人雨棠出现在江颂月面前时,披罗戴翠,亮如星月,除了用脂粉盖了几层也未遮掩住的红肿眼睛,这装扮可以直接入宫赴宴了。
想起宫宴,江颂月就记起宫宴上她说的那些挑拨的话。
而今想来,闻人惊阙是何打算未定,辅国公应当是真心想让闻人惊阙休弃她的。
想到这儿,江颂月对仅见过数面的辅国公更加不喜,瞧着眼前两个姓闻人的也觉碍眼,立刻就瞪了闻人惊阙一眼。
幸好闻人惊阙有一双“瞎眼”,面不改色,还伸手要扶。
江颂月刚绷着脸扶住他,就被闻人雨棠瞪了一眼。
江颂月瞪回去,斥责道:“瞪什么瞪,喊嫂嫂!”
入府这么久,这是江颂月第一次主动以嫂嫂的身份自居,闻人雨棠喉口一噎,不情不愿道:“嫂嫂。”
“上马车。”
闻人雨棠不喜欢江颂月的语气,觉得她在命令自己。
她嘟囔道:“我不要与你坐一起,我要坐我自己的……哎呀!”
话没说完,手臂被人拧了一把。
闻人雨棠惊叫着躲开,捂着手臂抬头,见江颂月凶巴巴地瞪着她,“上去,听见没有!”
从前两人不对付,江颂月都是处处忍让的,直接动手还是第一次。
闻人雨棠被掐得猝不及防,又惊又怒,正要喊侍卫,眼神一转,看见已被人扶入车厢的闻人惊阙。
他就那么平静地盯着自己,看得人心里发慌。
闻人雨棠心里一悸,憋回那口气,避着江颂月乖乖上了马车。
江颂月甚少与闻人雨棠有亲近的接触,同乘一辆马车,是前所未有的。
她右手边是闻人惊阙,斜对角是闻人雨棠,在马车慢悠悠行驶起时,说道:“这一路紧跟着我,一刻也不许从我身边离开。”
闻人雨棠嘀咕:“跟着你做什么?我与你来都是看在五哥的面子上……”
“啪”的一声,她眼睁睁看着五哥手背上被拍了一巴掌。
“听你五嫂的。”闻人惊阙道。
闻人雨棠:“……”
江颂月不会是用暴力迫使五哥屈服的吧?
闻人雨棠脑子不够机灵,惹不起江颂月,转而去与闻人惊阙说话,才开口,又遭江颂月呵斥。
这狭小的车厢里只坐了他们三人,其中江颂月格外的凶。
闻人雨棠瞧着兄长老实听话,自己的气势莫名就弱了下来,在江颂月第二次勒令自己要与她寸步不离时,磨磨蹭蹭地答应了。
她弄不明白江颂月的目的,不是嘲笑她,也不是落井下石,只要单纯地要带她去菩提庙上香?
闻人雨棠不够机灵,这么思索了一路 ,到了菩提庙,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你怎么出了皇城?那个匪首不是要找你报仇吗?”
说过这句,她又惊恐道:“不让我离开你,你、你是不是想用我挡刀?你想借刀杀人!你这个心肠歹毒的女人!”
江颂月都懒得理她了。
闻人雨棠惊骇惧怕已经晚了,闻人惊阙事事依着江颂月,有他在,府中侍卫不会听她的调令,只得一路跟着江颂月。
这日暖阳高照,菩提庙香客如云。
江颂月捏不准余望山会在何处、何时动手,不敢大意,将七大殿一一拜过,三人齐去答谢撞钟和尚。
能做的事情做完了,未出现任何意外。
江颂月有些气馁,也很不甘心,想了想,让人将她带去了寺庙的最高处。
最高处是藏经塔楼悬挂着铜钟的顶部,从上面一目扫过,寺庙门口外围、偏僻角落等,各处的行人一眼就能收入眼中。
江颂月大致扫了眼,未能发现可疑人。
她没见过余望山,仅凭行人外貌去推测,很不可靠。
琢磨了会儿,她推了闻人雨棠一把,道:“你不是见过余望山的画像吗?仔细找找,能不能看见疑似的?”
闻人雨棠已经纠结了小半日的“借刀杀人”了,见这夫妻俩没一个理她,刚刚才自讨没趣地停了嘴。
听江颂月让她在高处寻那贼人,勉强道:“我就瞅了一眼画像,哪能记得住啊……”
江颂月抬起了手。
闻人雨棠被掐过,目睹五哥被打过,一路上没机会反抗,现在看见江颂月抬手就缩脖子,忙顺着她的意思,扶着围栏仔细搜寻起来。
她眯着眼睛找,旁边的江颂月在说余望山的特征,“身长六尺七,偏瘦,别盯人家大个子看了。”
闻人雨棠委屈撇嘴,这回专盯干瘦男人。
两人来回扫视好几遍,闻人雨棠都快记住那些香客的脸了,也没寻见疑似余望山的人。
江颂月与她差不了多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目光往下一落,看见不远处的竹林下,闻人惊阙与撞钟和尚悠闲地说着话。
闻人惊阙双目不便,未随她二人上塔楼,外面有侍卫护着,是以,江颂月很是放心。
寻不到人,她有些累了,双臂交叠枕着围栏,静静看起闻人惊阙。
“我五哥长这么好看,与你成亲,真是瞎了眼。”闻人雨棠趴在她旁边,也盯着闻人惊阙看起来。
江颂月道:“可不就是。他要是好好的,轮得到我吗?”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江颂月横了她一眼,不再理她。
“你这么急着找余望山做什么?真不怕把人抓了之后,我五哥就休弃了你吗?”
“说真的,我祖父很不喜欢你。我爹娘也说,就算我五哥瞎了,你也配不上我五哥。”
“江颂月,我与你说话呢!”
“……”
江颂月根本不想理聒噪的闻人雨棠,眼中看着闻人惊阙,心里想着,反正闻人惊阙与国公府没什么感情,或许真的能与他回江家。
就是怕辅国公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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