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不信你不重要,你这些辩解的话,留着跟皇阿玛说吧。”
胤礽甩袖就走,独留跪在原地已经僵住的胤禩。
他得回毓庆宫了,这个时候,恐怕他的后院早已乱作一团了。
胤礽猜得没错,程婉蕴听到这事情的真相不由目瞪口呆,连忙让人把额林珠所有的帕子和丝线都找出来,再把自己手里这些也全都扔在地上。
她不由回想,自己洗完手后用帕子擦手,有没有不小心碰到食物?幸好她平时保持着后世疫情时代走过来的好习惯——爱洗手,连带着两个孩子也养成了这个习惯,就是吃点心也用小叉子,哪怕不小心碰到了一回两回,剂量还小,应该不会太伤身子。
让她最心惊胆战的是——她想起了弘暄带回去的荷包扇坠和手帕,这些有毒的东西他前几天刚拿回去了不少啊!
程婉蕴简直一阵头晕目眩。
太子爷口中这有毒的杨桃梅,听起来就像夹竹桃,这玩意就是清朝时期从印度、尼泊尔传进来的,如今清朝北方还是很少见的,能想到用这个来下手,确实很阴险。
她在后世农村里都还有听说因为相信偏方,拿夹竹桃的叶子煮水,把小孩子毒死的案例。
说明这东西确实毒,也说明不少人被它美丽的外表蛊惑,忽略了毒性霸道。有人统计过,夹竹桃十片叶子就能让人致命,这玩意特别就特别在于,它浑身上下都有毒,不论花瓣、叶子、花杆、根茎,但这个时候的人,对它的毒性还不够了解,可能听都没听过这种植物的名字。
她也没想到粪桶里进来的。
添金领着满屋子伺候的人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谁也不敢抬头。
毕竟程主子之前可是吩咐了他们要把人盯紧的,但他们谁也没那个毛病,去偷窥人上茅厕,更不会有人去翻臭烘烘的恭桶。
人都是有盲点的,这不就是典型的例子吗?大家这日子都过得太舒服了……
“你们先起来,”程婉蕴都得了消息,太子妃那头肯定也知道了,额林珠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却怕太子妃疑心她也别有用心,她脱下头上的簪子和钿子,让青杏拿素净的衣裳来,“你们看紧额林珠和弘晳,就让他们在屋子里待着,别让他们乱跑。碧桃,你跟我去正殿。”
碧桃担忧不已地上前扶住她的手臂:“主子……”
程婉蕴呼出一口气,下定了决心:“周嬷嬷是我选进来的,这有毒的东西也是从我院子里出去的,不论我知不知情,都是我管教不严,我该去给太子妃请罪。”
积蓄了一整日的大雨在这一刻落了下来,电闪雷鸣,噼里啪啦的风雨打得窗子砰砰作响,弘暄被奶嬷嬷抱在怀里,却还是惊慌不已,这黑沉沉的天,更加重了他心底的恐惧,他抓着奶嬷嬷的手:“嬷嬷,嫡额娘会不会生我的气?”
他已经九岁了,太子爷派人过来传信的时候,太子妃正好陪他下棋,似乎想着他也大了,便没有叫他退下,等听完事情收尾,弘暄已经脸色惨白一片,哆嗦着赶紧解下身上的荷包,跪倒在地。太子妃见他吓成这个样子,顿时有些后悔,连忙让奶嬷嬷带他回房间去。
但这种时候,她顾不上安慰庶子,她心底也是惊涛骇浪一般,下意识紧紧捂住了腹部,只能强装镇定地叫来画戟:“快去门口迎一迎阙院正,罢了,先让伯母为我带进来的女医先叫过来把脉!”
弘暄失魂落魄地回了屋子以后,额林珠送给他的那些手帕、扇坠和身上那个荷包立刻就被太监拿走了,他僵着身子坐了会儿,脸上的血色仍旧没有恢复,李嬷嬷心疼地将他搂在怀里安慰:“这不关大阿哥的事儿,您也不知情的。”
可是弘暄心里还是不好受。
若真是因为他害了嫡额娘,他还有什么脸面留在这里?
李嬷嬷叹息着将他抱得更紧:“大阿哥千万别多心,太子妃娘娘不是小心眼的人,她若是计较,就不会让您回屋子里了。”
弘暄勉强点了点头,过了会儿,就见胡子花白的阙院正进来给他把脉,又看了他的舌苔,一脸凝重地问他近来饮食如何,可有腹泻。弘暄摇摇头。
阙院正点点头说:“下官会开些金银花、黄连、黄柏等清热解毒的汤药给大阿哥喝,这几日连着服上七日,再观后效。这毒所用剂量不大,发现得早,应当没有伤到身子骨,若是经年累月地接触,只怕会危及寿命。”
弘暄听了便着急地问:“嫡额娘如何?”
“太子妃嘱咐过,让大阿哥不要多心,她没事,让您好好休息。”阙院正没有回答弘暄,退后两步行礼告退了。
弘暄心里便一沉。
李嬷嬷听到“危及寿命”这句话也有些慌乱,不由胡思乱想起来,喃喃自语道:“您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岂不是二阿哥成了长子?”
“嬷嬷!”弘暄和李嬷嬷离得极近,听见了她的话,立刻喝止她,“慎言!”
李嬷嬷连忙低下头,可这个念头却还是在她心里盘桓不去。
正殿里,太子妃坐在南炕上,身后是不断划过的闪电,这雨来得很急,雨声也打得她心烦意乱,她的脉象已经弱了一些,太医和女医都不敢说是那毒花所导致的,也有可能是荣妃那儿的麝香的缘故,但胎像不稳却是事实。
她没有接触过那荷包,但昨日弘暄回来,她却拉了他的手。
不仅拉了他的手,她今日还手把手教他执棋,太医说了,闻了或许不要紧,但若是揉了眼睛、吃了进去,只怕就有碍了。而她有了身子,又不能服用那些寒凉解毒的汤药。
给她的解毒方子,连阙院正也要回去细细推敲。
太子妃一时心乱如麻,门外忽然有个小宫女小声回禀:“程侧福晋来给您请罪。”
她本就心烦,这时候更不想见人,想到这些事都是从她那儿传出来的,不免有些迁怒,便冷冷道:“让她回去!中秋家宴之前,不许出来!”
“让她回去, 中秋家宴之前,不许再出来。”
淅沥的雨声里,还不及傍晚宫里就点起了灯, 于是风雨也被照出了样貌, 被风吹成了倾斜的雨丝,何保忠费劲地擎着大伞,护着胤礽走下台阶。
他提着衣角走到正殿, 便恰巧听到这句话,也恰巧望见前头的阿婉,素素静静站在那儿。
他向前两步, 却发觉阿婉听见这句话面露犹豫,她那神情仿佛又让他梦回当年第一日见她时,很是为难地轻轻咬了咬下唇,好似在想:我是留下呢,还是真就这么回去了?
然后又低头。
胤礽一见就知道,她在想要不要跪的事情。
他微微笑了笑, 见到阿婉心思简单,没有放在心上, 心里就轻松了些。
程婉蕴之前本想着见到太子妃就跪下请罪, 但没成想面都没见。所以她现在就陷入了两难之间, 若执意跪在门口请罪,倒显得她心诚一些;就这么走了这罪请得很有装模作样的嫌疑。
其实太子妃禁她的足,也没提其他惩罚, 这让程婉蕴已经松了口气了。她本就很少出门, 禁足这事儿对她影响实际上并不大, 大概就是不能出门找王贵人打牌,听不到唐侧福晋的八卦。
程婉蕴咬一咬牙, 想着就跪一会儿吧,省得落人口舌。
但她膝盖刚弯下去,斜旁里就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托住了她的手肘,将她牵了起来。程婉蕴一怔,回头望去,太子爷从风雨的尽头走来,站在了她背后,他带来的灯光,也照亮了她脚下方寸之地。
出来给程婉蕴传话的是雁翎,见了太子爷连忙跪下去。
胤礽没看她们,就好似周遭就没这些人一般,他神色如常,也瞧不出什么怒气,很平淡、又很平常地对程婉蕴说:“阿婉,我饿了,想吃你做的面了。”
程婉蕴懵懵点头:“好,那……那……”她又忍不住想回头看雁翎的表情。
但胤礽没有让她回头,他的手从她的手肘处下移,坚定不移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太子爷的手其实很硬,手心被弓弦与笔杆磨得粗糙,但却是温暖的、坚定的,这股不容分说的力道将她从正殿紧闭的门前牵着离开,走进愈发疾厉的瓢泼大雨中。
随后,太子爷单手接过何保忠手里的伞,倾斜过伞柄,将她笼罩在巨大的伞面之下,另一手牢牢地牵着她,他们就这样走了回去,却没让雨丝沾染到她分毫。
雁翎等人只能在太子爷领着程侧福晋完全离开后,才敢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虽然太子爷明面上没表露出一点不满,但雁翎她们还是察觉到一丝难堪的意味,她都不知该如何和太子妃回话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太子爷却没进门问问太子妃的身子,没有半句安抚,就这样拉着侧福晋就走了,实在是……
雁翎小心翼翼地进了殿门,就见太子妃还如方才一般坐在炕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在读,她神色在灯下晦暗不明,想来多少已经听见了外头发生的事情。
“娘娘。”雁翎还是跪下将外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没事,你起来。”太子妃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口气。怒气上头后,她现在也冷静了下来。虽说在程氏这件事她的确可以用柔婉的手段去解决,但她自己心里却在想,程氏定然完全无辜么?虽没有证据指向她掺合了这些事,但这事若成,最大收益之人,难不成不是她?
该罚还是要罚,否则她不长记性,以为她这个太子妃就该这样贤良仁慈了。
只是太子的反应却让她有些出乎意料。太子妃心里也不大爽快,她罚得又不重,太子又何必这样不舍得?竟然连她的脸面也不顾了。他这样做,以后她怎么管理后殿里的女人!
太子妃知道太子对她这个太子妃可谓没有半点情爱与怜惜,若不是有康熙护着、看着,太子能一年不进她屋子。虽然她本也没指着这些东西过活,但她还是会为了这些事情而感到不愉快。她既然是太子妃,所做的一切自然是为了这个家好,她惩戒程氏,也是希望她以后能管好自己的奴才,守好门户,别叫毓庆宫里的人都因她的粗心大意吃挂落。
说到底,程氏是侧福晋,她是福晋,她本就有权利管教她。再深一层,她是太子妃,是未来的国母,是程氏的主子,她更不该忤逆她!她本就应当乖乖领了罚,跪下谢恩才是。
太子妃心里有些大逆不道地想,太子爷实在不够顾全大局。
他这样当众给程氏撑腰,不就是给她脸子瞧?
若是三福晋、四福晋,知道自己家爷们生气,只怕早想着跟三爷、四爷服软了,但太子妃却不愿就这样收回她的话。她又没错,何必和太子爷低头?
太子只要细想想,也应当知道她的苦心才是。她是妻,不是他的奴才,既占着理,就不必这样卑躬屈膝。太子妃想明白后,心里也不慌了,一切照常用膳、洗漱,安寝。
唯一叫她心里没底的,就是这肚子里的孩子,不知有没有受这些毒物的影响……只是这事儿,不仅是阙院正或是伯母带来的女医,都说不好。想到这一节,太子妃脸又沉了下来,哪怕就是为了这一点,她罚程氏就理所应当。
是太子错了!
胤礽回了后罩房,先挨个搂过两个孩子,耐心陪他们玩了会儿,然后才打发他们去睡觉。两个孩子也都知道这几天出了事,因此都没闹,乖乖就跟着奶嬷嬷回屋了。
程婉蕴因为太子想吃面条,亲自去给他准备面哨子了。
于是胤礽便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生闷气,看书看不下去,字写得也心浮气躁,写废的纸团扔了何保忠一脑袋,何保忠大气都不敢出,蹲在地上将纸团一个个都捡起来。
胤礽对太子妃很生气。
他觉得石氏简直有毛病,这事情来龙去脉他让人过来传话的时候说得还不够清楚吗?竟然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气往阿婉身上撒!她到底有没有把他这个太子放在眼里?她自己心思都放在外头,为了石家争权夺利,为了能掌管宫权,把毓庆宫里的事情全托给了唐氏,自己没管好家,倒把气往阿婉身上撒,她怎么不怪她自己?
他当初看穿了太子妃的野心,没有阻止她,一则是因为这样的太子妃不会对阿婉不利,她目光越远,阿婉就越安全;二则她与他这对夫妻注定是不能举案齐眉了,他便给她权利、尊重,尽力扶持她的娘家,就当做补偿吧,谁知反倒养大了她的心。
太子妃是不是忘了“以夫为天”这四个字,她心里除了自己和石家,还有什么?
胤礽搁了笔,背着手走到窗边,外头风呼呼地刮着,雨点连成一线,噼里啪啦地打在屋瓦上,放眼望去一片雾蒙蒙的,地上好似多了条流淌的河,翻滚着往两边排水渠倾倒。
望着那来势汹汹而猛烈的风雨,胤礽露出一点嘲讽的笑。
他从小就活在阴谋之中,这宫里的人心,他早就看透了。那些尊着他的人,不过尊的是皇阿玛对他的看重、尊的是这身太子的皮囊罢了。
连太子妃也是如此,啊不,她如今甚至连他身上这身太子的皮都不尊重了,她觉得只要有皇阿玛的偏爱,就能屹立不倒是么?他这个太子对于她来说,也不过是振兴石家的踏脚石。
真是太可笑了。
“喵……喵……”
程婉蕴目瞪口呆地站在院子里,见咪咪叼回来三只小奶猫,身后还跟着只三花母猫。
它把已经睁了眼的小奶猫放在程婉蕴脚边,抬起一双翡翠般碧绿碧绿的眼睛,蹭着她的腿,喵喵叫。而那三花母猫则有些警惕地蹲坐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尾巴在地上左右扫着。
她之前猜到咪咪可能发情了,但没想到它能把媳妇孩子都带回来求包养啊!
程婉蕴脚踝被那三只小奶猫柔软得皮毛蹭得发痒,小猫爪子勾住了她的裙摆,还当秋千玩了起来,缩起后脚,在空中十分惬意地荡着。
救命,它们怎么不怕人啊!
程婉蕴一时没忍住,蹲下来挨个撸过去,一只和咪咪相同配色,是橘白长毛,一只是长毛三花妹妹,还有一只是纯白长毛异瞳,一只眼睛是咪咪的绿眼睛,一只是三花母猫的黄眼睛。而且,全都是长毛猫,全都长得短圆短圆的猫脸,耳朵尖尖,眼睛好似玻璃珠子般又圆又大。
“都很像你,应该是你的崽。”程婉蕴也撸了撸咪咪,咪咪立刻就把肚皮翻过来了,似乎也在骄傲自己没有戴绿帽子。
额林珠和弘晳也好奇地伸手去摸小猫,已经心里不安好长时间的额林珠在看到这些小猫的那一刻,总算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来。
程婉蕴也悄悄松了口气。她被太子妃禁足的事情瞒不过人,自然上下都知道了,额林珠自然很愧疚,她觉得是她害了额娘,不论程婉蕴怎么安慰她,她还是有心事装在肚子里,连着好些日子都不见笑脸,如今终于见她笑了,程婉蕴终于能松口气。
“额娘,既然咪咪成家了,我们也该给它盖个大些的屋子。”弘晳是个隐藏的猫奴,他抱着小奶猫已经不愿意撒手了,那些小猫从他手臂上爬上去,爬到他胸口、肩头,蹭得他笑个不停。
程婉蕴却有些犹豫,她如今在禁足,其实就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意了。
盖猫屋肯定得叫造办处那来人,她其实也不是不能叫……因为她这个禁足禁得很有些名存实亡。
因为太子爷压根就没把太子妃的话当回事似的——他不仅不进正殿了,天天来后罩房住,还把弘暄挪出来了,他的理由是弘暄已经大了,搬到书院去住正好,也利于太子妃养胎。
但毓庆宫上下其实都有嗅到一丝太子爷和太子妃之间不和的味道。程婉蕴也能看出来,她感觉太子爷想治太子妃的脾气,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太子妃态度也很强硬。
弘暄挪去书院那边住,她就一天三回叫人过去看他,还叫他回正殿用晚膳。
这就是杠起来了,后罩房底下伺候的奴才都有些战战兢兢,毕竟太子爷日日歇在她屋里,完全当做没听说过她在禁足的模样。但太子爷每回进来都带着笑脸,他们渐渐的也就安了心。
这毓庆宫的主子终究还是太子爷,太子妃这胳膊怎么能拗得过大腿?添金躬身伺候着掀起门帘,太子刚从衙门回来就直接进了后罩房的门,脸上还挂着喜色。
前几日,康熙坐镇巴彦乌兰,费扬古截断葛尓丹后路,伏击大败葛尓丹!葛尓丹率军退却,最后的决战一触即发,得了旨意,太子爷连忙把明珠派出去运粮。
军粮到得及时,康熙率军追击葛尓丹到拖诺山,葛尓丹已经退到了特勒尔济,身边仅剩一万多人。费扬古率西路军又进抵昭莫多,设计诱敌深入,葛尓丹中计朝着费扬古列阵阵地猛扑,清军居高临下,炮弩齐发,斩杀三千余人,连葛尓丹的妻子阿努可敦也死在炮火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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