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璋不在意道:“钱没了再挣。”
崽卖爷田都不心疼,他花三个县令掏空家底送来的银子,能有什么舍不得的?
没了再挣呗,倒是田丰能不能把这个钱花出去,还要打个问号。
没了再挣?
薛将军:“……”
薛见雷:“……”
在场将领:!!!
他们谁没在心底嘀咕过顾璋大手大脚,花钱潇洒的习惯?
哪有这样把钱不当钱的人。
可如今谁不心中感怀?
此刻,从顾璋乌亮清透的眸子里,他们看到了神圣的光!
岩武城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人人脸上带笑, 眉飞色舞地期待今年秋收到来,走在大街小巷,还时不时能听见彪悍的妇人, 孔武有力的汉子高喊:“天杀的匈奴要是敢来,让他有来无回。”
“咱手里的家伙可不是吃素的!”
“等明年,我也要去城外开几亩荒地,不管收多收少,总归能省点卖粮钱。”
淡淡的焦躁如同清晨薄雾,细细的笼罩在城内每一处。
街道上人人脚步飞快, 马蹄声来回踏响黑石铺成的硬石路,一队队身着甲胄的士兵, 紧锣密鼓地出入城中。
“踏踏踏踏踏踏——”
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倏然响彻清晨稍显宁静的街道。
抬眼望去, 是一行人抬着血流不止的兵卒, 朝着伤兵营狂奔而去。
两道行人迅速让行, 面色低沉。
“越来越多人受伤了。”
“一大早就送回来五个,匈奴可真是歹毒。”
“能送回来也是好事,现在即使被匈奴染了脏东西的刀划了, 也不会那么容易死了,有顾大人的神仙水来治!”
几乎每年秋天都是如此, 城内外百姓早已习惯,看着一队兵卒穿道而去, 又如往常一样,开始干自己的事情。
只不过嘴里不免念叨两句:“也不知道军营里还有多少粮食,好好的粮食, 怎么就被山洪给埋了。”
“朝廷还是要尽快送粮食才好,即使秋收了, 也不过是缓一缓,咱们刚赤府地里产的粮食,本来就不够吃,唉。”
顾璋早上出门,就遇到这一幕。
他也在心中叹了口气。
是啊,即使刚赤府粮食提前成熟,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刚赤府农田产量本就偏低,百姓都是铆足了劲儿才能勉强种出够吃的粮食。
即使刚赤府百姓因为身在边关,距离边关近,害怕被打进来,愿意将秋收的粮食先供应军队。
那也是要还的!
要不眼睁睁看着百姓饿死吗?
而且百姓即使再有理智,也不可能借出来太多粮食,起码全家数口人吃到过冬的粮食肯定是要留下的,剩下的才会借出来。
这些粮食能撑得过秋天,但是也不一定能撑得过整个严寒的冬日。
说白了,山洪掩埋的粮食,是铁的事实。无论怎么补救,都不得不承受这样大批粮食的损失,还有可能带来的后果。
顾璋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一道急促的呼唤声:
“顾知府,那套提取神仙水的物件出问题了,咱们都不知道怎么解决,也不敢轻举妄动。”
熬药小童撒丫子朝他狂奔而来:“您赶紧帮忙看看吧!”
“走!”顾璋调转方向,朝伤兵营去。
大步流星,飞快穿过三条宽阔的街道,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就飘过来。
顾璋皱眉,脚步不停,他问道:“最近伤员很多?”
“当然多了,”熬药小童小跑着往里,带着顾璋朝里走,“不过有神仙水,恶疾而死的人可比往年少多了。”
“幸好有您!”
顾璋进入伤兵营,周围血腥味顿时更浓了。
一口口大锅架在柴火堆上,里头是咕噜咕噜冒着大泡的沸水,沸水中翻腾着白布。
“顾大人!”
“多谢顾大人的神仙水了,要不我就死定了!”
“顾大人,我前两日伤口流脓发黄,也是神仙水救回来的!”
“顾大人……”
一路往里走,一路都有人打招呼,感激声不绝于耳,顾璋朝他们微微颔首。
带路的熬药小童也回头道:“多亏了顾大人的神药,要不他们都得死。”
“就是这儿了!”
顾璋推门进去。
这是一处封闭的单独院落,院子里如今摆满了高度到人胸口的巨缸,缸内全是酒液。
院子里头的人见顾璋来了,纷纷站起来,下意识朝他这边走两步,面色着急地想要围过来,却被领头的人阻止。他单独一人走过来,克制着语气,描述他们如何发现问题,“……最后接出来的一瓶,气味明显不对,酒味很淡,还有一些不好的味道。”
顾璋道:“进屋看看。”
屋子里有好几套琉璃打造的粗糙蒸馏设备。
前些日子就送来了,原本还更多,但是顾璋检查过后,将其余不合格的都淘汰了。
荆苍这会儿也赶到了,他见顾璋人在,面色一喜:“这稀奇玩意,也就你能弄得懂了!”
顾璋亲自动手操作,以观察哪一步出了问题,他手上拨弄,嘴里问道:“只要肯学,理解原理,孩童也能学会。”
荆苍眼里尽是痴迷,不顾形象弯腰趴在桌上,脑袋凑近整套设备,盯着琉璃器皿中酒液的变化:“哪里有你说的这么简单?怕是只有你孩童时期能学会了。”
顾璋缄默。
在后世确实是初小孩童就能学会的东西,也许是世界观和科学理念还没形成,这一屋子勤恳老实的兵卒,没一个在他粗略讲过之后听懂的,都觉得天方夜谭。
顾璋收手:“是这边火炉的温度太高了。”
酒精的蒸馏温度具体多少他不记得,但是约莫也就是八十度左右,按照眼下这个情况,可能已经接近95度了。
“是按照您教的法子和木柴量,控制炉火温度的。”从火头营特地调来的烧火兵卒,顿时面色紧张起来,没想到问题竟然出在他这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顾璋看着木柴:“这是换了一批木柴?”
“上一批烧完了,”火头兵应道,他有些茫然,小心地问:“都是大小一样的柴也不行吗?”
不同的树,不同的湿度,烧起来的温度自然不一样,可能只有七八度的变化,但是对于本就粗糙的设备来说,也会导致升温过快,最后酒液温度过高。
“要是再高一点点,就快到水的沸点了。”
另一名负责这道程序的兵卒连忙道:“我都记着呢!绝对不能让里头有水开的迹象,从最底下冒出来咕噜咕噜的小泡泡都不行。”
他信誓旦旦的保证,就差立军令状了。
顾璋宽慰道:“不用这么紧张,这真的不是很难的事情,不要觉得自己是在炼药,或者做很金贵的东西,就当这是在家煮酒泡茶。”
一个个都太紧张了,越是把一个东西捧得高,心里觉得难,感觉畏惧,就越难学会。
顾璋也没再用多少度来详细说,而是带着火头兵用手感受,火焰的温度近距离燎在手上。
伙头兵倒还真放松了些,用身体来记,这可比那些条条框框的容易多了!
他刚刚被分配进火头营的时候,不会烧火,一下火大了,一下火小了,都是师傅把他压在灶边上,敲着头教会的,坐在灶边感受温度。
小火,中火,大火,猛火……多容易的事情啊!
火头兵信心满满:“我这次肯定不会出错了!”
直到这几套器皿全都重新开始工作,顾璋才放下心来离开。
荆苍拉着他的手不放,热情叨叨道:“这么复杂的东西都能给你弄出来,你再去帮我看看那个青霉怎么做?我这两天忙,没时间管它,结果今天早上去一看,还真有点不一样!”
顾璋:?
不会真被这家伙鼓捣出来了吧?
顾璋跟着去看了看,好像是有点不一样,但是他也不是学这个的,还真看不出来是不是。
荆苍兴奋得眼睛好像在发光:“你看!这和你说的那个是不是有点像?”
老爷子容光焕发,十分期待的看过来:“你说我有没有可能,最近把古籍上的青霉素做出来?按照古籍记载应该特别对症,这样剩下那些撑不过来的士兵,是不是也有机会活下来了?”
顾璋对上这双期待的眸子,不得不道:“最近应该不太可能。”
这是一条完全有悖于现行制药方法的路,后头应当还有提纯、过敏、试药、剂量等等难关,别说最近,今年、明年能不能成都是问题。
荆苍有些落寞,有些浑浊的眸子瞬间黯淡下来,整个人似乎瞬间老了十岁。
“顾大人你去忙,老夫就不耽搁你做事了。”荆苍还是打起精神:“我也要去看看那些伤兵了,下头那些医官性子毛毛糙糙的,让人不放心。”
老人背有些微驼,眸子里也压抑着自责,纠缠着悲痛。
顾璋站在原地,忽问:“您还想制这种药吗?”
“当然,既然有这种最合适边关将士伤口的药,老夫自然要想办法复现出来。”荆苍摇了摇头,“只可惜老夫天赋不够,研究这些时日,也只有点苗头,也许真是生死有命吧。”
他反而过来安慰顾璋:“老夫看多了生死,只是遗憾自己天赋有限,顾大人能制出神仙水一药,已经救了许多人了。”
顾璋想,其实也不一定是天赋有限,能成为一片地区的名医,怎么可能天赋不够,而是被现有思维束缚住了。
若能了解细菌、培养皿、基础化学物理知识,从另一个角度看待世界,也许真能鼓捣出来。
从伤兵营离开。
顾璋迎面遇上了急匆匆的田丰,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的,浑身上下好像都在喷着火星,像是在说“老子很生气!”
“田大人。”顾璋拦住他。
田丰见是他,面色克制了不少,如被浇了一杯灭火的水:“顾大人。”
顾璋压低声音:“您这样不怕……?”不怕被看出端倪来吗?
田丰顺着顾璋的视线,看看自己,苦笑道:“我这副样子,时不时就要来一回,尤其是每年粮草和军饷到的时候。”
顾璋嘴角微微僵了僵。
看来这个钱粮官,真的当得很辛苦,这副胡子拉碴的乞丐模样,竟然是常态?
“那情况如何?”顾璋颇为担忧地问。
田丰:“我正要去和薛将军汇报,顾大人不如一起来?”
顾璋随着田丰一起前往主将大帐。
“这简直是要钱不要命!”
“真是坐地涨价。给他脸了,我直接带兵把他粮仓抄了,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胡闹,你知道人家粮仓在哪吗?知道人家囤积的粮食具体有多少吗?随便出兵,你是朝廷的兵还是土匪?”
情况确实不如意。
田丰眉头都能夹死苍蝇:“百姓得知听风就是雨,这会儿家家都把粮食看得紧紧的,防着乱起来,粮行基本家家都涨价……”
对百姓来说,乱世自然要囤粮,对于大多数大字不识几个的百姓来说,家国大义如天上的云雾一样远,吃饱饭不被饿死才是真的。
他们光是活着就已经用了全部的力气,即使平日里听说书先生说故事时再豪气干云,风声一紧,粮食一涨价,人就慌了,自己能不能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小粮商粮食不多,田丰这次是奔着周围最近的几个府的大粮商去的。
这些商人实在可恶。
似乎是太平太多年了,或者他们本人在更安全的地方,根本不担心薛将军会守不住城池,更不担心匈奴真的会打到他们那儿。
朝堂总会想办法的。
少我一个又不碍事。
平日里商税交得够多了,总不能这会儿还让我出血吧?
我若真傻乎乎交了,接下来铺子里卖什么?其它几家粮行,怕是要联手把我家生意全数吞没。
谁都想趁着这个机会,用自家囤积的粮食,在这个档口狠狠赚一笔。
面对带兵上门的田丰,都是笑脸相迎,给出一些粮食,然后开始哭穷。
田丰猛灌一口水,把杯子往桌上一砸,气冲天灵盖道:“就该把他们都捉来前线,杀一杀匈奴才好。”
顾璋也皱眉:“他们要多少?那就先给他们,大不了事后再算账,先解了如今的燃眉之急再说。”
田丰叹气:“哪有这么容易?油滑得很,跟泥鳅似滑不溜,真正能做主的人捉不住,根本不见我,不是去京城了,就是去查账了,还有就是去筹粮了。先不说不能开这个口子,即使我愿意开,他们恐怕都以为我是诈他们的。”
顾璋:“……”
真麻烦。
他还是喜欢干脆利落,简简单单一击毙命的法子。
顾璋问:“那此次出去,田大人筹了多少粮草?”
田丰叹气:“其实不少了,但是加上日夜不休的运送消耗,送到岩武城时,就没剩太多,应当能多撑3天,就这三天的粮,都花了十几万两。”
在场武将倒吸一口凉气,看田丰的眼神,都仿佛在看:“你个败家子!”
田丰怒目对上:“觉得容易自己去筹。”
“好了。”薛将军面容威严,声线沉稳道:“八百里加急从京城里送来的消息,京城也筹集到一些粮草,还有在凌云山没有被掩埋的小部分,正在往边关送来。”
田丰忽然一拍脑袋:“瞧我这个记性,我在半路接收了一批粮草,虽然数量不多,但是人主动送的,不要钱,说起来还和顾大人你有关,是你的同年赠送的。”
顾璋已经在思考,到底要不要用系统里的药液了。
听到这会儿,微怔片刻:“同年?”
田丰很快派人取回来一封厚厚的信件:“押送粮食的人把粮食转交给我的时候,同时把这封信也给我,托我带给你。”
顾璋接过一看,金瑎的字迹。
没想到还有被金瑎支援的这天,他边拆信件,边问田丰道:“灵瞻备的粮食,够多少人吃一顿?”
“你还真别小瞧了这位同年,人家送来的粮食,够足足半个营的将士吃一餐了。”
顾璋挑眉,金瑎这本事还真不小。
他拆开了信封,将里头厚厚的一沓信件拆出来看。
信纸上还能看到小片波浪形状的纹路,金瑎这小子给他写信的时候还哭了?
顾璋顺着看下来,文字里都透一股浓浓的悲伤担忧,主要在讲:呜呜呜,顾璋你可不能死啊!怎么就这么倒霉,这么多年都安安稳稳的,你一去就遇上这种事,要是见势不妙,就赶紧往后头安全的城池里躲,别仗着自己那点武艺冲在前头,打仗可不是好玩的事情,咱大丈夫能屈能伸!
等前头好大一通哭嚎和劝说结束,后头才勉强进入正题,字里行间都还透着点“我的好兄弟你可不能死在边关啊”的担忧,他说自己干得还不错,发现县城里还有些粮食库存,尽力给取了一半,然后又“以诗会友”通过文人发动煽情攻势,又筹了些钱和粮,金家还支援了不少,一起送来。
信里还夹了几首诗词《登山忆璋弟》《秋日夜里梦边塞友人怆然有感》《游竹林念璋弟》
本来好好的,顾璋还为其中“吾与二三子,平生结交深。”心中感动,为这厮竟然在诗里把他写得这么光辉欣慰,又是登高之豪情,又是君子如竹林的,多让人不好意思啊!
还为金瑎煽动造势那些熟悉的不要脸风格欣慰,这是深得他真传啊!
结果看到信末尾,金瑎继续哭嚎,一副他好像已经命不久矣的感觉,不由气笑:“没出息。”
他本人在边关都没哭,金瑎倒是先哭了。
顾璋把信件放回信封里,然后仔细放入怀中:“灵瞻的一片心意,田大人你安排好了。”
许是被金瑎那封信逗得放松了心情,顾璋看看帐内略有紧张的气氛,玩笑道:“别这么愁眉苦脸的,实在没粮食,大不了我们去抢匈奴的牛羊!”
顾璋想起这段时间吃过的牛羊,感觉馋虫都有些起来了:“经过一整个夏天茂盛青青草原的滋养,现在这个时节,应该是牛羊最为肥美的时节?”
他振振有词:“匈奴能来我们这儿骚扰,咱们也能去抢他们的牛羊,就挑那些膘肥体壮的,吃什么粮食,咱顿顿吃肉!”
帐内一众将士:!!!
你还记得你是手中执笔的文官出身吗,怎么比他们武将还虎?
还顿顿吃牛羊肉,可真敢想。
顾璋说:“要是咱真没东西吃了,直接带兵杀到那些可恶至极的粮商家里去,让皇上来道圣旨,给他们扣个通敌叛国的帽子,把他们全部拉去流放!”
在场将士们:“……”
忽然觉得这小子切换回文官了,但根本没有一点六元及第,清正翰林出身的意识。
什么叫扣个通敌叛国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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