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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福妾(南风不尽)


禅位诏书下来,除了将原本太子爷的规制都往上拔了拔,如可穿明黄、可用龙纹,其他似乎都没什么变化,几个皇阿哥原本因这个诏书震惊得无以复加,尤其八爷,听闻在府邸大醉三日,边哭边笑状若疯癫,八福晋还传出诸如太子爷登基,他们项上人头岂能保全之流的混账话,被康熙知道后下了当众仗责二十的惩罚,也是丢够了八爷和八爷府上的脸面。
但之后康熙犹犹豫豫、拖拖拉拉的做派又渐渐将这些流言蜚语引向了另一边,每逢朝会,胤礽都要面对胤褆、胤禟或是胤峨那种又可怜又古怪的眼神。
有一回散了朝,胤禟正好找他说起商贸的事,他说他想学英吉利成立个什么西洋公司,跟他们走一样的路子,弄些大船、战舰去外头雇人,运到澳洲去放羊、种田,然后再将东西运回来卖。胤禟笑道:“二哥,你也知道我别无所好,就爱这商贾之事,我成日里在京城也无趣,都三十几的人了,这么庸庸碌碌也没劲,您觉着这主意怎么着?您若是不放心我,您找人跟着我,我也不带亲卫,用您的人怎么样?”
胤礽倒是没那么小气,还不至于忌惮弟弟到这份上,当然,主要是胤禟他知道他没那份心,若是老八,他指定一口否决,不然不出一年半载,那澳洲只怕就不叫澳洲了,要改叫八贤王洲了。
他看着胤禟一副兴冲冲恨不得今日就出海的模样,笑道:“你这想头可和宜额娘商议过了?宜额娘愿不愿意?别我这头答应了你,回头毓庆宫的门就被宜额娘气得踹倒了。”
“二哥放心,额娘那头我自有办法,”胤禟搔了搔脸皮,随即又拍了拍胸脯,嬉笑道:“您既然这么说,君无戏言,那我就当您答应了!您放心,我不占您便宜,你借几个熟悉往来澳洲、非洲或美洲的娴熟水手给我,我定许重金相聘,出海的船也不贪您一两银子,我自掏腰包!”
胤礽笑了:“在我这头,去就去吧,二哥不拦着你……”
话还没说完,胤禟就一蹦三尺高“太好了!”转头就往刚套好车的贴身太监脑门上一拍,“套什么车,今儿不出宫,我要进宫找额娘说话!”
胤礽看他那兴奋样,又提醒了一句:“记得先跟皇阿玛请旨去。只要你请到了旨意,二哥也不小气,回头包些银子送到你府上,就当资助你买两艘船。”
胤禟闻言就踉跄了一下,听见康熙的名字就仿佛老鼠见了猫,他有点苦恼地撇了撇嘴,皇子想出海做生意,老爷子还真不一定能同意,他叹了口气,抬眼看了看胤礽竟然流露出一点同情,想起二哥如今“登基”一年多了,除了换了几件衣裳,连“朕”都还不敢自称,便走上前来叹了一声,小声凑到胤礽耳畔道:“二哥,你过得真苦,哎!”
说完撒腿就跑。
独留胤礽站在原地,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前几年兄弟们还打得不可开交,但康熙那一道禅让诏书下来,兄弟们都安服了不少,有一算一都开始另谋生路了,六部的差事就那么点,十几个兄弟怎么瓜分得干净?皇阿哥又不许随意出京,更不能像前明似的就藩各地,当一回土皇帝,好歹都是康熙严格要求长大的儿子,一身本事无处使,只能当猪圈养在京城,那谁受得了?胤禟算是开了个头,后续来找他某差事的弟弟、侄子只怕一大把。
但这样的烦恼,胤礽到底还是喜闻乐见的,比起上辈子兄弟反目、几乎兵戎相见最后两败俱伤的结局,这样或许更好一些。都是一块儿长大的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一面防备着,一面却也希望他们能好好的,若人人都能这样为国出力,何愁将来大清不好?
这么一想,得亏有个遥远的澳洲,即便看不惯的弟弟也能一巴掌拍过去开荒,倒也不错呢。
胤礽想了想,心里又顺畅了。
至于这有关嗣皇帝与太上皇的礼法,胤礽倒是不着急,皇阿玛一病,他就好似赶鸭子上架一般,即便当了四十年太子,这当皇帝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皇阿玛不肯放权倒也有好处,胤礽发现康熙心里有点不得劲,压着该办的事不办,便总是早早就披衣起身去乾清宫,一面是尽尽孝心,他从梦中已经知道了皇阿玛的寿数,因此他心里是另一份煎熬与难过,并不大在意如今所谓“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形;另一面正好能从皇阿玛身上学习帝王心术,那些平衡人心的谋略,他终究是比不上皇阿玛的;还有就是……大臣们也不必两头跑了,反正事事都要先请皇阿玛裁夺,他正好在那儿当个吉祥物,也省得他们多费口舌和腿脚。
若是算上梦中的前世,二世为人,以及四十年太子生涯,唯一磨练出来的便是他这心性。
阿婉常说,看得开活得久,这是话糙理不糙。
而他沉稳内敛、平和淡然的态度,也让康熙与一众大臣心服口服。
但这事儿也不能就这么拖下去,尤其是汉臣们各个都心急如焚、夜不能寐——哪个正经朝代有两个皇帝临朝,这简直在挑战他们这群迂腐古板士大夫的精神底线!康熙似乎早就料到大臣们不会善罢甘休,把胤礽独留京城,自个打着奉养嫡母的名号带着太皇太后(原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禅让诏书下了以后,便先称呼太皇太后)溜到畅春园住了大半年也不回来。
朝臣们这下可就苦了,天没亮要先去畅春园给康熙请安,然后再马不停蹄赶回宫里给胤礽汇报国事,来回跑了大半年忍不下去了,正谋划着联名上书,谁知还没动作呢,太皇太后的亲妹妹淑惠太妃却因贪吃了两块茯苓糕噎了嗓子,虽被及时赶来的太医以拳击背数次击出,但淑惠太妃年纪大了,还是没承受住,当晚就发起高热来,过两日似乎还染了风寒,约莫挨了十几日,仍旧无力回天,薨逝在寿康宫北院。
这事儿发生的时候康熙与太皇太后都还在畅春园,康熙侍奉听闻消息悲痛欲绝也病倒的太皇太后自畅春园回宫,又因淑惠太妃薨逝之事而决定辍朝三日,再急召自幼养在淑惠太妃膝下的十七阿哥进宫为太妃扶棺送殡,宫里也为此再次换上了一片白色。
程婉蕴与胤礽摘了冠上的缨纬、带着毓庆宫的孩子们日日早晚前往寿康宫致哀,等淑惠太妃的芦棚拆了,起灵奉安孝东陵,太皇太后还是病着,且毫无起色,康熙心中有些不祥之意,自己也恹恹地不大开怀,天一冷也咳嗽了起来,这下宫里最尊贵的两个人都病着,康熙便干脆让宫里依旧停了乐声,又戒了大鱼大肉给太皇太后吃斋祈福,两个都是年老多病的老人家,这点小病痛几乎日日不断,于是胤礽白日里去给皇阿玛、皇玛嬷请安侍疾,夜里便还是照常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让被家国日常琐事累了一年多的自己得以有所喘息,能在毓庆宫偷闲一小会儿。
深秋萧寒,今日夜里仍旧下了一点雨,滴滴答答的檐声只怕又要滴到天明,说起来这今年的秋日真是缠绵,宫里的打更太监敲着梆子沿着宫墙走过时都不唱“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了,而是改成了“秋报福雨,河清海晏”,倒也算机灵。毓庆宫各处宫门的值房太监听着“梆梆”的打更声远去,也关闭宫门下了钥,打着哈欠回屋里烤火。
毓庆宫被绵绵细雨笼罩得夜色朦胧、灯火温软,后罩房的玻璃窗上挂了细白绢纱帘子,被雨水、宫灯这么一映,只见上头映了围炉相依的二人剪影,模模糊糊不甚清晰,却还是能看见已等同身为帝王的胤礽挽起袖子替程婉蕴挟菜,两人吃着饭说着话,也不知说了什么便一齐笑了起来,程婉蕴笑倒在胤礽怀里,胤礽便也含笑抬手替她揉着笑痛的肚子,两人的影子恍若合成了一人,叫举着伞进来的茉雅奇远远便望得一怔。
自打她降生之日起,她就从未见过阿玛对额娘如此,他们即便是不曾决裂的那几年,也是规规矩矩地对坐,由各自的侍膳太监夹菜、分汤,偶尔说几句话,更多的是沉默到底。她经常回想起来,也总觉着正殿里似乎总是安安静静,没什么人声的,鼻尖里也都是清苦药味,似乎永远都这样。
此时此刻,望着窗上的人影,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约莫与宫女在门边徘徊了一会儿,却见守在院子里的青杏已瞧见她了,连忙迎上前来福身:“二格格来了?皇上还在用膳,可是有什么着急的事?奴婢替您回禀。”
说着又接过她手中的伞,替她拢了拢披风。
茉雅奇叹了口气,有些踌躇地抬眼望去:“是额娘老毛病犯了,说是心口绞痛,如今下了钥,想请程佳额娘要个对牌请相熟的太医过来瞧瞧。”
“这事儿容易,二格格到暖和的偏厅稍候片刻。”青杏将她安顿好,才快步过去回话。
没一会儿,她又返回来屈膝道:“已着人去请太医了,二格格别急,皇上、娘娘这边请格格过去。”
如今毓庆宫的称呼也是一团乱麻,胤礽已被称呼为皇上,但他自个都还没正式登基,他后院的女人自然也没有大封,因此茉雅奇还称为二格格,程婉蕴的“太子嫔”封号不能用了,只能模糊地唤作娘娘。
茉雅奇便笑着谢过,抬手抚了抚头上的旗头,正了正衣裳便过去了。她如今已是妇人打扮——去年她正式出嫁,嫁给了托合齐的儿子万琉哈苏日泰,但太子妃身子不好,她即便出嫁也时常进宫陪伴额娘,正好苏日泰也在内务府当差,两人时常一同进宫又一同出宫,总归是新婚夫妻还黏糊着呢,婚后她还算美满,苏日泰不善言辞,但总是能将心比心为她着想,她已很满足了。
往常她不大会在宫里留宿,但今日太子妃旧疾犯了,她便留了下来。
进了暖阁里,程婉蕴与胤礽仍旧家常打扮坐在暖炕上,膳桌已经撤下了,两人倒也挨得不近了,但屋子里还残留着食物的香气,夹在暖暖的炭火里,烘得人脚步都不经意变轻了。
茉雅奇跪下请安:“女儿见过皇阿玛、程佳额娘,贸然打搅长辈用膳,是女儿的不是。”
“何必计较这些?额林珠天遥地远咱们难得见一次,你能常常进宫来尽孝,是咱们为人父母的福分。”程婉蕴温和地下了炕将她搀起来,让她坐在绣墩上,“听额驸说你这几日胃口不开,可是为什么?”
胤礽便也接口:“小病也不可轻忽,回头太医来了也叫他给你诊诊脉。”
茉雅奇红了脸,小声道:“苏日泰也是的,怎么这点小事也告到阿玛和程佳额娘这里来了?”
“他可不是故意告状,是在内务府挖地三尺地寻手艺好的厨子,竟寻到三宝的徒弟六宝头上来了。”程婉蕴捂嘴笑道,又拍拍她的手,“额驸心疼你,这很好,我做主把六宝给你,你改日就领出宫去,可不许为了这事儿回去教训他。”
三宝的两个大徒弟,四宝跟着额林珠去了蒙古,五宝送给了乌希哈,因此如今宫里便排到了六宝,茉雅奇出嫁时没好意思开口要,她能留嫁京城,已是占了便宜了,哪里好意思开口要人?谁知自家额驸傻愣愣的四处打听……倒显得她馋嘴猫似的,茉雅奇听完更是红透了脸,呐呐地点头。
一家子温言叙话倒也温馨,程婉蕴细细地问茉雅奇婚后的生活,从茉雅奇低得快听不见的羞涩语气里,她总算确信苏日泰是个好的,不是善于伪装的渣男,于是也换上了更真心的笑容。
另一头,正再正殿为石氏诊脉的太医却眉头紧锁,隔着帐子虽看不真切,但太医还是能看清里头躺着的人形销骨立,捂着胸口呼吸急促,脸色也渐渐青白了起来。石氏卧病多年,不知换了多少太医,都说是消渴症,只能常年吃药、精心伺候饮食养着,是无法治愈的。这病使人阴津亏耗,越是患消渴日久,病情失控,则阴损及阳,热灼津亏血瘀,而致气阴两伤,之后便会气血逆乱,生出旁的许多病来,有些人不仅会与石氏一般眩晕、胸痹,还会耳聋、目盲,渐渐不能行走。
出现这些症状,便是体内脏器已损,病入膏肓了。
太医暗自叹息,面上却不显,沉吟片刻才道:“我开个参黄下消方,每日一剂服用。”
利妈妈等人屈膝谢过,便分了画戟、越女出去外间伺候太医开方,又预备遣人到后罩房知会皇上一声顺带将对牌交了,但太医听闻后却抬手止住了正要往后罩房走去的小太监,一边提笔写药方,一边道:“请公公稍后片刻,下官也要随公公一同前去向皇上禀报娘娘的病情。”
娘娘久病,方子开了那么多年什么方子也试过了,如今吃的药也大同小异,以前太子爷还是太子爷时,就不大耐烦回回都听娘娘的病情,后来她们也只是跟何保忠说一声,因此太医都是开了方就走的……如今怎么……
画戟与越女听了面面相觑,不禁都心里都打起鼓来了。

第189章 登基
那一夜太医披着蓑衣, 冒雨过来说了几句语焉不详的话,暗示石氏病笃,已药石罔医, 只能用各类金贵药材竭力拖延日子, 胤礽沉默了片刻便道:“竭力救治娘娘。”
后来,程婉蕴再回想起来,总会觉着那便是之后所有离别的开端。
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 宫里先送走了太皇太后。
因中风多年,康熙这些年日渐腿脚不便、目眩头晕而不能行,患上了腿疾的他仍坚持用锦帕裹足到宁寿宫亲奉汤药, 直到太皇太后弥留昏迷之极,康熙跪在床榻边紧紧攥住嫡母的手,将太皇太后手贴在脸颊上,不断地呼喊着:“额娘,儿子在这里。”
太皇太后竟真的因这一声声呼唤从昏迷中醒来,已口不能言的她竭力睁开眼, 深深地望了康熙一眼,才不舍地离去。
她与康熙之间的缘分是这样奇妙, 康熙生下来百日, 十四岁的她被确立为顺治的第二任皇后, 而终生都被顺治冷落的她,二十一岁守寡,一生无儿无女, 唯有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 孝敬她、尊重她长达五十七年的光阴, 让她在这宫里仍有人真心相待。她前几年齿摇疼痛,心中闷闷不乐, 康熙得知这样的小事也特意过来宽慰她道:“额娘圣寿已过七旬,等您百岁,您的孙儿只怕牙齿都要掉光了,朕常听民言道,老人齿摇脱落,于子孙有益,我们这些做儿孙的,全仰赖额娘您的慈闱福泽绵长。”逗得她不由欢欣笑了出来。
因此,她看向康熙的最后一眼,正包含着沉淀了五十几年的感激与眷恋。
太皇太后去世后,康熙送走了他这辈子最后一个至亲长辈,深受打击,不论谁劝解都不听,从太皇太后崩逝那天起,直到第二年的正月,宫里连年都没有过,康熙也一直住在内廷东六宫出入的苍震门内,里头搭了芦棚,他哪怕年老体虚,仍坚持亲身为嫡母结结实实守满了七七四十九日孝。
没过两个月,康熙五十七年的三月,毓庆宫正殿里报了丧,原是太子妃石氏病逝。因康熙硬生生扛了数年不肯举办新皇的登基大典,这下好了,内务府把脑袋抓破了都不知要用什么丧仪来安顿石氏的身后事,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上奏康熙,康熙对石氏已无任何情面,冷冷批了一句:“就按太子妃的规制下葬。”
虽说不大体面,但总算有了章程,内务府总算能风风火火地操办了起来。
石氏总归是太子妃、是孩子们的嫡母,那段日子弘暄弘晳弘晋等人也在芦棚里住了不少日子,等撤了灵堂几人出来都胡子拉碴瘦了一圈,还把两个儿媳妇心疼得掉了眼泪。程婉蕴倒是看着瘦了一圈的弘晋很是满意,他贪图口腹之欲,越长大越是吃得有些胖了,吃了这顿苦瘦下来倒显得结实多了。
又不过三年多,康熙携胤礽及其他皇子一同去西山游猎后感染风寒,驻跸畅春园时已无法起身。比起历史上皇位交接的惊心动魄,此时此时,胤礽都已被人喊了数年名不正言不顺的“皇上”了,膝下孙儿也有了六七个,就连弘晋都在选福晋了,因此,朝野内外听闻这个消息后内心都有了感召,平静如水。
满朝文武大臣的内心:啊,皇上终于要当皇上了。
胤褆早就放弃和他这个太子二弟相争了,这几年除了练兵,就是在家纳妾、造儿子,不到十年间已生了十几个儿女,让他走路腰杆都挺直了,为了在子嗣上头赢过胤礽而扬眉吐气。就连圈禁快十年的八爷胤禩也在不断地努力中生了个儿子,虽说八福晋在洗三宴上脸臭得像死了爹,但八爷总算不会绝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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