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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福妾(南风不尽)


胤禩不知道那日惠妃到底说了些什么,但良妃身边贴身侍奉的宫女说,良妃被惠妃气得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紫,很快就说喘不过气,胸闷得厉害,晚膳更是没用,在炕上歪了不到一刻钟就吐了血……
更别提他的人已经悄悄查明了,三年前在木兰,深夜求见皇阿玛的就是老大!是老大,这阴损的局就是老大设的!他当然知道老大没那么聪明,只怕又是纳兰明珠生前留下的手笔,他在府上关了三年,日日都在自省,他也问自己,这么多年为何猪油蒙了心,竟从未怀疑过张明德!后来他才想起来,刚开始他也是怀疑过的,但张明德在他身边已经太久了,又料事如神、神通广大,随着皇阿玛将他捧了起来,他更相信张明德掐指一算的箴言,到了最后,他已经有些依赖张明德的卦象了,谁知这人本就是一颗棋子。
三年前是他输了,老大有心算无心,毁了他不算,还要逼死他额娘,他又如何会放过他?
圈禁的日子不好过,他也折了羽翼,因此今日便是迟来的复仇。
兄弟们各自都有自个的小团体,胤褆和胤祉说话,胤禛举着杯子去找十三了,顺带似乎又看不惯十四那四处找人划拳喝酒的样子,冷冷地训了他几句,十四可不是那等会乖乖站着给亲哥哥骂的,当即就梗着脖子顶嘴,两兄弟很快又吵了起来,把本来正言笑晏晏和宜妃攀比首饰的德妃都吸引了过来,宜妃当即就嗤笑出声,闹得德妃脸色更僵,立即派了贴身的嬷嬷过去将生来就八字不合的两兄弟分开,并分别教训了几句。
胤禛气鼓鼓地回了位置,十四坐在十三身边重重地冷哼,闹得夹在中间的十三讪讪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静鞭声与太监一声声的通传声终于到了,殿内顿时响起了喜庆的礼乐丝竹之声,康熙乐呵呵地扶着皇太后的胳膊,胤礽扶着另一边,三人进来,殿内众人便都齐刷刷起身跪倒在地磕头,山呼万岁、千岁,恭贺皇太后千秋圣寿,等康熙和胤礽扶着皇太后在上首端坐,大殿内歌舞升平,唱和太监正要高声唱道:“请诸王、皇子为皇太后娘娘献寿礼——”
太监刚深吸一口气要高高地唱出这句,就听一旁的偏殿传来一阵骚乱,有人低声着急地喊:“抓住他!”有人扯着嗓子哭喊:“别……”随后便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引得大殿内人人侧目。
皇太后老眼昏花,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笑眯眯地看殿上的舞姬甩着长长的水袖,康熙顿时面色冷若冰霜,还有几分动怒,他却不愿扰了皇太后的正日子,便微微点了点下巴给梁九功使了个眼色,让他前去处置,梁九功点点头,与唱和太监耳语了几句,悄然离去。
于是殿内的人也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欣赏着歌舞,实则心痒难耐,不停地往通往侧殿的小门望去。只见梁九功不一会儿又急匆匆地回来了,他伏到康熙耳边耳语道:“有个太监想偷盗,被留守在侧殿里太子嫔娘娘的贴身太监抓着了,但太子嫔娘娘身边的太监总管瘦弱矮小,还是叫那贼人挣脱了辖制,逃跑中还将直亲王在五台山供奉了一整年的羊脂玉浮屠屏风撞倒散了架,这才闹出动静来……”
梁九功说得算委婉了,何止散了架,那屏风从架子到上头的浮雕都是用一整块羊脂白玉雕成的,被撞到后,不仅架子散了,屏风上的玉雕浮屠塔也断成了两节,浮屠是专用于供奉佛陀遗骨与舍利的佛塔,原本这件寿礼是有佛经中“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活十方天下人。不如守意一日。人得好意,其福能量。”的好寓意,如今浮屠倒碎,这兆头可就很是不好了。
如今又正好到了要献寿礼的时候,这样屏风那么大块的成色剔透的白玉上哪儿去寻,又怎么可能一日之间雕成?康熙听了面色更沉:“人抓住了吗?押到慎刑司里去审,不许叫他死了,朕非得知道是谁这般大胆,敢毁了皇太后的圣寿宴!”
“那人撞墙死了,太子嫔娘娘身边的太监死死抱着腿也没拉住……”梁九功被康熙冷酷的眼神所摄,不由低下头,呐呐道。
得,这下死无对证了!康熙一股气堵在胸口,气得不上不下的,忽然就听坐在他左侧下首的胤礽忽然低声搭话:“皇阿玛别急,雁过留声、人过留痕,那人能进大殿内,一路上肯定有人见过、肯定也有人认得他,更有人为他大开方便之门,否则他怎能那么轻易进来?把添金叫过来仔细问过那人的模样,细细查访想来一定有线索。只是如今大哥一家所献寿礼被毁,这事关皇家脸面,儿子以为先不必闹大,不如叫人去毓庆宫儿子的库房里请一尊上乘的碧玉佛像过来先应对着……”
皇太后虽然尊贵,但送礼大多就是那几样,送佛像虽不如白玉浮屠屏风出彩,但至少也不会出错,胤礽这么一提,康熙便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胸中郁气也散了一半——保成遇事不急不躁、处变不惊,还不计较和老大的嫌隙,愿意及时为皇家的面子缝补,倒有几分他年轻时的气度了!他有这样的胸襟,将来对他的这些兄弟们也一定是宽容的,康熙心里稍作安慰,于是遣梁九功亲自跟直亲王悄声交代过来龙去脉,再将应对法子也告诉了他,康熙这才将带着审视的目光扫过下头的儿子们。
唱和太监一头冷汗地请诸王献礼,先从太子爷的红珊瑚树开始,这珊瑚树罩在专门打造的玻璃罩子里,运在彩绸推车上,一亮相就光彩夺目,满殿的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样大的珊瑚,这样血红的色泽,这都不是最稀罕的地方,最喜欢之处是这珊瑚树枝丫茂盛,浑然天成犹如一定宝伞,佛教有“八吉祥”的说法,说轮、螺、伞、盖、花、罐、鱼、长为吉祥八宝,而伞象征遮蔽魔障,守护佛法,更有福智圆满的寓意。
康熙见了都赞赏连连:“太子真是有心了,此物是天地造化之奇,珍贵万分,能叫你寻得,也是上天庇佑你的缘故,皇额娘,就将此物摆放在您宫中,让佛祖菩萨护佑您康健长福!寿比南山!”
皇太后戴着西洋眼镜仔细端详,笑道:“这是皇上勤政爱民,治理家国有方上天才会赐下如此祥瑞,放在哀家这老婆子宫中,便是暴殄天物了,不如供奉到太庙,享受祖宗香火,以求保佑我大清河清海晏、九州同心。”
康熙听了眼眶都热了,紧紧执着皇太后的手。
要不说人家是太后啊!这语言的艺术和政治敏感度实在让人拍马也赶不上,怪不得康熙几十年一日如此敬重这个嫡母……太后胸有沟壑可不简单!太子之后便是直亲王的碧玉佛像……那佛像雕得栩栩如生,就是有点眼熟……程婉蕴在红珊瑚树好端端出现在众人面前之后就大大送了一口气,只是其他人的视线都汇聚在那巨大的红珊瑚树上,她却先注意到了添金衣裳有些凌乱,脸颊也青了一块,微微蹙起眉头,视线往前探去,又闹不清为何,她总觉着直亲王起身祝寿说吉祥话时有些面色铁青,笑容也很僵硬。
等下来以后也一直像个气鼓鼓的河豚。
献礼一直到了八爷这边,他献给太后的是着人去科尔沁部猎来的两只海东青,被专门的训鹰太监用锁链锁着鹰爪,架在胳膊上,用绣花锦帽蒙着鹰眼,时不时煽动着巨大的羽翅,威风凛凛地走了上来。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被吸引了!
海东青是满族的图腾,据说十万只神鹰里才能出一只海东青,是世上非得最快最高的鸟,有万鹰之神之称,程婉蕴看到这两只雄赳赳气昂昂的鹰面色有点古怪,她也是来到了清朝之后才知道“海东青”意味着什么,也才知道历史上为何八爷会因“死鹰”事件而彻底倒台。
海东青的满语是“肃慎”、“女真”,所以实际上,满族的族名女真族,翻译过来就是“海东青”,“鹰神的家族”。所以历史上,八爷在良妃去世三周年的祭日里没有随康熙前往热河,而是去祭拜母亲,为了向康熙请罪才费劲千辛万苦挑选了两只海东青派人送给康熙,却不知康熙收到手却是两只死鹰。
这比在康熙面前咒他早死还严重,这相当于在他耳边说:“你大清亡了!”

就像汉族崇拜着龙凤一般, 满人也崇敬着海东青。
这一次胤禩精心寻来的海东青身披近乎纯白的羽翼,身形健硕,喙爪如铁钩, 擎鹰的太监挽绦于手, 将海东青遮眼的帽子放开,两只神鹰顿时鹰啼不断,拖拽着纤细的铁链展翅高飞, 这两只海东青定然被训了许久,擎鹰太监用哨声指引,两只鹰还会配合做出盘桓、绕殿而飞的举动, 最后收起羽翅,却正好落在康熙与皇太后面前的台阶下,引得殿内宾客无不拍手称赞。
胤禩恰如其分地上前磕头祝寿:“皇阿玛曾写诗称赞海东青‘羽虫三百有六十,神俊最数海东青。性秉金灵含火德,异材上映瑶光星。’,这两只海东青也算有些缘故, 是五年前儿子随皇阿玛前往木兰时,与门人打猎时意外发现的两只海雏鸟, 彼时其摔落在山石之上, 伤了羽翅, 已冻得奄奄一息,儿子便以衣裹之带回了京城,之后便由儿子亲手喂大的, 也是儿子亲手训成……儿子身无旁物, 唯有这两只海东青当属珍禽, 便借此机会献给皇玛嬷,愿皇玛嬷松龄长岁月、寿如颐庄椿不老, 也盼我大清国朝安邦万年春!”
海东青难以捕捉,胤禩圈禁三年,偶尔才能得恩旨出来,如何能得来这般神俊之物?因此他这番话说得高明,先讲了这海东青的来龙去脉,又显得自己仁慈,之后又说自己“身无旁物”,卖弄下可怜不说,还能打消康熙对他是否还有与外头联络的疑心,最后将亲手救下、养大、训好的神鹰在这样的好日子呈现,更体现了他的用心与诚心,果然康熙和皇太后听了都面色和缓。
皇太后温言道:“老八是个好孩子,快起来吧。”
康熙虽然没说什么,但也欣慰地点点头,赏了自己明黄盘龙御案上的一道菜给他:“朕记得老八爱吃这道八宝鸭子,幼时常常跟膳房点这道菜。”
胤禩哽咽着磕头谢恩:“难为皇阿玛都记得。”
重新落座后,太监们连忙高高举着托盘将八宝鸭子送到他面前,他低下头,端详着那道康熙一筷子也没动的鸭子,趁着众人又观赏起一轮歌舞,他却低头对着那盘鸭子露出一点嘲讽的笑。
爱吃八宝鸭子的压根就不是他,而是他身边那好逸恶劳的奶嬷嬷,回回都打着他的名目混吃混喝不假,对他的事还各样都不上心,后来他刻意在康熙来寻惠妃时穿了件皱巴巴的衣裳出来,装得茫然无知地告了惠妃和奶嬷嬷一状,皇阿玛果然大怒,将他抱出了翊坤宫,却没有将他送回额娘身边,而是送到了孝懿皇后的景仁宫里,但他总算脱离了惠妃的魔爪,得以跟老四一块儿长大,过了几年清静日子。
但孝懿皇后走得早,他终究又只能回到惠妃身边,依旧盖着“惠妃养子”的戳子。
胤禩一边流下眼泪一边吃那鸭子,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康熙看他清瘦朴素,人到中年也只有一女,不由又有些心软,又命梁九功给胤禩赏赐了酒水,
“谢皇阿玛惦念,儿子自知罪孽深重难消,只盼着能够日日在府中为您和皇玛嬷诵经祈福,从此了此残生也就罢了。”胤禩起身躬身到底,抬起头来时还红着眼眶,神色颓唐,却无人知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康熙不由叹息着摆摆手:“倒不必如此自苦,梁九功,叫内务府各上十天半个月就差人去八阿哥府上听用,若是有什么缺的,叫人来回朕。”
“谢皇阿玛……”虽然康熙仍旧没有松口开释他,但胤禩这番唱念做打的目的已然达到了,于是拿袖子擦了擦眼睛重新坐下,坐下时,他下意识抬头望上头望去,瞥见直亲王气得铁青直运气的脸,心中略带快意地笑了一声,如今不过时开胃小菜罢了,他这三年受的苦楚,回头他都要让老大一点一滴还回来。
宴后,程婉蕴与胤礽两人卸了头发,换了里衣,挨着坐在炕上闲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今儿寿礼闹的事,后来又岔到了席上哪样的菜最好吃,她靠在太子爷的怀里打络子,却还在想荣妃写在她手里没写完的那个字究竟是什么字,当时事发突然,她吓了一跳再回想反倒想不起荣妃写了什么了,只记得好像有个郭字?她想暗示她什么呢?难不成今儿宴上出的岔子她知道些什么?难道她知道这幕后黑手是谁?
长春宫里,荣妃以宿醉的缘由留了诚亲王一家子住下,却在等宫门落锁以后,才命心腹太监去传诚亲王过来说话,说是给诚亲王刚满周岁的弘暹新打了一副金麒麟项圈。
胤祉的确喝得有些醉,通红着脸匆匆而来,进了屋子才发觉荣妃起居的暖阁里伺候的人都被遣退在外,她将那装金项圈的檀木盒子递给胤祉,略闲话了几句便话锋一转道:“往后老八只怕要跟老大打起来了,你这段日子还是闭门好生修书,离老大远一些为好。”
“额娘?你这是哪儿来的消息?”胤祉疑惑地端起茶碗,“老八都那样了,他还能怎么着啊?”
荣妃微微一笑道:“你别小看了你这八弟,他先前管了内务府多年,留下不少钉子,如今就算受困高墙照样能让老大和惠妃吃瘪,今日的事,额娘也是前两个月凑巧遣刘嬷嬷去浣衣局取披风的时候遇上了一个以前伺候过八福晋的宫女,还鬼鬼祟祟地找了个太监出来说话,额娘听说后便留了心,叫人盯了几天。”
八福晋郭络罗氏霸道骄横,以前在阿哥所里就声名远播,她脾气古怪,也只有她将曾经伺候过的奴婢都退回了内务府当差,后来全用的宫外牙行里新买过来的丫鬟伺候,她人缘极差,她退回去的人哪个宫里都不想要,谁知竟然是为了悄悄埋下人手。
胤祉倒也佩服起自家额娘来,这样的小事她竟然也能起疑,而且抓住了老八的辫子!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况且额娘在宫里闲得很……”荣妃淡淡自嘲,她伺候了康熙三十多年了,她和惠妃都是康熙还未大婚时就在他身边伺候的老人了,自打康熙二十年起,她就失宠了,这么多年来,若非胤祉与荣宪二人,她只怕也是熬不过去的,在宫里若不处处留心,她也活不到今日。
胤祉如今酒算醒了大半了,不由眼眸一转:“那咱们要不要将老八揭发出来?”
“不,咱们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做什么?惠妃跋扈,老大也对你呼来喝去,这几年不过是太子站得太稳,他们没了想头才跟你好了,若是太子倒了,你看老大不扒了你的皮才怪。”荣妃摇摇头,轻轻转着腕子上的佛珠,她原本以为老八还不甘心,想借此针对太子爷,这才想悄悄提醒程佳氏一声,也算卖东宫一个好,谁知老八也不敢再掠东宫锋芒,转而冲老大去了,这就是狗咬狗了。
胤祉若有所思:“额娘说得有理,就看着老八对付老大,看他们俩谁能赢过谁。”
坐山观虎斗,等两人斗得两败俱伤也好,回头二哥登基了,他自然不会用这两个不安分的兄弟,那么皇子里排行最高的就是他了,老四老五占了亲近,他好歹也能占个长幼有序吧?
“你放心,宫里额娘会替你好好谋划的。”荣妃笑笑,“你安心办差,把皇上交代的事都办好,再提携提携程怀章,别做得太明显了叫皇上不快,也就是了。”
胤祉看着荣妃已生了华发的鬓角,不由做了小儿情态,跪下来伏在荣妃的膝上红了眼眶:“是儿子不争气,连累额娘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还要为儿子的将来殚精竭虑。”
荣妃抬手轻轻抚着他的后脑,也被他这句闹出泪来,却还是强颜欢笑:“额娘多亏有你才是。”若非有胤祉自小就乖巧懂事、进退有度,再加上会向康熙邀宠的荣宪,他们母子三人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否则今日的良妃与老八就是他们的将来了。
母子两个敞开心扉谈到了半夜,毓庆宫里胤礽却也猜出了这是谁的手笔,毕竟宴会上胤禩表露得太过两眼,看来他这个弟弟还不肯甘心呢,但他总算学明白了一点,开始朝着皇阿玛使劲了。
正如胤礽与荣妃猜想的那样,往后的日子里,直亲王处处受挫——前几日程怀靖传了军报回来,说是他们一共打退了沙鄂十几次,不慎“孤军深入”一口气把白哈儿湖给占了,要求再派兵派粮把地方守住,康熙是又疑惑又惊喜:“这沙鄂怎么回事,往常败了便偃旗息鼓,这回怎的没完没了了!程怀靖打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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