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日瑙海的辫子都被挤松了,珊瑚耳环掉了个,只剩一只绿松石歪歪扭扭挂在耳垂上,他略有些呆滞地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提着额林珠买的小玩意儿:面人、吹的糖人、给太子爷带的竹酒提子、给程婉蕴带的小金鱼等等,十根手指都不够用了,你说为何不让下头的人帮着拿?你以为他们身上没有东西么!
到后头,额林珠的贴身太监善和还想去租一辆板车把东西运回去!
弘晳也趴在窗子边累得说不出话,怀靖让人拿热巾子给他擦脸,笑道:“二阿哥可算见识到市井小民的生活了吧?如何?”
弘晳好半天才摇摇头:“我瞧着那些卖艺人、唱戏的,都挣得苦力钱,这样的天气在棚子里唱戏,热得好似蒸笼,我看他们身上都热出密密麻麻的痱子来了,又是蚊子又是苍蝇,这还是夏天,冬天又该怎么办呢?这种布棚子跟光身站在雪地里又有什么差别,滴水成冰。”
怀靖一愣,没想到二阿哥透过这么繁华热闹的表面,看到的却是民间疾苦,是老百姓挣钱糊口的不容易。他没嫌弃脏乱,也没嫌弃他们身上不干净,而是用这样悲悯的口吻去谈及这些旁人都见惯了、习以为常的事情。
“这世上,养家糊口本就不易。”怀靖温软下声音,“哪一行都辛苦。”
弘晳点点头:“额娘和我说过,我知道的。额娘还说,皇玛法下旨要减膳要节俭,根子也在这里,百姓挣钱那么辛苦,我们吃的是他们血汗化来的,所以不能浪费,要记得‘粒粒皆辛苦’。还要记得民为国本,以后长大后要记得为百姓做好事才对得起他们缴的税银。”
怀靖心中感慨,还是他大姐会教孩子啊。
另一头,畅春园里。
胤礽一回到园子里,就听说太子妃这两日为了膳食又闹出了一点小事,他眉头直跳,却没空细听,对花喇摆摆手:“等我从澹宁居回来再说。”
延禧宫里, 直郡王跪在台阶下握着惠妃的手,两人神色颇有些愁云惨淡。
惠妃这回没跟着住园子,一是张氏有孕, 可怀相却不大好, 经不得挪动,惠妃便主动留在宫里坐镇,源源不断给直郡王妃赏赐东西、医药。
结果留在儿媳身边, 儿子那头却捅了天大的篓子。
惠妃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往常这种事情她肯定会动人去给明珠问计,但皇上“明珠没教你这次不该来么?”这句话就是表明他知道明珠与直郡王为图将来而做的那些事, 惠妃这就有些心惊胆战了,她拿不准皇上到底知道多少,更不知道皇上心里是怎么断定的,所以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之前索额图屹立朝堂,与明相争锋相对,皇上还愿意忍耐两边相互暗算的小动作, 如今索相告老,明珠隐退, 虽说朝堂上两人的门生故吏依旧遍布朝堂, 但终究是不同了。皇上会准许索额图告老, 反而意味着太子地位越发稳固,他不需要再立一个索额图来帮衬太子了。
也意味着……
“额娘,明相近来可有递信进宫?”直郡王迫切想找到一条出路。
惠妃摇了摇头, 她眸光闪烁, 明珠近来少有与她联络, 已不如前几年那般热络,她原本还想不明白是什么缘故, 或许是她的保清越发沉稳历练,不必明珠时时刻刻叮嘱了,可如今她才明白,她只有一个保清,可纳兰家却可以有不止有一个保清。
八阿哥……呵,她的八贝子打着她儿子“大千岁”的名号在官场上笼络了不少人,这几年在皇上跟前做小低伏,办差办得滴水不漏,这会儿竟然被皇上派去巡河了,往常这种差事可是给老四的!才借东宫的手压了他多少年,他这是又要站起来了……当然,还跟卫氏又得宠有了关系,惠妃望着殿外西侧的偏殿,那里已经空了。
康熙三十九年,卫氏晋封良嫔,已经搬出去住了。
惠妃恼恨地想,是她大意了,她还以为良嫔此人早已人老珠黄不被皇上看重,谁知她为了儿子竟然还能奋力一搏,勾得皇上忆起了她当年的姣好面容。良嫔不再住延禧宫,她就少了掣肘老八的最好法子……没了顾忌,老大跳得更厉害了,他又肯在兄弟里头下功夫,连宜妃所出的老九、温僖贵妃所出的老十、德妃的心肝宝贝老十四都肯唯他马首是瞻,真是不得了。
老十自小没有亲娘为他谋划,可能是真傻,但老九……恐怕是宜妃的意思。宜妃向来滑不留手,让大儿子跟着太子,小儿子却跟着老八,她这是两头下注啊。
惠妃心中刺痛地攥起拳头。
揆叙成了老八的人,她才悟出来明珠的厉害之处——亲兄妹又如何,他的心里眼里或许她也不过是纳兰家成为又一个“佟半朝”的垫脚石罢了。
可她怎么忍心看着她的儿子走到这一步,却要面临着进退维谷的局面?如今就是保清想退,他身边那么多在他身上下注的勋贵大姓、官员也不会答应了,那些人必然会迫使他们要争到最后一刻。
惠妃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坚强起来,紧了紧儿子的手,宽慰道:“保清别慌,你皇阿玛这么说只是警告你不要和明相走得太近了,就像太子爷,皇上也不喜欢他一味亲近赫舍里氏,你这段时日只管好好的在家,守着你媳妇,外头有什么事都有额娘呢。”
实际上惠妃也没什么法子,但老八能重新站起来,她相信的保清也可以。
好生一顿安抚,将直郡王打发回了家,惠妃仍旧一人坐在炕上出神。
她的保清可是长子,是皇上头一个长大成人的孩子……惠妃心中一动,皇上近年来越发爱回想以前的事了,她早夭的承庆忌辰将近,原本也要做一场法事,不如就办得大一些吧,她也亲自为儿子抄经吃斋,望承庆在天之灵,能庇佑他的亲弟弟。
想起承庆,惠妃也不免掉了一回泪,若是她的承庆还在,哪里会这么难?
这时,惠妃身边的嬷嬷进来回话,贴着惠妃耳朵说:“太子妃从毓庆宫小膳房里提了两个膳房太监去畅春园伺候,好似还带了一车鸡鸭鱼肉及粮米……”
四妃协理后宫,惠妃管得就是各宫各院油水最大的御膳房,她顿时抚掌大笑:“正愁没法子,这不就送上来一个?”
她细细一想,随即又叫来贴身伺候的太监,小声耳语,如此这般地吩咐下去。
程婉蕴很自在地在程家陪祖母吃了饭,又抱了抱怀章和丁氏生的孩子,逗着刚满一岁半的冲天辫小包子流着口水叫大姑姑。
等额林珠和弘晳他们大包小包买了一堆零零碎碎的玩意儿回来,天都快黑了,太子爷那头才来了个人回话说:“太子爷吩咐让程主子带阿哥格格一会儿先回庄子,他晚些时候就到。”
天已经不早了,再晚城门就要关了,程婉蕴赏了那人银子,便连忙让人去套车了。
程老太太紧紧馋着孙女儿的手送到胡同口,再三嘱咐要小心身子,还给包了两罐腌菜,因为听说她怀额林珠的时候很爱吃梅菜,便自己腌了两罐:“回头让人给你做扣肉吃。”
额林珠跟在哈日瑙海后头蹦蹦跳跳出来,见额娘依恋地靠在程老太太肩头,便小声与哈日瑙海嘀嘀咕咕:“额娘回了自个娘家也像小孩子呢!”
这话程婉蕴听见了,她耳朵红了一点,但她回了程家真像一下变小了似的,好似回到了歙县似的,每逢午后无所事事,便和祖母坐在竹椅上说天说地,只是这会儿有程世福一会儿端果子进来,一会儿又让吴氏下厨做她小时候爱吃的炸年糕,一会儿又把元宝送进来陪她玩。
送完了东西,也不肯走,死活赖在窗台边上,撑着下巴笑咪咪道:“婉荷她们时不时能回趟娘家,你额娘去看望也便利,唯独剩了你,阿玛轻易见不着……”
她望着程世福也生了皱纹的脸,心底一酸。
几个孩子都被怀靖带出去了,她平平静静地听着祖母扇着扇哼小曲儿,还是久违的徽剧二黄调,程婉蕴依稀听着是祖母最爱看的《水淹七军》的剧目,日头西斜,晒得满院子暖黄,程家没人粘蝉,在树梢上高高低低地叫着,她听着望着,不由就打了个盹。
虽说她从没在京里的程家住过一日,可她依然觉着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稔,好似风的味道都是熟悉的,尤其她见到了程世福给她专门留的一间屋,和她曾经歙县县衙后院的屋子一模一样,只是东西哪怕精心保养,也敌不过岁月,终究是旧了,妆匣子掉了漆、桌子腿松了、竹帘被日头晒得发黄开裂,可她一点点抚摸过去,却好似正和过去那个还有些天真的自己会面一般。
等回了庄子上,程婉蕴都还在回味着程家的一切。
额林珠跑得比她快,冲下马车又想骑马,结果被门口篱笆一旁的大木桶吸引了目光,好奇地探头去看:“这是什么?嗯……啊啊啊啊啊——”
哈日瑙海连忙将人拉到自己身后,望着里头不断蠕动、数不尽的细长小腿和扁平的小脑袋,满桶都是咕呱之声,也瞪圆了眼。
程婉蕴听见响动急忙上前查看,一看就松了眉头,而弘晳也好奇地凑过来,也跟着小小地叫了一声:“啊!好多癞蛤蟆!”
“吓着格格了,是奴才的错。”三宝连忙点头哈腰地过来赔罪,又转头对弘晳解释道,“二阿哥,这个不是癞蛤蟆,是林蛙,这几天降温了,奴才发觉这边山上有林蛙下山,便带了人上去捕捞,这会儿还不是很冷,因此只捞回来一桶。”
额林珠嫌恶地搓了搓胳膊:“抓这些来做什么?”
程婉蕴倒是咽了一口口水:“这东西拿铜锅做,可好吃了。”
额林珠顿时震惊地转头看自己的额娘:“什么!额娘你还吃过这个?”
程婉蕴心想她以前吃的可是牛蛙,林蛙这么贵她吃不起。
三宝也笑道:“这会儿的林蛙还不够肥,肚子上的油不多,若是等天气再冷一些,就能拔出来雪蛤油,那可是好东西,能卖大价钱呢!奴才本想提前捕娃取油,好给主子日后坐月子时用,这对产后女子极好,能润肺、生津、补虚,是难得的滋补珍品呢!黑龙江那边的打牲乌拉,每年都得贡进宫呢,只是量少,奴才想着自己取用还干净。”
看着三宝身上还湿着,手脚都沾着泥水,便知他上山捕蛙多有不易,有他这样为她着想的奴才,她心里也很感动,温和道:“三宝辛苦了,你先下去洗漱换衣,别着凉了,叫两个小太监过来把林蛙分拣开,有油的留着取油,没油的就杀了咱今儿吃铜锅林蛙!”
三宝憨憨地笑道:“奴才没做过铜锅做的林蛙,又得劳烦主子教奴才了。”
“这东西不难,你去歇着,我叫人帮着先备食材。”
额林珠大叫:“我不吃,额娘!我不吃!”
程婉蕴眨眨眼,笑道:“那给你单独煮个阳春面,到时候我们吃得香,你可别悔。”
弘晳却对自家额娘的手艺有着充分的信心,立刻表态:“额娘,我不怕,我能吃!”
额林珠立刻看向哈日瑙海。
说实话也有些想吃的哈日瑙海犹豫了会儿:“……我也不吃。”
额林珠有了同盟这才快活了,拖着还有些恋恋不舍的哈日瑙海去马厩:“走,咱骑马去,咱自己打兔子回来烤着吃!”
程婉蕴才不管闺女爱不爱吃呢,反正她爱吃!
她立刻让人去炒红油、切姜片葱段和蒜片,又备好干辣椒、花椒、青红椒,以及除了牛蛙以外的配菜:洋葱、包菜、豆芽菜、木耳、莴笋、年糕等等。
人多,林蛙实际上不够吃,程婉蕴又让人宰了几只山地鸡,混在一起炒。
铜锅庄子里没有,侍卫们还特意骑马去附近镇上买了几个回来。
等太子爷怒气冲冲踏进庄子里的时候,却被飘得远远的浓郁鲜香扑了个满脸满鼻,进门一看,院子里摆了三四张桌子,连侍卫亲兵都围在外头的小桌上吃得头都不抬。
他满肚子烦心事顿时都不知飞哪儿去了,就见阿婉站起来笑着对他招手:“二爷快来吃林蛙,否则都要被这几个孩子抢光了!”
林蛙?胤礽懵了一下,怎么吃上这东西来了?胤礽想想林蛙那模样,都有点下不去嘴。
他将信将疑地刚凑过去,嘴里就被阿婉塞了一筷子,下意识嚼了两下,热乎乎又嫩又肥美,而且阿婉不知道怎么做的,极入味,他咽下去还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怎么样,可好吃吧?”
胤礽默默挨着阿婉坐下,并下意识地吃了起来。
等吃得撑肚,他才想起来:他原本好像在生气来着……
第124章 决裂
吃完了蛙, 天色欲晚,几颗银钉子般的星星悬在夜空中,弘晳捧着望远镜跟着额林珠骑马去草场上躺着看星星。
程婉蕴在院子里切瓜果, 又浇上新做的果酱和酸奶, 十分快活地给所有人做些小点心。
太监宫女围着给她打下手,侍卫们跟着阿哥格格出去了,周围所有人都在忙, 唯独胤礽无所事事,站着院子里吹着骤然凉下来的风,本已经忘却脑后的那些不快, 似乎被这冷水一吹,如同扬起的沙尘一般堵住了他的胸口。
他今儿进了澹宁居,才发现康熙、皇太后以及对外报病的太子妃都在。
胤礽穿过重重宫门,经过流水一般传膳进出的小太监,迈进了已摆了膳的小花厅,就见皇太后与康熙坐在紫檀木雕喜鹊登梅的小团圆桌上, 太子妃笑意晏晏地伺候在皇太后身侧,亲自替她布菜。
“皇玛嬷, 您再尝尝这个全羊汤, 味道正不正?可是科尔沁草原上的味儿?”太子妃用小碗儿盛了一碗羊香扑鼻的汤摆到皇太后跟前, 笑道,“听说蒙古各部每到立秋就会吃全羊汤,孙媳这也算在皇玛嬷跟前班门弄斧了!”
皇太后高兴地喝了一口, 连连点头:“你这是下了功夫做的了!味儿做得好!这立秋喝全羊汤的惯例, 咱们那儿叫‘抢秋膘’, 在草原上,立秋过后就很冷了, 这全羊汤能祛风驱寒,强身健体,以前每年立秋都喝得着,来了京城里头,这种吃法就不多见了,难为你都想着!”
康熙也很高兴,赞许地看着太子妃:“你有心了!”皇太后老了以后胃口精神都大不如前,已经很久没有吃那么多东西又说那么多话的时候了。
今儿这膳全是太子妃敬上的各色蒙古传统名菜,有些皇太后虽然克化不动,却也能指着说出个一二三来,还让康熙也多尝尝。
太子妃受到康熙夸奖,连忙屈膝道:“这都是儿媳应做的本分,怎么敢担皇阿玛一声夸奖?儿媳尚且自衬往日做得不够好,仍旧日日悬心,怕自个没尽到做儿媳妇、孙媳妇的本分,因此儿媳在此斗胆,求皇阿玛不要夸儿媳,您和皇玛嬷若是见着儿媳有不好的,只管骂、只管教训,才能教我革心易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
康熙点点头:“你能这样想极好……唉?保成来了!快进来!”言罢,康熙满意地环顾了一圈,笑道,“这下咱们一家子就团聚了!”
太子妃怎么在这儿?胤礽压下心里的各种疑惑,神色如常地进来打千请安,康熙连连摆手,温和道:“坐下来一块儿吃吧。”
胤礽拱手行礼,坐下后这才关心道:“儿子回城途中听闻皇伯父病了?因急着回园子,还未登门探望,也不知如今是什么境况了?”
“老了,都是战场上落下的病,朕命太医住在裕亲王府随时诊治,方才裕亲王府已遣人来回话,说是好些了,能喝些汤水了。”康熙也是松了口气,只要福全能挺过来,他不惜代价,他方才已经下旨御药房各药材,不论多名贵,都准许裕亲王府随意取用。
也因为福全好转,康熙才起了念头探望皇太后,没成想太子妃竟然在此。
“皇伯父是有福之人,定能转危为安的,那儿子明儿也去裕亲王府探望一二。”
“不必了,那么多人来来往往也不利于裕亲王养病,朕已去瞧过了,你们这些小的等他好些了再去。”康熙微微摇头。
胤礽便也称是。
“来,你尝尝,这是蒙古的口味儿,难得能做得这样正宗,这一桌子都是太子妃研习多日的手艺,她人在病中也不忘孝顺太后,如今身子一好就来伺候太后,这份心实在难得。”康熙又指了指桌上的菜色,瞥了眼胤礽的神情,见他面色平静,便在心中略微点头。
胤礽方才急匆匆进园子时,被花喇追上说了一通太子妃最近从宫里调膳房太监过来做蒙古菜的事情,心想花喇为何急着和他说这事儿,原来是要他心里有数,怕他什么都不知道,在皇阿玛面前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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