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婉蕴被突然冒出来的声音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还把手里的毛笔给甩飞了,洒了一地的墨迹,她呆呆地扭过头望向窗外,才柳眉倒竖,怒道:“二爷!”
“见你这样用功,我不忍心打扰,实在不是故意捉弄你的!”胤礽笑出声来,连忙绕进屋子去哄,走到她身后抱着,将头搁在她肩膀上这样往桌子上瞧,“让我看看,我们阿婉这样认真,是在撰写何等大作呢?”
“你惯会取笑我!”程婉蕴在他怀里嘟囔,“不是什么大作,是写给你的!”
胤礽已经看清了那纸上的字,他久久没有言声,望着那上头的字迹,只觉有一股深深的、叫人鼻头酸涩的气猛地蹿了上来,让他一时之间连呼吸都艰难。
纸上最顶上居中的位置,用了斗大的字写着“太子爷的养生餐食谱大全”,下头另起一行,字写得小了些,是“康熙三十四年,九月”。
这纸张用的是阿婉最喜欢的格子模样,分别列了早膳、午点、晚膳,罗列了整整一个月的膳食,一个月都不重样。最下头还写着这样搭配的缘由:
“一、整体原则:食物多样、营养均衡、粗细搭配。”
“二、三餐特点:早膳要注重营养、配备充足的主食,太子爷起得早,上午乃是最忙碌繁重的时候,菜式一定要丰富多样,肉蛋奶豆至少得有一种;午点讲究简单全面,太子爷中午不会另外叫膳,往往垫吧一口还要继续忙差事,因此要便捷又有营养,还得搭配大量蔬菜和肉类;晚膳太子爷睡得早,晚上积食影响睡眠,得做得清淡易消化……”
胤礽环抱着她的手臂不禁收紧:“怎么……忽然想起来要写这个呀?”
他连声音都哑了。
“您不是肠胃不好么,我就想着给您做点营养餐或者药膳调理调理……”程婉蕴也发觉太子爷似乎有些不大对劲,她侧过身去看他,就看见了一双悲伤的眼睛,她心里就没底了,小声问:“二爷您这是怎么了啊?”
程婉蕴情绪雷达滴滴作响,他这模样好似不像感动,而是难过啊……
“没什么。”胤礽把脑袋埋到她颈侧,“我这是老毛病了,不用特意费心了。”
他不想让她做这些了,他已经在梦里见过整整一箱子了。
“那怎么能行呢?您平时不是最讲究养生的么?”程婉蕴故意轻松笑道,“按照您平时那架势,再加上我这个,长命百岁一定不在话下!”
胤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可我不想长命百岁。”
你不在,我一人在高墙里独活百岁,又有什么意义呢?
“太子爷……那您想要什么呀?”程婉蕴想歪了,瞪圆了眼,小声道,“药膳这玩意功效也有限,向天再借五百年什么的,我可办不到。”
想要你长命百岁呀。胤礽在心里学着阿婉的口吻说道,他低垂眼眸,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你这是什么话呀,你又不会炼丹,还想着替我再借五百年呢,那不成妖怪了?”
胤礽被她逗笑了,又想笑可心里还觉悲哀,就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我是说,百岁太长了,我不敢奢望。”
程婉蕴又震惊了:竟然还有嫌命长的!而且这就是个吉祥话,太子爷也太较真了!
胤礽却不想再讨论这个了,他忽然发觉四下里静悄悄的,没有孩子们玩闹的声音,便转开话头,问道:“额林珠他们呢?还没起身么?”
“一大早就被哈日瑙海带回去打兔子了!就去行宫外头那个狮子园,都是圈养在园里的,我吩咐了不许他们出去打猎。”程婉蕴捂嘴笑,“我让青杏和添金添银都跟着去了,再加上他们自己身边伺候的人,一大群人跟着,想来没什么事。”
胤礽点点头,回头和何保忠说:“让额楚领着侍卫也跟着。”
想了想,又道:“叫善扑营的程怀靖去跟。”
何保忠连忙叫人去传话了。
程婉蕴这才想起来:对哦!她有个侍卫弟弟啊!她怎么忘了。
不过就算记得也没有,她又使唤不了善扑营,这种事果然还是得太子爷来。
“还是您想得周全。”程婉蕴回过身抱着太子的腰,仔细摸了一把,顿时就吓住了:怎么回事,她兢兢业业投喂她家太子,千辛万苦养出来的那一点点腰肉怎么又没了?这两天太子爷也没忙什么活呀,怎么好好的瘦了一圈。
她难以置信,用手指捏了又捏,只能捏起来薄薄一层皮,底下都是骨头了!
咱就是说,易瘦体质的人养肉也太难了吧!
她进宫的时候太子十五岁,就瘦瘦高高,现在二十了,太子爷长高有7、8寸了(20厘米左右),可这体重却岿然不动,估摸起来也就长了七八斤,而且因为高了那么多,看起来更瘦了!程婉蕴都怀疑那增加的重量是长高以后骨头重了的原因。
不像她,生完孩子额林珠和弘晳胖了十五斤,花了两三年才恢复回去!
胤礽就无奈地低头瞅着她旁若无人地对他上下其手,又摸又捏,看她那架势,恨不得把他腰带解开,撩起来再瞧一瞧似的。
他望了眼外头的日头,时辰还是有点早,一大早做那事不大好吧?
昨个不也做过了么。
胤礽在思索用什么理由拒绝阿婉,又不会伤了她的心,然后心里两个小人就在打架,左一个说阿婉馋你的身子,你就是给了她又如何?右一个说白日宣淫传出去对阿婉不好!左一个道别把阿婉给憋坏了!右一个反驳道女子有什么憋坏不憋坏的!
还没吵出个结果来,他就听程婉蕴一脸严肃地竖起一根手指点在他胸膛,道:“以后你要听我的,好好吃饭!按时吃饭!知道了吗?”
胤礽回过神来:“嗯?”
原来不是为了那事,胤礽默默将心头那两个还掐在一起打架的小人挥退,就见阿婉又在那膳单子上头多添了牛肉、鸡肉、 牛乳和鸡蛋。
“……”胤礽忽然有种未来的日子难熬的感觉。
有阿婉在身边,成日里新鲜玩意那么多,他胃口算比以往好多了,但却不是不挑嘴的,他很能吃得下的那些东西,比如炸薯条之类的小点心,可惜阿婉又说不许多吃,什么脂肪对身子不好,他已经好长时间都没吃上了。
大宴要晚上才开始,白天没什么事。两人就在屋子里消磨时间,程婉蕴对着她那个养生餐较劲,还似模似样要太子爷张嘴让她看看舌苔,结果凝神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二爷,您牙口挺好,齐整,没有龋齿。”
他就无奈地把她抱进怀里揉了一遍:“你玩弄爷呢?”
明明不会看,还让他张嘴!
程婉蕴就埋在他怀里笑个不停,谁知道太子爷真的那么乖乖张嘴,让她捧着下巴仔细瞧了半天呀,看他闭上嘴揉脸颊的动作就知道他腮帮子酸了。
后来她窝在太子爷怀里,两人黏黏糊糊一起分了杯酸奶,这也是程婉蕴捣腾出来的老酸奶,比宫里头寻常吃的那种酸奶更浓稠许多,还在上头加了许多水果干碎、坚果碎,再加一点蜂蜜就拿勺子拌着吃,酸酸甜甜还有坚果的香,咬起来脆脆的。
比单吃酸奶强多了!
这东西吧,胤礽也不大爱吃,他觉着酸奶黏糊沾嘴,但瞧着程婉蕴吃得嘴上挂上一圈奶白色,她又两眼发亮,含着口酸奶好似连舌头都吞了似的,“唔!唔!”地满眼惊叹,给他也舀了一勺,非得让他也张口,他便只好吃了。
吃下去觉着比寻常酸奶好吃,但也就那样。
然后程婉蕴第二勺就递过来了。
胤礽没法子,又吃下去一口,她还特意为他多舀了好些坚果在里头,他在嘴里嚼了半天,嚼得满嘴都是香气,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才吃完的。
还不到中午,太子妃忽然让画戟过来叫人,胤礽不好拂她的面子,便起身过去了。程婉蕴低眉顺眼地把从太子爷到门口,太子跟画戟走远了,但她耳朵尖,还影影绰绰听见画戟说太子妃有什么银子的事情要和您商量。
太子没银子了?不会吧?
程婉蕴吓一跳,东宫怎么会没银子呢?
但她想到后来四爷上位,被人骂成抄家皇帝,在位十三年一直缩在紫禁城里,哪里也不敢去,连热河行围也不办了,更别提什么南巡,是他不愿意干么?不是的,主要是因为康师傅给他留下了一个空荡荡的国库,他没钱啊!康师傅这经济学学得真是不行。
不会这苗头现在就有了吧?
这回还真让程婉蕴猜对了,她这脑瓜子的电波难得和太子、太子妃两人合上了频道。
太子妃昨晚忙到二更天才回来,回来以后还整理名单册子、捋一遍大宴流程,忙到三更过了才歇下,然后寅时不到又起来了,出门去接着忙。
这会儿回来,并不是大宴的事情忙好了,而是她从户部尚书马齐和内务府总管大臣尚之杰那躲躲闪闪、欲言又止的神情里头发觉了一件特别可怕的事情!
胤礽随着画戟一进来,刚迈过门槛还没说话,太子妃就冲他利落地一福身,肃然道:“爷,国库恐怕没银子了。”
国库什么时候有过银子,凌普管内务府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事。
“怎么了?办宴这种大事。马齐和尚之杰敢给你脸子瞧?”胤礽不觉得国库里会一点银子都没有,年年赋税、藩国朝贡上来的银子总不能年都还没过就花完了吧?他心里觉着是不是马齐那老货弄鬼,他本来就抠门得厉害。
之前修太和殿,他带着老四去他那儿坐了不知道多久,茶都吃掉两壶,才从他牙缝里抠出来一笔银子,让老四能拿去找荣妃家里一并买木材。
太子妃叫画戟她们都下去,关上门了才说:“不是马齐不给,这种大宴花不了多少银子,但我瞧着马齐和尚之杰都一副愁得要上吊的样子,时常背着我站在屋檐下头商议什么,我不敢多问,但心里却在打鼓,您明年还要南巡,没银子怎么成?”
胤礽在她说到马齐和尚之杰都为银子发愁的时候,也想到了这件事。
皇阿玛下了旨让他南巡,但没说怎么巡,也没说给多少银子,他不会要光身出门吧?一路上虽然有官员接待,但总不能让他自掏腰包去吧?就算他自个掏腰包,他也养不活成百上千的扈从侍卫、护军、车马!
皇阿玛这是要给他恩典,还是想考验他啊?
但他上哪儿去生那么多银子去?
胤礽原本就不大期待这份差事,他去南巡出公差,也不知道能不能带阿婉,一路盘缠车马嚼用还得自己想办法,这么想想可真是亏本买卖!
“这事儿不成。”胤礽沉脸琢磨着,“成烫手山芋了。”
“虽说皇上是想再扶东宫一把,但咱们这时候冒头没什么好处,您不知道,尚之杰新娶了个老婆,竟然姓佟佳氏,而这个佟佳氏又有个弟弟,塞到内务府里专门伺候阿哥所那边,现在被八弟握在手里了。”太子妃忽然又讲起新得到的消息。
胤礽却听懂了:尚之杰不可信了。
他点了头。太子妃才笑道:“您明白就好,虽说旨意下了,但也要及早做打算才行。”
“我知道了,这事儿我会想办法。”胤礽知道能巡江南这事机会难得,只是银子的事得想想法子,难不成南巡只是表面文章,充实国库才是实旨?
太子妃就是为了回来传这个消息,说完就松了口气,想起晚上的事:“我还得出去盯着些,家里就托给您和程侧福晋了,晚上约莫酉时才开席,您早两刻钟到就是,皇上也是这个时辰,您别太早去烟波致爽斋等。”
胤礽迎上她的视线。
太子妃道:“方才,几个洒扫太监从烟波致爽斋里头扫了两只碎茶碗出来。”
成,明白了,这时候就得少在皇阿玛面前露脸。
太子妃又笑了笑道:“我倒是让其他阿哥都早半个时辰恭迎圣驾。”
恭迎圣驾?是让他们早早过去挨骂吧?
有点缺德,但也不是不行。胤礽矜持地轻咳一声:“……晚点把老四老五叫到我这儿来,就说我有事找他们。”
哦,四阿哥、五阿哥是太子的人,不能坑。
太子妃也明白了,福身称是就跟太子告罪退下了,她还有一堆事!
胤礽从太子妃那儿出来,又转回了阿婉那儿。
他离开那会儿,程怀靖已经带几个孩子骑着马高高兴兴地回来了,他们头一回自己独立打猎,成果竟然还很不错!马背上都挂着满满一串的猎物,额林珠和弘暄大都是兔子、野鸭之类的,哈日瑙海马屁股上就丰富了,有狐狸、小鹿、兔子和貂。
弘晳就是过去练骑马的,哥哥姐姐在前头打猎,他蹲在草地上用棍子捅兔子窝,竟然真的抓到了一窝眼睛都还没睁开的小兔子!
太子爷坐到阿婉屋子前头的金桂树下,在思考怎么让自己从这烫屁股的炉子上下来、程婉蕴则领着几个孩子商量着要给小兔子做个漂亮的笼子。
他就听见阿婉对孩子们说:“所谓狡兔三窟,兔子最会打洞了,这笼子可得结实点,否则跑了也不稀奇呢!”
他忽然就茅塞顿开,对啊,狡兔三窟!
那窝兔子原本是包在程怀靖的外衣里头拿回来的。
因此他得以进来给太子和程婉蕴磕了头, 小小少年像支利箭,利落一打千儿,声音清朗:“奴才给太子爷、侧福晋请安!”
胤礽知道他跟进来是想见一见程婉蕴, 他不知道之前他们在路边说过话了, 便随意寻了个借口起身避开,将院子让给姐弟俩,让他们能好好说话。
以后回了宫里, 规矩多了、人多眼杂,哪怕程怀靖天天在宫里宿职,也是有自己的差事的, 能这样说话的机会也不多了。胤礽坐在南窗下的炕上,看阿婉一叠声让青杏给他拿东西,又让他近前来,替他打猎挂了口子的衣裳缝补起来,然后又说要给他量身子、量鞋码给他做衣裳和鞋子,跟操心几个孩子一样操心这个弟弟。
“大姐, 我在宫里穿的侍卫服,实在用不上这许多。”程怀靖便被自家大姐转来转去地量量看看, 抬手抬胳膊, 左转右转稍息立正的, 一通量下来,转得头都晕了。
“胡说,你总有下值回家的时候呀?”程婉蕴其实还想着给弟弟拾掇得好些, 毕竟宫里很多出身好的宫女放出去以后都愿意找侍卫成亲, 怀靖生得又不差, 若是有人看上他呢?
在屋子里坐着看书,听程婉蕴和程怀靖唠唠叨叨说了有一刻钟的话, 外男不宜在后院久待,胤礽琢磨着差不多了,他便出来将程怀靖拎走了,理由冠冕堂皇:“时辰不早了,你跟我前去烟波致爽斋候驾。”
程怀靖本就感激太子爷提携,也想替姐姐争光,立刻挺直胸板:“是!”
一前一后走出院子,胤礽淡淡扫了一眼程怀靖的胳膊和手,没忍住让何保忠给他递过去一个手帕:“擦擦手。”
程怀靖懵:“?”他手挺干净的啊!
但太子爷让他擦,他就一头雾水地擦了手,还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刚刚摸了兔子,太子爷觉得他没洗手不大干净,于是连指甲缝、手指缝都极努力地擦拭干净。
心里还暗暗记下:太子爷爱洁,以后若有机会,他该沐浴焚香再来拜见才是!
他不知道,胤礽心里酸溜溜想的是:哼,你个臭小子还和阿婉拉手!
把手给孤剁……擦干净!
等到傍晚,夕阳余晖开始黯淡之时,程婉蕴也开始换侧福晋吉服了。
太子爷更是提前换上杏黄龙衮袍就走了,他这回特意没把花喇分给她,而是将何保忠留给了她和几个孩子。
程婉蕴没想出来为什么,毕竟看何保忠那直勾勾盯着花喇跟在太子爷身边的眼神,她就觉着何保忠一定恨不得抱住太子爷的大腿涕泗横流地求他别走,爷,卡几嘛!
想完就是浑身一抖,她被自己的想象力恶心到了。
随后几个孩子也拾掇清爽了,额林珠还是一身骑马服,不过这回换成了鲜嫩嫩的鹅黄色,小马靴一登,小腰带一系,小胸膛一挺,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太子爷居高临下看奴才那种清冷的眼神,骑在小马上握住缰绳就这样淡淡往下一瞥,又美又酷!
弘暄弘晳都是穿的金衔玉龙褂外袍,没有补子,里头是月白缎里,虽然他们是皇长孙、皇次孙,也是太子的孩子,但仍然不能如太子一般用金黄色缎里,除非康熙额外授赐。
程婉蕴的侧福晋吉服和太子妃的都用的香色,披领和袖口也俱都是石青色,不同的是太子妃的绣纹是片金加海龙缘,前后正龙各一、两肩行龙各一、襟行龙四,披肩行龙二、袖端正龙各一、袖相接处行龙二。领后垂金黄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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