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胤眼也没抬,朱笔在奏折上落下两笔,薄唇启开,“她干的?”
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多余的意味。
陈德海不好回这话,斟酌良久,才道:“是也不是。”
李玄胤顿了下,撂下朱笔,靠到椅背上,眼光让陈德海心头发寒,他慌忙垂下头,如实禀道:“江贵嫔本在泠常在的酒水里下了药,是被江贵嫔宫里的宫人偷听到,告诉了泠常在。泠常在这才将计就计,将那杯酒水让御膳房的人拿给了宁国公。”
宫宴时他就注意到,泠常在没动一口席面上的吃食,若非当初江贵嫔惩治那小宫女,那宫人也不会去给泠常在通风报信,泠常在不知,自然也就没有后面的事了。
说来说去,都是江贵嫔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江贵嫔该庆幸的是有了龙裔,否则依着泠常在那睚眦必报的脾气,今日失了体面的就是江贵嫔了。失了体面事小,身为贵嫔,当众出如此丑闻,只怕要废了嫔位,日后在泠常在面前都抬不起头。
此事可大可小,全看皇上怎么断,想必依着皇上现在宠着泠常在的情形,怕是轻拿轻放,宁国公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说起来,泠常在误打误撞还帮了皇上大忙,一来皇上本就有意削弱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势力,这番褫夺爵位,也算是给世家一个警醒,日后也好实行政绩考核。
二来也能压压江贵嫔的气焰,她若是聪明,就该知晓皇上的意思,在宫中安心养胎。这么一想,泠常在不仅没错,还有大功,简直是一石三鸟。
他悄悄觑了眼皇上,帝王靠在龙椅里,神色看不分明,不过他料想,皇上并未生泠常在的气,若是动了圣怒,泠常在现在哪能安然待在金禧阁。
良久,李玄胤才不轻不重地斥了一句,“你倒是会给她挑人。”
陈德海冷汗顿时湿了脊背,讪笑着不敢答。泠常在能事成,确实少不得人脉。千黛是宫里的姑姑,秋池以前在御膳房当差,这两人找个熟人偷换酒水,易如反掌。
他心中大喊冤枉,当初挑人的时候,可是皇上亲自开的口,让他选得用能办事的,此时皇上倒是忘了当初的话,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奴才不敢。”
他低着头,又听皇上道:“江贵嫔有孕,朕顾念与之情分,擢升三品顺仪,其庶妹擢升五品才人。”
陈德海惊得手抖了下,他一时不明白,皇上这是因江贵嫔有孕委屈擢了位份,顺带泠常在,还是为了给泠常在升位份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不论如何,这泠常在可是够有福气的,一上位就是六品常在,还得了旁人求也求不到的封号。不到两个月,又升了两级,直接越过美人成了才人,想来皇上是因这事龙心大悦了,谁让泠常在误打误撞,正撞到了皇上心口上。
第31章
翌日, 小太监去两宫宣了旨,婉芙久久未回过神,圣旨下得太过突然, 她没明白, 皇上怎么没一句交代就升了她的位份。
“恭喜才人主子!贺喜才人主子!”小太监道了喜,婉芙让人塞过荷包,小太监在手里垫了垫, 笑意更多了些, 这泠才人果真是受着宠,就是这荷包也比别的宫份量大。
婉芙敛了敛眸子, 掩唇一笑, 试探道:“皇上这次封赏,可是大封了后宫?”
若是大封后宫,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小太监了然,笑道:“主子是有福气的,整个后宫皇上只封了江顺仪和泠才人。”
主子升了位份,自是合宫高兴,婉芙一脸忧虑地让千黛给他们散了银钱, 泠主子大抵对银钱是没个数,赏下人的也多,得了赏,宫人日后便伺候得愈发得力。
婉芙坐在软榻上, 脸上笑得比哭还难看,她让了人出去,只留下千黛, “你说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千黛也摸不准,八成皇上是察觉了主子做的那事, 不降罪就罢了,竟然还给了封赏,她也是看不懂。
圣旨来的早,婉芙无暇顾及其他,虽是升了位份,但每日去坤宁宫的问安还是少不得。
坤宁宫得了信,这日问安,婉芙的位子又靠前了些,可算是能远离陈常在,婉芙觉出这升位份的头一份好来,不论皇上是怎么想的,至少她在这后宫又多了一分地位。
请安散去时,婉芙甫一出坤宁宫,迎面就看见了一人。
应嫔穿着素雅的青水缎子,鬓发间一只梅花簪,整个人柔柔弱弱站在廊庑下,端得是静和柔美。
婉芙不禁想,幸而自己三年前未入宫,不论是行事作风还是穿衣打扮,她都与应嫔相差甚远,搁在三年前,她怕是半点都入不得皇上的眼。
即便升了位份,但才人比之嫔位远远低上几阶,她福了身,应嫔略一点头,“泠妹妹可有别的事?”
婉芙诧异,冷宫时,除却用膳,应嫔甚少与她说话,更别提主动相邀。今时不同往日,她不是冷宫时落魄的宫女,应嫔也非当是废弃的主子,宫中纷乱,她并不想卷入应嫔和皇后的争斗中。
“怎么,泠妹妹是瞧不上我?”应嫔斜斜看她一眼,婉芙知自己是推辞不掉了。
此时中秋将过,御花园绽出的是各色菊花,风吹过,梨白的花瓣如叠云堆雪,满园纷飞。
应嫔停在大团的秋菊前,一只素手伸出,青水缎子的衣袖落到腕间,露出腕间成色上好的碧玺玉镯,她指尖掐住花茎,摘下其中盛放最好的一朵,放在手心中,自叹道:“都说人不如新,不过是容颜消逝,明日黄花罢了。”
婉芙眉心微皱,想到近来种种,应嫔自出了冷宫,便夺走了后宫女子为数不多的圣宠,算来婉芙只一回侍寝,大多时候皇上都是去的朝露殿,应嫔何出此言。
应嫔看她低眸不语的神色,轻轻一笑,“你聪明,会明白我的意思。”
两人没留多久,正要离开,便远远地听见笑声,紧接着过来一行人,帝王负手在前,身侧跟着的女子相貌寻常,却巧笑倩兮,一举一动有种飒然利落之感。
这后宫中有几位特殊的主子,有皇上亲旨,不必去坤宁宫请安,一位是凌波殿的庄妃,另一位就是秋水榭的良才人。
听闻良才人精通医理,三年前北狄南下,皇上御驾亲征,突围时受了重伤,正是被这女子所救,后将人带回皇宫,封为才人,赐号良。
良才人不争不抢,鲜少侍寝,格外安静,宫里仿佛没这个人。
婉芙是头一回见到良才人,这女子的容颜在宫中是中下之姿,但身上那股飒落的风度,是后宫中女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有的。
婉芙与良才人同为才人,同有封号,两人倒是不必见礼,应嫔更不必说,她是其中位份最高的嫔妃。
几人同皇上请了安。
李玄胤见这女子竟和应嫔在一处,眼皮子一跳,让她二人起身。
良才人也是头一回见到婉芙,眼睛盯着面前的女子不禁看呆了去,“你……就是泠才人?”
婉芙愣了下,点了点头,没等反应,那女子忽然站过来,伸手便捏了捏她的脸,像觉得手感好一般,又多捏了两下,鼻子凑过来嗅她的脖颈,边摸边赞叹道:“真好看,又香又软,手感也极好。”
紧接着,她又凑到婉芙耳边,低语了一句,婉芙大惊,脸颊涨得通红,红唇紧紧抿着,可怜巴巴地看向皇上求助。
李玄胤看见,脸色一黑,让宫人赶紧把她们主子拉开,女女之间,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良才人被拉走时,依依不舍地捏了捏婉芙另一边的脸蛋,揉得通红。
婉芙可怜无语:“……”
李玄胤见这女子被捏得发红的脸,娇气无辜,他无奈地走过去,指腹捏了捏女子的脸蛋,“疼了?”
“皇上知道还碰。”
婉芙眼眸半嗔,也不知那位良才人怎么在宫里养的,一双手粗糙得厉害,布满了茧子,捏得她肌肤生红。
这番话细细探究别有深意,李玄胤眼眸晦暗,当作没听到她的嗔怒,又捏了两把,手感确实极好,日后得让那帮奴才看住了良才人,这女子长成这样,脑子又笨,指不定被良才人三言两语骗过去。
应嫔将两人的一番情形看在眼中,从前几何,她也是这般,与皇上同处时,旁人插不上一句话。可如今,换成了旁人。
她扯了扯嘴角,只觉秋日到了,风都发凉,吹得她头疼难受。
“皇上,嫔妾有些头疼,皇上可否能送嫔妾回朝露殿?”
应嫔似是真的难受,脸色苍白,嘴唇也褪了血色,纤瘦的身形站在风中,仿若一吹就倒。
因着冷宫那桩缘由,婉芙莫名不想跟应嫔争宠,她低下眼,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李玄胤看她一眼,负在背后的手推了推拇指的玉戒,颔首应声。
皇上带着应嫔离去,婉芙在原地吹了会儿风,才回金禧阁。
对于应嫔明目张胆的争宠,她没什么想法,毕竟应嫔与皇上有着旧情,即便今时那份情谊早不如当初,但比起她这个才得宠没到两个月的嫔妃,情谊总归是比她深厚。
銮舆中,李玄胤手握书卷,靠在椅背上,神色冷淡,几许漫不经心。
应嫔知晓皇上看书时并不喜旁人打扰,可她也记得,皇上曾亲自接泠才人去乾坤宫。
她喉中干涩,当初在冷宫见到那女子时,本以为不过是有些手段,生得好看些罢了。皇上喜欢的,从不是那样的女子。今时出来,她才知,三年已过,人心会变,执着在原地的只有她一人。
“皇上许久不去朝露殿了。”
应嫔细语轻声,那双眸子静柔温和,带着几分期许地看向面前的男人。
李玄胤从书卷中抬眼,他登基五载,勤勉政务,因先帝之过,他时刻谨记,切勿沉溺女色。应嫔大抵是他后宫中最为不同的女子。温柔聪慧,如一株知心的解语花。
三年前,他确实喜爱极了这个女子,甚至许诺,只要她诞下皇子,就封她为妃,但她所行的事,实在令他震怒。
而今三年已过,往事他似乎也没那么看重,顾念旧情,他也不在乎宫中多这么一个人。
事实如此,他对她的情谊确实不再如当年炽热。或许是有了那人娇气无礼的前鉴,在这銮舆里,他习惯了热闹,也习惯了那女子撒着娇趴在自己怀里时乖乖的模样。
此情可追,忆起惘然,倒底不似从前。
“皇上……”应嫔伸出手,握住李玄胤的手掌,她心中自嘲,这是她从前最不屑的手段,此时却不得不用来争宠。
幸而,皇上没有推开她,如三年前一般,将她揽入怀中,“嗯,朕今夜留下来陪你。”
一如往日的温声似哄,她却从中听不出了多少旧日情谊。
天色将晚,庄妃留了婉芙用晚膳,回金禧阁时天已经全黑,皇上今夜召了应嫔侍寝,婉芙意料之中。
应嫔对她的敌意,全在对皇上的心思上。为情而痴,生了妒怨,可惜,皇上与她本就不同,后宫嫔妃一茬一茬的,如雨后春笋,就注定不可能将所有心思放在应嫔身上。
婉芙倚在软榻里,她现在无暇去想后宫的争斗,小舅舅还活着的消息让她喜不自胜,若非身份避讳,恨不得现在就去寻小舅舅。
幸而,小舅舅活着,在这世上,她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婉芙慢慢弯起唇,心情如破开的乌云,风雨挥去,此后的日子让她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翌日婉芙醒得稍晚,千黛进来唤她,才没迟了给皇后的问安。
这日请安,没走多远,就见陈常在从宫道一侧走了过来。锦画坞与金禧阁同路,往日两人都是错开,这回倒是巧了,正好碰上。
婉芙如今是才人位份,陈常在再不愿意,也得恭恭敬敬地给婉芙做礼。
数日前她有多嚣张,而今就有多落魄。
婉芙看出她心不甘情不愿,也没搭理,点了个头,与她错开。若非她屡屡招惹,何故落得今日下场,婉芙唏嘘,却无多少同情。
到坤宁宫,皇后与各嫔妃说了有一会儿的话,应嫔才姗姗来迟。
福过身,皇后却没叫她起来,“你如今是愈发没规矩了。”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众嫔妃眼观鼻鼻观心,默契地不说话。
皇后未发话让应嫔起身,应嫔屈了屈膝,也不等那句恩典,兀自挺直了脊背,朝下首位子走过去,落了座。
动作行云流水,丝毫没顾忌皇后的颜面。
宁贵妃挑起眼皮,嗤笑一声,“看来本宫往日还算是有几分规矩。”
底下位低的妃嫔默默听着这三位唇枪舌战,殿中暗流涌动,谁也不敢这时候出声。
婉芙虽是得宠,倒底是小小的才人,此时也默默低下了眼,而且她跟这三位都不甚熟识,一个是几次拿捏她的皇后,一个是几番责打她的宁贵妃,一个是嫉妒她圣宠的应嫔,她是疯了,才会去帮这三人其中一个。
应嫔依旧那副静婉的神色,眼神淡淡扫向神态各异的众人,温声道:“嫔妾昨夜侍奉皇上实在累了,不规矩了些,请娘娘勿要怪罪。”
应嫔这句话实在招恨,后宫中嫔妃都靠着圣宠张扬,皇上本就不贪恋女色,这分圣宠也就只有分得那几人而已。应嫔说完便惹了人眼,皇后不紧不慢地饮了口茶水,眼眸微闪,不必她开口,这话自有人去接。
宁贵妃看不得她这般嚣张,冷冷翻了个白眼,轻飘飘道:“得意什么,三年前的丑事还不怕丢人么?皇上胸怀宽广,不与你计较,要是本宫早找个洞藏起来了,哪像你脸皮比皇城的宫墙还厚。”
宁贵妃开口向来不留情面,三年前那些事也就宫里老人知道,新妃却是皱着眉头听不明白,婉芙坐在下面装傻充愣,也当不懂。
一时间,殿内无人说话,气氛颇有古怪。
应嫔眼光一冷,抬眸间又是惯有的柔色,看向宁贵妃,甚至有些……挑衅。
“嫔妾意外小产,是嫔妾之故,总好过有些人……”她微微一顿,旁坐的人料想到应嫔接下来的话,心神都提了起来,生怕牵扯到自己。
应嫔轻笑,继续道:“入宫这么多年,却从未尝过孕时的滋味。”
宁贵妃愠怒,握住案上的茶碗,倏地掷到应嫔脚边。瓷器“啪”的碎裂,迸出的碎渣溅到应嫔的裙摆上。
“贱人!”
这一摔让人心惊,胆小的嫔妃手不禁抖了下,这还是在皇后宫中,宁贵妃怎么敢。
应嫔却不像旁人惧怕,看也没看宁贵妃含怒的脸色,眉眼冷淡,不紧不慢地拂去裙摆的碎片,起了身,“嫔妾身子不适,先行告退了。”
也懒得屈膝,不等皇后发话,径直离开了坤宁宫。
今晨的请安早早散去,众嫔妃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回时却津津乐道。这几位都是得宠的,尤其是宁贵妃,仗着家世位份,平日总压人一头,如今可算是有人能与她抗衡,众人怎不畅快。
婉芙与她们不同,她没那个看热闹的心思。
应嫔平日冷淡,除去面对皇后,性子一向含蓄,是头一回这般侍宠专横。她这番说给宁贵妃的话是为何?婉芙眼眸微动,或许,她该想的是宁贵妃为何至今无子,应嫔虽不是潜邸旧人,但她曾圣宠一时,风光无限,在宫中待了这么久,对宁贵妃的事怎会不知晓。宁贵妃无子,要么是后宫嫔妃设计陷害,要么就是……
婉芙被自己的猜疑吓到,手心捂在嘴边,不敢再去深想。后宫生存,切记多思,像刘宝林那般扮蠢也不失为另一条出路。
那日过去,应嫔就称病没再去坤宁宫问安,得宠的嫔妃在后宫中总会有几分恃宠而骄,皇后对此没多提,巧的是宁贵妃自那日以后也没再来过坤宁宫,甚至连告假由头都懒得递。
这两位,一个圣宠在身,一个家世摆在那,谁都不敢置喙什么。婉芙身份低,没那个侍宠的底气,日日守着规矩去坤宁宫,因皇上近日忙在朝政,未踏进过后宫,嫔妃们说话都没个精神,自然没人再去关注婉芙。
小半月过去,入了深秋,潘水带人去内务府领新衣,金禧阁得宠,奴才的衣裳缎子也要比别的宫所厚实鲜亮许多。
婉芙挑了挑新送进来的缎子,择了件藕荷色的,让人去裁宫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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