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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福妾(南风不尽)


她侧福晋身上的龙数量全部减半,领后没有垂金黄绦。然后太子妃头上的吉冠上镶五颗东珠,她头上那个是红宝石。
走到门口,哈日瑙海那孩子又在外头等着了,他穿的是蒙古郡王世子的服饰,头戴披肩帽,顶上缀缨子,身穿黑蓝色锦缎的蒙古传统袍子,要带上挂着蒙古刀和各色玛瑙、宝石、翡翠、珍珠一类的腰饰。
额林珠一见他眼睛就亮了,张口就夸道:“哈日瑙海!你今儿真好看。”
她已经不会叫错哈日瑙海的名字了。
哈日瑙海的脸一下就变得黑红了,蒙语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什么,程婉蕴听不大懂,但额林珠显然听懂了,咯咯笑:“可你真的很好看啊,虽然黑了点,但一点也不影响你好看啊,额娘也说过你眉目生得好,鼻子特别高,对不对额娘?”
背地里点评人家的容貌还被闺女直接当着正主卖了的程婉蕴:“……是。”
只能舔着脸、装出长辈样子认了。
哈日瑙海的脸就更红了,他还是受不了程婉蕴这儿直白的鼓励式教育风格,额林珠也被带得很喜欢夸别人,偏偏她词汇量匮乏,不管对着谁都是好看、厉害,你好棒!程婉蕴有时候想纠正都纠正不过来。
不想额林珠再说出什么话来,程婉蕴连忙叫添金把肩舆抬过来:“咱们得赶紧过去了,否则晚了就要给你阿玛添麻烦了!”
听到这句话,额林珠也很乖地不说了,她已经渐渐有点明白他们家和大伯父家、三叔父、四叔父家都不大一样了,她阿玛是太子,“太子”意味着什么她还不大明白,但她已经知道在康熙跟前装乖、奉承了。
程婉蕴刚发现的时候也觉得很震惊,额林珠看着性子很粗、大大咧咧,没想到竟然是粗中有细的那一挂,和她的性子完全不一样!比她聪明!
而且她还那么小!四岁!她四岁的时候还尿床呢!额林珠已经知道拍康熙的马屁了,这就是生长在皇家孩子的天赋么?
她是怎么发现的呢,就是有一回太子爷又带着孩子去乾清宫刷存在感,康熙在写字,额林珠凑过去瞧,张嘴就是:“皇玛法你好棒,写得比我阿玛的好!”
康熙哈哈大笑:“你阿玛的字还是朕教的呢!”
额林珠也嘻嘻地笑,抱住康熙的腿:“我也要皇玛法教我!”
后来额林珠再去乾清宫,康熙真的把她抱在膝盖上,手把手写了一张字,那张字写的四个字“千时如意”,寓意是千般如意、万事称心,被太子爷找了造办处裱糊作里头最精细的匠人裱起来挂在额林珠卧室的墙上了。
但后来,太子爷拿了康熙幼时给他做的临摹字帖给额林珠练字,她却压根认不出那字是康熙写的,知女莫若母,程婉蕴就猜到她那时候在乾清宫是拍马屁。
但康熙和太子爷偏偏都觉得她童言无忌。
程婉蕴也不好把自己对女儿的猜想说出来,她也没有刻意约束她不许这样,知道看眼色是情商高的体现,在宫里、当太子的长女,有这样的能力不是件坏事。
何况额林珠也没缺少了该有的童真,她玩起来还是疯疯的。
等到了大宴席上,程婉蕴还发觉她的位置又往上提高了!而且不再是在康熙和太子爷对面,像以往那样和大福晋、三福晋、四福晋或者其他亲王福晋他们一起坐了。
整个大校场像个罗马斗兽场一样,围着中间有一圈的座位,其中坐北朝南的那一块儿弄了个高高的台子,就像以前学校里运动场上的主席台一样。
“主席台”搭了黄幔高棚,中央就设置了明黄色的宝座,那是康熙的位置,左下首还有个更小一点的铺了杏黄缎子的椅子,那是太子爷的位置。然后太子爷位置的左边是太子妃,右边有三个小凳,是弘晳、弘暄和额林珠的位置。
程婉蕴的位置在太子妃的斜后方,三个孩子的正后方。
她居然被提溜到了康熙那一片主席台区域!
虽然被挡了大半,几乎没人能注意到她,但程婉蕴还是有点诚惶诚恐了。
这次是太子妃排布的位置,她将她安顿到了身后,出于礼法,太子身为半君,他的女眷和孩子的确优于其他皇子,只是以前安排位置的都是四妃,从没有人愿意为太子这样做。
所以她以往坐在遥远的对面,和太子爷搁了一整个大校场,使劲看都看不清那高高台子上的人是什么表情,就好像分了两个世界似的。
如今她来到了这个世界,这个象征着皇权的最顶端的世界。
康熙左边那侧是太子一家子,右侧就是大阿哥为首的其他皇子了,他们的孩子和女眷是没资格坐在这里的,所以只有皇阿哥、裕亲王。
在众人山呼万岁时,太子、太子妃带头跪了下去,程婉蕴和孩子们也熟练地跪倒趴在地上,于是这皇权的顶端便只剩下康熙一个人了。
康熙今年42岁了,开始走向了壮年的末期,他添了不少皱纹的脸上蕴含着无比威严的笑容,他只是伫立在那里,就像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能压得人不敢抬头。
劲风猎猎,他静静看着满蒙汉八旗三跪九叩,才缓缓收回视线,又在自己十几个儿子身上都扫了一遍,沉稳道:“起——”
太监们一声接一声,高高地随着喊:“起——”
大宴正式开始了。
康熙照例要让太子和他来祝祷第一杯酒。
胤礽起身拱手,和气地望着一旁几个兄弟:“皇阿玛,何不让兄弟们都一起祝酒?他们也大了,该肩负起身为皇子的责任,为皇阿玛分忧,为大清立心,为百姓立命才是。”
此话一出,连大阿哥都瞪圆了眼,莫说其他十二个兄弟们那激动兴奋还涨红了脸的模样,他们在这一刻真的对太子感激万分!
恨不得回去就每人写一篇作文,标题便是我的太子好哥哥!
康熙头疼地瞥了一眼太子,他神情坦荡认真,这几年他把自己放在太子和兄长的位置上,练就了一副友爱兄弟的慈心,时常发自肺腑提携弟弟们。
但这不是康熙想要的啊!
就好似他把明珠拉起来对抗索额图,也不是让索额图和明珠相互礼让、惺惺相惜的。儿子们深入参与了六部政务,朝堂上百官又开始悄悄结党站位了,康熙自然知道其中有些风险,所以他需要太子去制衡他的兄弟们,最好是替他压一压。
谁知康熙扶一把其他兄弟,太子立刻“体察圣意”跟上接着扶,恨不得手把手教他们怎么处理政务!还回来和康熙说弟弟们都特别能干,能够独当一面了,所以他就功成身退了。
康熙:“……”
之前太子还小,康熙一直希望他不要有那么多脾气、傲气,好知道兄友弟恭,好知道孝悌友爱,如今太子真的不打折扣地按照他的话做到了,康熙心底又生出新的烦恼来。
太子太仁善、听话了怎么办?
康熙只能再拉太子一把,可偏偏他每回拉他,他转脸又把弟弟们叫上一起干,还把功劳都分给了兄弟!康熙心很累,他想训斥太子,可惜又找不到理由,回回被胤礽用那种真诚纯善的目光望着,身为帝王,竟也有如鲠在喉什么都说不出口的时候……毕竟太子无错,交给他办的差事也办得好,对兄弟也好,他又能训斥他什么呢?训斥他过于忠孝了么?他总不能将刘盈刘如意的故事再给太子讲一遍吧?
可其他的也是他儿子啊,康熙犹豫再三,还是将汉史那本书放了回去。
这回来热河,康熙把一到十四阿哥都领过来了,连腿脚不便的老七他都没落下。
除了预备让几个年长的儿子都趁此机会熟悉满蒙汉八旗里头的官员、佐领、旗务之外,其他小的纯粹就是拉出来溜溜,练练身板,别读书读傻了。
让他们代表家国一齐祝酒?美得他们!
他可没忘了皇太极死后,因未能确立继承人,众皇子为争夺地位闹得不可开交,最后要不是多尔衮,先帝恐怕都没机会登基大宝!而先帝六岁登基,却与傀儡无异,一切权利都掌握在多尔衮和齐尔哈朗手上……
因此太子在众皇子之中的权威绝不可冒犯!
康熙眯起眼,对其他儿子呵斥:“天家父子,也要讲究君臣之别,朕与太子乃家国一体,但你们既是太子的兄弟,更是太子的臣子!不可僭越!都坐下!”
众位皇阿哥脸上那跃跃欲试的表情立刻收了起来,连忙谨遵皇阿玛教诲。
皇阿哥们心底难掩失落,尤其是年纪还小的老十、十二、十三、十四等人,他们年纪小还在读书,本就没什么机会在文武百官、满蒙汉八旗跟前露脸,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失望之下转头一看,太子正趁皇阿玛垂眸举酒杯的时候,对他们安抚地眨了眨眼——好似在说:“无妨,回头二哥再给你们找露脸的好差事!”
十三忽然就对太子这个二哥,很有几分亲切之感。
排行十以后的几个阿哥除了老十、老十四。十二、十三阿哥的母妃都已失宠并且位分低微,在宫里就跟个透明人似的,要想出头前头却压了十几个哥哥,没看八哥也是被大哥拉起来的么?可大哥桀骜,脾气也不好,他们可没八哥那么好的肚量能忍,所以不敢凑前去。
但若是太子呢……
十二和十三都是在上书房挨过太子打的,太子对待皇阿哥的课业也十分严格。
尤其是十三,当年因为哈日瑙海那件事,他可被鞭子抽了好几下,而且他贪玩好骑马,原先课业也是一塌糊涂,后来手板被打得多了,不得不刻苦用功,如今也被师傅夸奖了好几次呢!在他心里,比他大了十二岁的太子爷就跟第二个皇父似的严厉,他压根不敢靠近,但今儿他才发觉太子比他想象中温和多了。
怪不得谁都不服的四哥这么服太子。十三生了憧憬之情。
胤礽最终还是站在康熙身侧,为天下家国祝祷,与满蒙汉八旗、文武百官共饮了这第一杯酒,这一刻所有人都是匍匐在他与康熙脚下的臣子、奴才。
每每此时此刻,康熙意气风发!
他是大清入关以来第二位皇帝,但先帝早亡,他自小就没有父亲的陪伴,他能依靠的唯有自己,他一步步走在先帝曾经走过但却没走完的路上,将那些没能解决的冲突矛盾和烂摊子都一个个捡拾了起来,如今已是康熙三十四年了,大清满汉融合、实力大增,他没有让先帝失望,日后青史上定会彪炳他所创下的伟业。
康熙清了清嗓子,朗声开口晓谕众人:“朕亲躬三十余年,天下大治……”
胤礽倒没此等澎湃心情,他眼尾余光向后瞧了眼,阿婉恭恭敬敬地跪在垫子上,低垂着头,他只能看见她半掩在宽大袖口里的纤纤玉指,身子规规矩矩,但指尖微动,似乎正百无聊赖地抠着垫子上的金线,但除了他,又没人能看得出来。
他赶紧收回目光,心想,她果然也没有听皇阿玛在讲什么。
程婉蕴若是知道太子在想什么,就会告诉她,这是每个社畜在开大会时的基础技能。尤其是领导上台“我最后提三点工作要求”时,一定要神情肃穆、紧握黑笔,望着领导的方向时不时点头、时不时沉思,再时不时低头奋笔疾书,做出一副将领导金玉良言都铭记在心时时揣摩领会精神的模样。
实则领导高屋建瓴的讲话从她右耳流入脑海,随后又从左耳流了出去,没留下一点痕迹。
当然她现在不用这样了,只要跪着就好,不用装相演戏,至少心灵层面舒坦了。
之前每次开会她本子上全是涂鸦,别人管她借本子她都不敢借。
在跪到腿麻之前,康熙终于抒发完胸臆,大家又一齐喊了万岁为他的精彩发言鼓掌,就起来了。程婉蕴坐回椅子上,想着终于可以看节目了!
头一个就是满蒙的摔跤对抗赛!
程婉蕴表面克制着,但还是忍不住伸长脖子去看校场上有没有怀靖的身影。
随后她微微一怔。她正前方的太子默默往边上侧了侧身子,留出了一个能让她看清下面激烈比试的空隙,太子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就好像这不过是凑巧换个姿势罢了。
但程婉蕴心底还是不免升起一点暖意。
这点暖意还没消散,她就被底下一阵阵的喝彩声吸引住了。
其实她的位置看下头并不分明,有点远,这次摔跤两边都是吃赤裸上身,腰间系着红蓝黄三种绸子的围裙,下身穿白色肥大单裤子,脚蹬马靴,优胜者脖颈上会挂上五彩绸制成的项圈,这个项圈就是获胜多少的标志,摔跤获胜的越多,脖子上的彩绸也会越多!
程婉蕴很快就在满场的人里头瞧见了程怀靖,因为他脸虽然晒黑了,但脱了衣裳,上身和其他人相比较是最白的!是他们程家很有特征的冷白皮!
程怀靖对上了个年纪与他相仿的蒙古少年跤手,生得非常魁梧,可程怀靖不怕,他用自己的肩头抗着对方,两只脚在对手的双脚中间试探,准备用脚将那蒙古跤手生生拔倒!事实上,他也做到了,不过僵持了一小会儿,他就狠狠压在了对方身上,让他双肩着地不能挣扎而起,最终鼓声激昂,分出胜负了。
他脖子上挂上第一个五彩绸项圈,他抬起脸往程婉蕴所在高台望去,眼眸闪亮,只望了一眼,他就下了场,坐在一边喝水歇息,等候下一次上场。
程婉蕴看到了他的动作。
少年遥远却坚定的目光,就好像在说,姐姐,我一定会成为你的依靠。
你放心,以后有我在。
最后程怀靖一共摔了五个人,但也输了两场,不过他已经是善扑营里单人扑摔最多的了,石家两个弟弟,一个摔了三个,一个摔了四个,都不如他。
康熙头一年在摔跤上头实打实赢了蒙古诸部,畅快地哈哈大笑,每人都给了厚赏。后面就轮到赛马和射箭了,额林珠立刻跃跃欲试。
“皇玛法!皇玛法!”
康熙就笑了:“额林珠去吧。”
随后又让大阿哥的四个女儿也上场,大约是有了去年的先例,今年带女孩儿来行围的亲王家多了起来,再也不是去年皇家里头唯有额林珠一人上场的境况了。像裕亲王带的两个孙女都是专门找师傅狠狠教了一年的,还能在马上开弓射箭。
男孩子这头,弘暄也不再落后了,经过一年的刻苦努力,年龄也上来了,他得了个第六,第一还是哈日瑙海。额林珠那边这回人数上来、竞争大了,她却稳稳拿了第二!也算小有进步!第一也仍然是哥哥胳膊肘拐到对家去的乌兰郡主。
就,蒙古孩子的天赋你羡慕不来,尤其是准葛尔部这种战火中淬炼出来的部族。
康熙倒也不失望,这本就是孩子们的游戏,何况他正是要和策旺阿拉布坦亲密无间的时候,于是笑着对策旺阿拉布坦说:“你教了两个厉害的巴图鲁!”
策妄阿拉布坦连忙跪下称不敢。
康熙又亲自将他扶起来,赏了两把赤金打的金弓给哈日瑙海和乌兰。
等回了京城,还屡次召见哈日瑙海,厚赏无数。
这样明摆着的动作,擅于闻风的明珠已经猜出来康熙又要亲征了!他连忙传信给惠妃:“上欲再征葛尓丹,大阿哥不可不争,若事成,封爵指日可待!”
就在明珠与惠妃紧锣密鼓谋划大阿哥随军出征之事,胤礽却在太医院等候牛痘最后的试验结果——历经三年,能救万民的牛痘终于要成功问世了。
胤礽还有一个私心,便是在他出发南巡之前,一定给额林珠种完痘,确保她的安全与健康,他才能放心出这趟远门。
过完年,康熙三十五年正月二十,朝廷还没启印,但四阿哥胤禛已领着十三阿哥胤祥进了毓庆宫的门,先前太子要问他户部官银之事,胤禛有点难以启齿。
胤禛也明白太子此举是为了什么,也觉得荒唐。
一国太子南巡诸省,户部竟然拿不出银子,还要太子自个掀开这烂得流脓的遮羞布!但这事关乎皇阿玛的面子、朝廷百官和宗室勋贵所有人的面子。胤禛想到户部糜烂空虚之状,不由心突突直跳,脑门汗越流越多,脸却越来越白。
趁着今儿雪停了,他连忙过来寻太子,路上脚步越来越快。

程婉蕴一向觉着, 深冬的紫禁城是最美的。
金瓦红墙,落雪无声,雕梁画栋的宫殿倏忽之间便尽成银阙。
晨起时, 呵气成霜的时节, 程婉蕴披着斗篷站在廊下看雪,几缕浮光碎金般的冬阳便跃上了金顶朱墙,又斜斜照入菱花窗, 将东暖阁殿外朱门上的兽环都照亮了。
于是凛寒冬日便在这柔软的阳光中温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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