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伤是十五岁时落下的,与四叔外出游历是十七。”解释后,闻人惊阙面露无奈,道,“既已被你看见,我就一次与你说清,省得他日再让你受一回惊吓……”
他边说,边转过身去,紧实的背肌上,赫然有着交错的杂乱鞭痕。
鞭痕呈现出深褐色,深入肌肤之下,犹若从地面突出的虬结老树根,只看这旧伤,不难想象当初皮开肉绽的血腥情景。
江颂月自诩见过许多人间险恶,但乍然看见这画面,依旧是当场呆住。
她没法想象这凌乱的鞭痕落在自己身上会疼成什么模样,更无法理解闻人惊阙究竟是遭遇了什么,才会受过这样重的伤。
她呆愣看着闻人惊阙转身,看着他披上里衣,拢紧衣襟,将那锐器与鞭子留下的伤疤掩藏,恢复成秋日晴空那般俊雅的朗朗公子。
闻人惊阙道:“府中除了你,无人知晓我身上这伤疤和它的来源,我也不愿意被其他人知晓。”
因为他穿衣前后的反差,江颂月心尖上一揪一揪的疼,下意识以为他这两处伤是同年受的,连连点头,保证不会往外说。
等心头的酸涩感过去,她蹙着眉心问:“那歹人如此狠毒,你没告知于府中,也没报官,那他人呢?难不成就任其逍遥法外吗?”
“也不是。”闻人惊阙意见她满心扑在自己的旧伤上面,料想今日又是清心寡欲的一日。
既如此,还是早些将衣着收拾整齐吧,省得待会儿出丑。
他道:“有些冷,月萝,可否先与我更衣?”
江颂月猛地意识到说话的这段时间里,他要么上半身不着寸缕,要么仅披一件里衣,连忙取了干净衣裳,生疏地为他穿上。
闻人惊阙看着江颂月在他周围忙碌,在她踮起脚为自己披上中衣时,微微低头,下巴感受着她绒绒的额发,开口道:“我又不是那宅心仁厚的观世音菩萨,必是要全数归还的。”
江颂月为他理好衣领,手顺着衣裳滑下,去为他系衣带。
这期间她抬了抬眼,在闻人惊阙沉静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面庞。
她没在意,问:“你怎么还的?”
闻人惊阙不直接回答,而是问:“月萝,你有憎恶的人吗?”
“当然有。”说到这儿,江颂月心里还有点不平,道,“你六妹不就是一个吗?真讨人厌!”
闻人惊阙笑了下,道:“是,太讨人厌了。你想如何报复她?”
江颂月琢磨片刻,不确定道:“扇她巴掌?”
她讨厌闻人雨棠,想出的报复法子不过是与闻人惊阙成亲,让她天天喊自己五嫂,气死她。
再狠一点的就是扇巴掌,今日袁书屏已经替她扇了。
别的就没了。
毕竟两人只是口舌之争与小过节,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怨。
“只是扇巴掌……”闻人惊阙又低笑起来,笑完了,问,“其余人呢?你极其讨厌的那些人,你可想过如何对付他们?”
江颂月想过,曾经她极其厌恶贺笳生,气急时,想过让他去死。
可那只是一时的念想。
如今她是国公府的五少夫人了,并没想过要如何对付贺笳生。若将来贺笳生有机会晋升,她或许会在闻人惊阙耳畔吹个枕头风,让他寻摸关系从中作梗。
其他的,也没了。
至于损害人命的事,江颂月更是做不来。
她得赚钱养家,给祖母养老,冒不得涉及人命的风险去报复他人。
“没有。”江颂月摇头。
“那我与你不同。”闻人惊阙道,“十七岁那年我独身离京,辗转数个州府,找到当初伤我之人,使了手段夺走他最看重的东西。”
他声音轻缓,语气平淡,可听在江颂月耳中,有一种奇异的古怪感。
她又瞄了闻人惊阙一眼,没看出异样,就顺着他问:“什么东西?”
闻人惊阙道:“一座山。”
江颂月嘴角一垂,嘟囔道:“人家要了你半条命,你只夺了一座山,一座山才值几个钱?你想要的话,我能给你买下好多个。”
闻人惊阙被这言论弄得啼笑皆非,双臂顺着她的力气抬起,在江颂月与他穿外衫时道:“一座山在你我面前不值当什么,在他眼中却是极其要命的事情。”
报复人,直接杀了多没意思,就该夺走他看重的一切,再慢慢折磨。
就好比贺笳生,他想要地位,那就让他得到一部分,让他尝到地位的甜头。
体验到了甜头,就奢望得到更多,这时候只需要随意抛下一个饵,他就会主动追逐着咬钩。
给他的期望越多,失去时的打击才会更大。
“歹人以命赔偿了?”江颂月不在意别的,只在意伤了闻人惊阙的人有没有得到应有的报应。
闻人惊阙斟酌了下,道:“还没,不过快了。”
江颂月勉强满意,为他将腰带束好,后撤两步仔细打量,对面前这个芝兰玉树的俊秀公子很是满意。
满意的同时,心里有点酸涩。
人人说他俊美无双、才思敏捷,可谁知道他风光的背后,曾吃过那么多苦呢?
江颂月越想心头越是柔软,走回闻人惊阙身边,手掌往下,隔着衣裳轻轻覆到他腰身伤疤处。
触及的瞬间,闻人惊阙浑身一震,腰腹瞬间绷紧,旋即迅疾如风地出手,一把将她的手腕擒住、拖拽开。
江颂月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闻人惊阙:“……”
他动了动嘴角,耸动着干涩喉口,无奈地苦笑,“……那处受过伤,经不得碰触……”
因为受过致命的伤,所以格外敏锐,被人触碰就做出下意识的防备姿态,这很合理。
江颂月接受了这个说法。
“月萝,你会嫌弃我吗?”闻人惊阙抓着她的手再问。
江颂月心疼他都来不及,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攀着他双臂仰脸,认真道:“不嫌弃,你怎么样我都不嫌弃。”
为了增加可信度,她凑近了,悄声道:“其实我身上也有伤疤。”
看着闻人惊阙面上露出的好奇神色,江颂月抿抿嘴唇,道:“五岁的时候,我从秋千上摔下来,正好摔在一处尖锐的石头上,在身上留了疤。”
闻人惊阙问:“真的?”
“真的!”
礼尚往来,他身上所有伤疤都给江颂月看了,江颂月觉得自己身上的疤痕也该给他看一看。
可惜他看不见。
眸光从他失神的双眼上掠过,江颂月心里又软又酸,防心一低,她低声道:“真的,你若不信,晚上我可以给你看……可以给你感受一下……”
闻人惊阙装作没听见她的口误,轻笑道:“好啊。对了,月萝的伤疤在哪儿?”
“在……”江颂月有些犹疑,同时面上绯红颜色加重。
她将手臂护在身前往心口出压了压,瞟着闻人惊阙弥漫着雾岚般的双眼,眼神飘忽地撒谎:“在手臂上。”
第38章 纱幔
换了衣裳与革靴, 一出门,青桃愤愤上前告状:“那小侯爷真是没脸没皮,赖着不走就罢了, 还叫嚷着让人上午膳!”
根本不管主人家在不在,差使起下人理所应当,比屋里这小两口还像他们凝光院的主子呢。
江颂月刚消了对他的火气,问:“给他上了吗?”
“能不给上吗!”青桃气恼极了。
对方是不要脸惯了,但江颂月与闻人惊阙是有头有脸的人,他们下面的人得顾着主子的脸面, 不能比着做不合礼数的事情、让他们蒙羞。
“随他去吧,不差这一顿饭。”江颂月轻描淡写地安慰过青桃, 扶着闻人惊阙去用午膳。
路上,闻人惊阙道:“可还气?气的话就把六妹找来。”
江颂月早就消了火气, 决心再也不把陶宿锦当回事。
但这与闻人雨棠有什么关系?
他夫妻俩不是刚与闻人雨棠起过争执吗?还让她得了一巴掌呢。
“喊她做什么?”
“六妹口无遮拦, 喊她来与小侯爷吵上一架, 明日再把这事经她的嘴传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小侯爷今日来府中耍泼皮的事。”
江颂月想了一想,发现还真有可行性。
闻人雨棠性情骄纵, 说话做事不过脑子,先前闻人惊阙的行踪就是她透漏的, 也是她决然退回云襄郡主多年来送她的礼物,让京中百姓平白看了场笑话。
她若是在陶素锦那吃了亏, 定要又吵又闹,让所有人都知晓。
但江颂月与她不和,也记恨她对闻人惊阙不敬, 不想看见她。
“不了。”江颂月摇头,又感慨道, “原来府中有个嚣张跋扈的姑娘,还有这种好处。”
“可不是吗?”闻人惊阙见她觉得有趣,继续说道,“四姐性子婉柔,初嫁入尚书府时,被婆母暗中为难过,这事你可听说过?”
“听说过。”
京城里的人都知道。
按理说,大户人家要脸面,后宅里的事关起门来怎么闹都成,是万不能传出去让百姓看笑话的。
外人能听说,还多亏了闻人雨棠。
她嘴上没遮拦,有一回外出赴宴上,当着众多贵妇千金的面把这事抖了出来,让尚书府好生没脸。
“后宅里的小打小闹,府中长辈不便插手,六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更加不能置喙。将这事抖出去后,她遭了祖父一顿惩戒。”
“这事让府上没脸,但相比较起来,尚书府丢的面子更大。为此,孙尚书特意告假七日整顿家风,又携着厚礼亲自登门谢罪。打那日起,孙夫人在四姐面前,就再没能抬起过头。”
闻人惊阙将前因后果说清,道:“瞧见了吗?跌脸面的事不需咱们出面。六妹是众所周知的跋扈无礼,她一人露面就够了。”
江颂月当时年纪小,这事是道听途说的,从前只知前面一半,今日方知最终结果。
粗略看来,是闻人雨棠急躁娇蛮,把私下的婆媳矛盾拿到明面上给人看笑话。
可仔细一想,这事获益的是四姑娘与国公府。
想到这儿,江颂月不由得惊奇,照这么说,闻人雨棠那张扬的性子还是好的了?
她挽着闻人惊阙的手往膳食厅去,照顾着他的眼睛,走的很慢,脑子一闲,就想起另一桩类似的事情来。
去年闻人慕松与翰林院的许大人共事,差事做的好,两人共同受赏。
本来皆大欢喜的事情,又是闻人雨棠跳出来,说许大人整日闲着,根本没上心,把事情全部丢给了闻人慕松。
“怎么有脸强夺我三哥的功劳!”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姑娘家的闲言碎语没什么,涉及到了官员的勤政务实,很快就传开了。
许大人当日就入宫请罪,承认的确有所怠慢,不如闻人慕松那般劳心劳力。
这几件事下来,除了闻人雨棠的名声越来越差,国公府整体的声誉和利益,是半分未受到影响的。
外人甚至对国公府很是同情,怎么养了这么个口无遮拦的姑娘?
江颂月越想越不对劲,问:“坏事都让她做,她名声差了,以后怎么办?”
这样的姑娘,家风严谨的门第恐怕不会愿意迎娶,毕竟谁知道她哪日会捅出什么窟窿。
“会远嫁离京。”
嘴上没门,一心为国公府时,能免去府中其余人许多麻烦。
成亲后万一偏向夫家,对国公府来说就是刺向自己的矛了。
闻人惊阙在辅国公身边长大,对他最是了解,第一次见他对这个孙女儿的骄纵无礼视若无睹时,就知道了闻人雨棠的结局。
“远嫁啊……”江颂月心里不是滋味。
父母亲人都在京中,十几岁的年纪要独自被嫁去远方,被人轻慢与否不知,之后有没有机会回京都很难说。
“府中没个骄横恣肆的做出头鸟,其余谨言慎行、端方守礼的,遇到不公平的事,就只能默默接受了。”
闻人惊阙的声音响在江颂月耳边,幽幽萦绕,“你瞧,她也不是完全没用,是不是?”
江颂月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正好这时到了膳食厅,她就停了下来。
厅中,陶宿锦身后立着两个夹菜的侍婢,正在大快朵颐,吃得好不痛快。
瞧见两人,他暂停住嘴巴,阴阳怪气道:“呦呦呦,这会儿给人弄整洁了。闻人五,你是不是该谢谢我?”
闻人惊阙但笑不语。
江颂月也没理他。
清晨时她还觉得闻人雨棠讨人嫌,现在看着与她脾性相近的陶宿锦,开始觉得她可怜了。
陶宿锦再怎么没分寸,也是侯府唯一的子嗣,有整个侯府做后盾。
闻人雨棠则是个弃子。
“弃子”二字闯入心头,江颂月被这想法吓了一跳,忙摇头让自己清醒点。
她让人传膳,扶着闻人惊阙坐下,与平常一样,先擦手,再喂水,细致地照顾他。
陶宿锦见了又嚷嚷起来,“都是做给我看的,等我一走,你肯定就不会这么细心了。”
有人搭理他的时候,他没完没了,没人理了,过了会儿就觉得无趣。
叨叨半天,见江颂月一个眼神都不给他,陶宿锦气到了,吃完午膳歇了会儿,就气呼呼甩袖离开了。
江颂月今日主要的两件事,一是与小侯爷打听余望山的行踪,这条路如同闻人惊阙的推测,断得干干净净。
二是去见司徒少靖。
她拟定午后前去拜访,没等动身,司徒少靖派人过来传话。
“司徒少卿说了,县主奉旨行事,大理寺的官员与侍卫可随意调动,若有事需要司徒少卿配合,尽可开口。”
侍卫恭敬地将话传给江颂月,附赠一个解释,“司徒少卿近日忙碌,无暇登门,还请县主见谅。”
江颂月忙回礼道谢。
侍卫再转向闻人惊阙,道:“司徒少卿还让属下给左少卿传了句话:官职尚在,就该力所能及地担负起少卿的职责。”
这话不乏责备之意。
江颂月心中一紧,想着那常年阴沉着脸、浑身萦绕着血腥味的司徒少靖,慌忙去看闻人惊阙。
闻人惊阙就跟没听出来一样,笑语道:“与他说一声,我知晓了。”
侍卫离开后,江颂月问:“他是不是因为你只领俸禄不做事生气了?”
“是有些的。”闻人惊阙道,“司徒行事大刀阔斧、雷厉风行,见不得我这样温吞的。”
江颂月立马反驳:“谁说你温吞了?你分明是谨慎有条理!”
闻人惊阙又笑。
江颂月被他一笑,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面上一赧,小声嘀咕:“有什么可笑的……”
大理寺两个少卿行事风格全然相反,司徒少靖因狠辣的手段没少被诟病,江颂月心里不安生,总觉得闻人惊阙经常被司徒少靖欺压。
哪怕这几日来,她亲眼见识到了闻人惊阙的才思。
瞧着闻人惊阙那张温和无害的脸,她磨蹭道:“要不……要不你辞了那少卿的官位?”
“可以啊。”
闻人惊阙答得太快,让江颂月觉得恍惚。
“占着官位不做事,确实不好。主动辞,好过将来被陛下剥夺。”闻人惊阙温声说道,“辞官之后,我就没了俸禄,只能靠府上和月萝你来养了。”
江颂月是愿意养他的,就怕他将来后悔。
未避免潜在的将来的夫妻矛盾,她主动退让了下,“不急,你仔细想清楚了再决定。这样吧,再等……等两个月?”
“好。”闻人惊阙答应她。
这事才说定,大夫人回府了,约莫是从袁书屏那儿知道了今日的事,过来替闻人雨棠赔不是了。
这一日就这么闹哄哄地过去了。
晚间,洗漱后上了榻,闻人惊阙催问:“不是要让我摸摸你身上摔出的疤痕吗?”
江颂月支支吾吾,“疤痕有什么可摸的,都一样……”
闻人惊阙本来没想着看江颂月手臂上的疤痕的,要怪就怪她自己,褪下外衫后,一个劲儿地盯着闻人惊阙的腰腹看,眼神带着勾子,恨不得把他衣裳扯开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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