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眼天色,约莫早上十点。
他活动了一下脖子,还有略微僵硬的筋骨。
正好是公布第二题的时间,衙役带着粘贴考题的木板来回。
不少考生都专注地看贴题板,这时一阵风呼啸而来。
顾璋早就被姜武练出了反应速度,飞快地一把摁住被卷起的素纸和答卷。
几乎同时,听到前后左右传来的惊呼声。
“哪来的风?”
“我的答卷!”
还有远处考棚传来痛哭声,想来是答卷出了不小的问题,这场县试没希望了。
大约五六个声音来源,很快被衙役镇压。
也许大多还在素纸上写草稿,即使有些损毁也无伤大雅,最后只有两处动静闹得有点久。
众人都警惕起来,手摁着答卷和素纸,或者拿东西压着。
但那阵邪乎的风像是开了个头,没一会儿,风便呼啦啦地刮起来,一道比一道冷。
明明刚刚还像是春日,不到一个时辰竟然冷得像是冬天,让人想要穿上厚实的冬衣。
尤其是只穿了几层单衣的考生,简直像是掉进了冰窟窿。
不少人吃起饭食来,想着吃过东西,身子会暖和点。
顾璋都感觉有些冷。
他也赶紧吃了两口,原地活动了一下,让身体稍微热起来一点,就抓紧时间继续写。
他都不用看天气预报了,单看这个天,就知道下午肯定要下雨。
下了雨,就更冷了。
顾璋稳住心神,稳扎稳打地继续答题。
写完前两道题之后,又按照规定的韵脚,作了一首五言诗。
稍作修改,检查无误,他就开始在答卷上誊写起来。
顾璋习武身体本就比常人热些,手上还有一层薄薄的肌肉线条,即使有些冷,也落笔稳健。
他誊写到一半时,考场中又传来一阵骚动。
“怎么突然下雨了?!”
“考棚怎么会漏雨?我的答卷被洇湿了!”有考生惊慌失措地哭嚎,甚至试图找衙役换一张新的。
此刻,县试考场外,等候的考生家人也都焦急成一片。
他们身上有的裹着冬日的夹袄,有的披着披风,像是匆忙从家里取来的。
不少人手里还拿着厚实的衣服,焦急地看向院内。
“早不冷,晚不冷,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冷!”
“又刮风又下雨的,我儿那三件单薄的衣裳怎么扛得住?”
衙役在考棚内紧急发了油纸遮雨。
顾璋等纸上墨迹干了,又等了一会儿,雨停了之后,就将答卷交了上去。
他答得快,这会儿许多人都还没答完,他就在门口等待,要凑够五十人才能放行。
不过这块倒是比考棚暖和多了,还能活动身体。
等了有小半个时辰,才陆续有人出来。
有零星几个,发丝额角都还带着点湿痕,但也不显狼狈,面色坦然自若,显然也如顾璋一样胸有成竹。
他们看了顾璋一眼。
见他年纪小,还以为是提前放弃了,也没在意,只是都有些羡慕顾璋身上的衣服,忍不住谈起了今日的天气。
“方才真是冻死我了,若不是平日习字下足了功夫,今日提笔悬腕恐怕要发抖。”
“文兄发丝怎么湿了?可是考棚漏雨?”
“无碍,只打湿了点素纸。”
霍问青很快也出来,一出来就朝顾璋使了个感激不已的眼色。
集齐了五十人,便开了大门。
他们一出去,门口等待的人便呼啦啦地围上来,面色焦急,不断向内张望。
“我儿呢?”
“快,披件斗篷,咱快回家洗个热水澡。”
“考得怎么样?有没有被影响,你夫子可说你稳中的!”
顾璋才从人群中走出来,就遇到霍父朝他走来。
他带着霍问青,满脸感激道:“真是多亏你提醒。无论问青此次是否考中,以后永河村的药材,我们霍家都全收下,保证价格公道。”
闻言,围上来的顾方正顿时满脸笑容。
他俩笑着寒暄时,顾璋被迫喝了一碗姜味极浓的姜汤。
又等了两拨,虎头也出来。
这次县试坎坷又充满惊险。
参加的人又多,往年都没有参考的价值,大部分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偏偏这时候,京城传来消息——宁都府征调兵卒,前往边关抗击突厥,一户一男丁。
消息比政令先一步到达,说得并不清楚,却让等待放榜的日子,显得格外漫长起来。
不少人家筹划起卖田卖地、开始四处奔走,找亲戚借钱。
参加了科举的人家,也都耐不住性子,焦躁无比地在家问考生:“考得怎么样?”“你倒是给我个准话!”
一群人正在评县试答卷。
有老者看着答卷上的水渍和晕开的墨,犹豫道:“这种该如何评判?”
一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面对征兵的皇令,都有些不忍心按照惯例将话说出口。
他们最后商议,“不如咱们先照常批?等最后交由吴县令定夺?毕竟考棚漏雨,也非考生所愿。”
“如此甚好。”
两日后。
除去大片空白的,没写完的,污损太过严重的,所有完整作答的答卷,都被评阅完毕。
吴县令身着官袍,走进了这间屋子。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免礼。”
一老者作为评卷官代表站出来,拱手恭敬道:“县试答卷我等皆已评完,只等您下令除去糊名,定下案首。”
吴县令走到书桌前,随手翻阅答卷,查看情况。
还没翻几张,就看到了被雨水污过的答卷,几滴雨水的痕迹将墨汁晕染开,形成了一小团明显的痕迹。
他眉心紧皱,厉色道:“这种污卷如何能放在里面?”
“可考棚漏雨实非考生所愿,而且,如今征兵令恐怕马上要到咱们宁都了……”老者上前求情。
吴县令闻言,反而面色不愉,答卷依法留存下来,日后岂不是都是他举办县试有疏忽的证据?
他冷眼压眉,肃声道:“有污的都抽出来,卷面不整岂可考中,入我县档?皇上要调兵卒前去边关抗敌,你们难道觉得不妥?”
“万万不敢!”
侍候这些评卷者的书童纷纷上前,将一份份有雨水污渍的答卷抽出。
吴县令又看向评卷官呈上来的前三份。
“这是吾等觉得可作为案首的三份答卷。”
“尤其是最上面那份,字迹骨力道健、笔力洒脱,堪为佳品,文章也做得精妙,深入浅出,言之有物。看得出此学子定积累厚重,见识不俗。”
他顿了顿:“唯有诗词差了点,显得有几分匠气。后面两份的话……”
吴县令也觉得这字迹一看就舒心。
他简单翻看过后两份,有了第一份做对比,瞬间觉得内容思想都不大气广阔,有所局限。
他道:“就第一份吧,拆开看看,咱们县的案首是哪位学子?”
童生试,若是个垂垂老矣的老者,即使文采斐然,放在案首也实为不妥。
倒让人觉得他们县中无人。
师爷过来小心拆开糊名,他念出糊名之下的名字、籍贯等信息。
众人顿时变了神色。
“等等,你说他才十岁?”吴县令顿时眉头紧皱。
考棚出问题本就已经引起不少考生不满,如今最重要的就是稳妥,这样前所未有的先例,他可不想惹麻烦。
结果也不如人意, 两份答卷,一人二十有八,另一人也到了而立之年。
童生试也是有讲究的, 虽然考到头发花白都能考,但宣朝十五六岁方能称为童子。
十四岁以前,都被当作孩童对待。
根据生辰不同,在十五或十六这一年,举行冠礼的元服仪式,从此不再被当作孩童。
童生试本就是为初步入科举的童子准备, 试题相对简单、评阅也会斟酌。
年纪过大者名次本就要往后顺顺,要不能逼得整个中榜名单全是大人, 而无孩童。
毕竟多学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
吴县令皱眉:“再往后翻翻,我不信偌大一个县, 竟然找不出第二个合适当案首的人。”
“是。”
评阅答卷的人拱手应是, 在剩余的答卷中翻找起来。
心中皆在暗暗叫苦。
那些年轻的、文采也不错的, 不是没有,但年纪轻就代表没经验,面对今年县试那样的突发情况, 如何能反应过来?
多少人写了一半就无下文?明显是觉得没希望,心态崩溃放弃了。
答卷上各种差错, 大多都是年纪小的,明显不如多次参考的老童子有经验, 能抗下压力。
因为受不住寒冷字迹颤抖的,难以入眼,即使答得不错, 也不能拿来当案首吧?
还有些明显被冻坏了脑子,直接在诗词中写冷、写在考棚中遇雨的。
这一看就是年轻小生写的, 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恐怕有的还暗暗欣喜觉得应景吧?
即使是暗喻,他们也是万万不敢找出来呈给吴县令看的。
这不是害人吗?
他们翻找了半天,动作越来越慢。
师爷又拿起那张答卷,仔细看了看名字,似乎想起了什么,瞳孔猛然一缩。
他连忙上前,附耳道:“吴县令,您再看看这名字,好像是前年咱们送‘才智英敏’匾额的那个孩子,还是燕老的弟子,燕家这两年可深受新皇看重。”
已经过了快两年,吴县令起初还惦记,后来见无事发生,就慢慢将这事抛在脑后。
被这么一提醒,他才被勾起了回忆。
吴县令又取来答卷,亲自看糊名线以内的信息。
是那个村子没错,名字好像也没错!
师爷早就和吴县令形成默契,见他神色变换,连忙拱手,当众递了一个台阶:“虽此子才十岁,但文章做得精妙,字也颇有风骨,实至名归。”
“若有考生质疑,咱就把这份答卷张贴出去,定能让一众学子心服口服。”
吴县令满意地点点头,顺着台阶下来:“也罢,为科举之公正,我便承了这个风险,开了这个先河,也算成了陛下‘才智英敏’的美名。”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
评卷人多少都觉得有些不适,努力笑着奉承两句,“吴县令大义。”
“后面的名次,你们且看着排吧。”吴县令挥挥宽袖走了。
老者看着被抽出来的许多答卷,深深叹了口气:“咱再找找看,有没有能补进来的。”
放榜日。
整条街道都热闹起来。
临街二楼的茶楼位置都坐满了人。
不过顾璋他们,倒是没去上面茶楼,而是在稍远一点的茶摊处。
燕老身着普通长衫,和顾老爷子、顾方正坐一桌,笑得和蔼平易近人,看不出半点官架子。
虎头和顾璋也坐在其中一边,等待着放榜。
茶摊老汉提着茶壶和一摞陶碗笑着走来:“几位客官,茶水来喽——”
“今日放榜,小摊每桌赠一叠金桔香片,祝您家金榜题名。”
他放下茶壶,茶碗,最后往中间放了一叠晒干的橙皮还是橘皮?
虎头好奇地打量,问道:“这是要往茶里扔的吗?”
顾方正要起身倒茶,顾璋赶紧伸手拦住:“我来吧。”
这一桌就他和虎头辈分最小,哪里能让长辈做这种事?
顾璋揭开茶壶盖,将店家送的那碟“金桔皮”倒入茶壶中,又把碗依次摆开。
他单手提高茶壶,漂亮剔透的弧线就从壶嘴中跃出,淡淡的茶香伴随着果皮的香气,也缓缓溢了出来。
顾璋五官生来就好看,习武之后身姿挺拔有力,念书多了,周身也形成了君子如玉的气质。
倒是让周围左顾右盼、焦急讨论的人都不由侧目。
“那边小公子也是来等放榜的考生?”
“读书人看着就是不一样,不过这般小,也不知能不能考中。”
“恐怕也是因为征兵那消息,提前来试试的,你小声点,别让人家听见了。”
议论了两句,便又将注意力放回到自家考生身上。
顾璋给几位长辈倒了茶水,又对虎头道:“如今这金桔香气也泡出来了,给你倒一碗,祝你金榜题名。”
虎头美滋滋的,双手接过:“就知道小石头你最好了,喝了你亲手倒的这碗金榜题名茶,我肯定能中!”
虎头一口没浪费,咕噜咕噜全喝了。
顾璋莞尔,又走到前面拿了个碗,倒好茶水之后,递给站在桌旁保护燕老的姜武:“姜武叔。”
姜武没想到还有自己的,看了眼顾璋,心暖地接了过来,臭小子没白教。
虎头一口气喝完茶,感觉紧张的情绪都缓解了不少。
他对顾方正说:“您别太担心,我都说了应该没问题的,那题小石头跟我讲过的。”
燕老闻言好奇道:“小石头还压中题了?”
他可没这个本事,要说最后考举人、考殿试,他也许还能靠着对出题人的了解,预测一二。
但是童生试太基础了,谁也摸不准考官会考什么,考什么也都是有可能的。
“我也没这本事,其实也都是虎头自己勤学好问。”顾璋解释。
顾方正笑着道:“这事我也在场,那天我驾着牛车送他们来县城,两个孩子就在车上你一句我一句地背书。”
“正好背到了这次考的那句‘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顾村长想到那次,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夫子还没讲解这句的含义,我家臭小子,竟觉得……”
顾璋也忍不住眼角微弯。
他还记得那天,他俩正好背着书呢,虎头突然就凑过来,他向来是不知道害羞、不敢问是什么,就直接大咧咧地问出来:
“小石头,这圣人说的话都是对的吗?你看这句,德行好,心胸宽广,怎么身体还会变胖呢?”
说着疑惑的小表情还变得有点嫌弃和惊恐,“我以后不会变成大胖子吧?”
燕老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解读,一口茶水差点把自己呛到:“咳咳咳!”
随即又忍不住开怀笑起来。
姜武一向严肃板正的国字脸,都有些肌肉抽搐。
虎头这般心粗的人,这会儿也微微红了脸,“这有什么好笑的,后来小石头跟我讲了,我就知道了,后来夫子问的时候,我还起来作答了!”
燕老收敛笑容,抱歉道:“好好,确实不该笑,不懂就问是好习惯。”
虎头顿时扬了扬眉梢:“就是!小石头给我讲得可仔细了,后来我还得了怀夫子夸奖,所以我记得可牢了,我觉得我第一题答得特别好!”
“是吧,小石头。”虎头侧头来顾璋这儿求认同。
顾璋笑着点点头:“我听过虎头的答案,这题答的确实好。”
能让人眼前一亮的那种好,虽然后面一题有点欠缺,但是人的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顾璋觉得,虎头这次说不定名次还行。
这边茶棚里说笑着,气氛不错。
放榜那处,人也越来越多。
只听一声响亮的锣鼓声,衙役开始张贴榜单。
等衙役张贴完,被拦着的人群放开。
乌泱泱的人头如潮水般朝前涌动。
早已挤在人群中的顾大根飞快地往前跑,两条结实的臂膀,不断地扒拉拥挤的人群,朝着最前面挤过去。
“让让,让让!”
“中了,我中了!!!”
“别挤我,谁踩了我鞋子?”
无论是亲自看榜的文弱书生,还是被派来看榜的书童、家丁,谁都没有顾大根这个结实高壮的农家汉子有力气。
顾大根很快就挤到了最前面。
才看第一个,就看到了顾璋的名字。
在又大又显眼的“中”字最上方。
顾大根连忙兴奋地大喊:“我家小石头中了!中了!还是第一个!!!”
他回头冲着茶棚的方向兴奋挥手,怕被后面乌泱泱的人群挡住,还跳起来朝外喊:“小石头你中了!名字格外大些呢!”
这声激动的吼声很大,像是励志要隔着厚厚的人海,将声音传到远处的茶棚。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这届县案首的小名叫“小石头”
前排的人也被他吸引,好奇地去看县案首的名字,也喊道:“顾璋!县案首叫顾璋。”
这种热闹嘈杂的气氛下,所有人的声音都不自觉扩大。
县案首顾璋,痛失小名。
顾璋:“……”
怎么办?他有点想趁着人还没对上他这张脸,赶紧先跑掉。
同时,虎头几乎兴奋得跳起来,一把抱住他欢呼:“小石头,小石头,你考中了,还是头名!你简直太厉害了!”
这下,茶棚内,茶棚周围的目光顿时全都被吸引过来。
县案首诶!
“这不是刚刚那个给长辈倒水的小娃娃吗?”
“我家小祖宗在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扶一下。”那大娘和隔壁同来看热闹妇人说完,低头对身前的孩子道:“你瞧瞧人家,好好学着点,你别说给我考个案首了,水都没给你娘我倒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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