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不认同地摇头,正要再说什么,许冥已经冷静地补上后面一句:“她不敢。”
“……”快乐一怔,“什么?”
“我说,她不敢。”许冥语气依旧冷静,仿佛现在评论的并不是自己的灵魂碎片一样,“我阿姨没和你说过吗?我胆子其实很小的。”
“那也不至……”快乐话未说完,又是一顿,“什么?”
“我说,我胆子其实很小。”许冥面无表情地重复一遍。
“谁问你这个!”快乐猛地从她身上直起身,“我是问你什么时候……等等。”
她望着许冥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耳根,突然反应过来:“你诈我?”
“……”许冥没再吱声了。
她只沉默地背着快乐,沿着空旷的大堂一路往外走。跨出门的瞬间,下意识看了眼空无一物的天际线,随即又轻叹口气。
“嗯,对,诈你的。”她直接道,“还有,差不多也能告诉我了吧。”
“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让我看不见那个灯塔的?”
同一时间,另一边。
兰铎苍白着一张脸靠在门边,努力消化着自己刚刚听到的内容,尽管努力克制,却还是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什么?”
“……”似是被他的反问噎到,门里的人默了一下,再次开口时,语气里难得带上了一些情绪,“我说,我不敢。这很难理解吗?”
“不不,我没这个意思。”兰铎现在生怕得罪她,赶紧解释道,“我只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太相信……”
他发誓,他真的是在试图解释。不想门后的人听了却像是被触到什么逆鳞一般,竟是更炸了。
“对,不相信!这种事有什么好相信的!”她音量甚至都提高了不少,语速也猛然加快,习惯了慢速的唇舌都因为跟不上速度而频繁打结,“‘许冥会害怕’、‘顾铭会害怕’,你们谁相信这种事,你们谁在乎这种事啊?你们总是这个事找她、那个事找她,好像只要在怪谈里她就什么都可以一样,很了不起的样子。但——他大爷的有没有一种可能,许冥他爹的也是个人,她也会怕!她也怕死!她也怕鬼、怕黑、怕痛怕得要死!她、她……”
似是听见门外新出现的脚步声,门里人倏然收声。兰铎转头,冲刚刚赶来的陆月灵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转头看了眼再无动静的房门。
“……还怕柜子、怕床底、怕扭曲的镜面里的倒影。”等了一会儿,见里面的人都没再出声,兰铎索性自己接口,“她还怕无花果,因为觉得里面白色的芽芽像是很密的牙齿。怕猫的舌头,因为上面的刺很密集。怕那种密密的、会蠕动的头发……”
注意到旁边陆月灵难以置信的目光,兰铎再次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门里的人,这会儿却终于又有了动静。
“……畸变特性的方向,取决于畸变前,在怪谈中习惯采取的策略、状态与应对方式。”
门内“许冥”轻声说着,语速又慢了下来,不知是在和门外的人说话,还只是在自言自语:
“一个畸变出白痴特性的人,怎么可能胆子大啊。”
正是因为不想见、不敢见,所以获得的能力才是“看不见”啊。
“……”中途加入对话的陆月灵实际没怎么听懂,只本能地蹙起了眉。她指指门内的人,用口型向兰铎询问,兰铎摇了摇头,没有出声回答,只再次看了眼紧闭的房门。
说来令人不可置信,但他似乎搞懂是怎么回事了。
门内的存在,有精准捕捉和攫取情绪的能力,这点他早有体会——而许冥现在的状态,似乎也是同样。
一个被恐惧驱使的、会本能地回避恐惧源的“许冥”。
老实说,即使是对他而言,这样的许冥也很陌生——毕竟他和许冥认识的时候,后者已经进化到哪怕没有规则书都敢一个人跑进怪谈折腾了……
但他听说过这样的许冥。从许冥自己的嘴里。
再次闭了闭眼,兰铎深深吐出口气。想了想,又下定决心般睁开眼睛,冲着陆月灵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后者眉头皱得更紧,却还是依言,用头发将自己的耳朵堵了起来。
兰铎抿了抿唇,这才试探地开口。
“你知道吗,其实在我俩刚认识的时候,我觉得许冥那家伙真的特别得怪。”
他侧头靠在墙壁上,对着紧闭的房门道:“明明只是个人类,也没有任何靠山,却跟上赶着送死一样往各个怪谈里跑,明明能保命就算不错了,却还要去算计别人的根,绞尽脑汁地去骗去抢……”
说到这儿,似是想起了什么无语的事,他又撇了下嘴:“去骗去抢吧,还不够,还非要给自己上难度,普通死人的根她还不要,非要抢人家域主、菟丝子的……每次都被追得满怪谈跑,有的时候还不一定能得手,被吓得满头大汗,却还是什么都没得到。”
“……”像是听出了他的无语,门里的人按捺不住地再次出声,“抢根是因为她需要规则书,不抢死人的是因为拿了他们的根,他们就完了。”不要说得她本体像是故意作死一样好不好。
“这些我后来才知道。”兰铎下意识为自己辩白了句,随即又默了一下,“但我那个时候不知道。”
“所以有一天,在她又被追得满地乱爬还差点送命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她,我说,你是不是脑子里天生却缺根弦,根本不知道怕的?
“她说,我怕啊,怎么可能不怕。我听完更……更难以理解,我说那你那么折腾做什么?”
兰铎说到这儿,又停了下。他知道门里的人肯定知道答案,但他还是自顾自继续道:
“她说,正是因为怕,所以才更要去做。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那家伙胆子那么小,小到小时候进怪谈,如果觉得情况不对,甚至动都不敢乱动,只会找个安全地方躲着,乖乖等她的阿姨来接。”
——“但我现在没有办法了。”
兰铎到现在都记得许冥当时说的话,“因为那个无论我被困在哪里,都一定会来找我接我的人,已经不会再出现了。恰恰相反,她很可能被正被困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去接她回家。”
“‘所以哪怕再害怕再恐惧,我也必须得走下去。阿姨说过,恐惧是心灵的缝隙,但有的时候,它也能成为人的动力。我必须让它成为我的动力’——那个时候,她是这么和我说的。”
明明是很久以前说过的话,每个字却都像是刻在脑子里。兰铎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记忆中许冥的话语,目光却又再度看向了紧闭的房门。
门后又是一片寂静。这至少不是个坏信号。
兰铎也不确定门内的人还有没有再听自己说话,他只能尽自己所能地继续道:
“那个……谨慎版许冥?不介意我这么称呼吧?”
“因为‘它’的存在,有些事我没直接和你解释。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两件事。
“第一,它确实有剥离情绪的能力。但那些被剥离的情绪,它们不像牙齿,也不像那些小说里面写的什么情丝,拿掉之后就再也不会出现了。不是的,它们更像是韭菜,你把上面一截割掉了,但它的根还是在的,它们还是会随着时间和各种契机,在本体内慢慢萌发、复长,所以除了努力学着去克服,别无他法。
“第二,就是有的东西,它远比那些所谓的情绪更深刻,更根深蒂固。它甚至会像芝麻一样洒满你灵魂的每个角落,无论切哪一片下来,里面都必定有它的痕迹。”
比如爱和喜欢、比如底线和坚守、比如某些信念……
“就像刚才,哪怕你只是一个情绪的载体,你也清楚地知道,死人的根是不可以拿的,这是原则问题——而我确信,许冥的灵魂,绝对还刻着比这更深刻的东西。
“我不想强迫你——至少现在不想。但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
“我知道,就像你说的,许冥本人其实很担小,怕的东西也很多。如果说恐惧是缝隙,那她、她……”
兰铎用力闭眼,搜肠刮肚地试图寻找出一个合适的措辞,然而本就已经快到极限的大脑实在负担不起新的任务……
于是在大脑一片空白的片刻后,他只能自暴自弃地开口:“她就像一个漏勺!”
门内的“许冥”:“……”
“……但至少这个漏勺,她凭借某些强烈的信念,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汤勺!”兰铎承认,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但都到这份上了,总不能半途而废,“而且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汤勺,距离她的目的,距离她的阿姨,甚至可能就只差一步之遥!”
“而现在,拥有同样目的的你,真的愿意接受功亏一篑的后果吗?”兰铎放缓了声音,“哪怕是你最想见的人,也没办法让你克服那些害怕的情绪吗?”
“……”门内依旧沉默。兰铎转了下脑袋,后脑勺咚地撞在门板上。
“说起来,我以前是不太想活的。这点你应该有印象。”兰铎道,“许冥那时候曾和我说过一句话,你应该也记得。”
“她说,你连消失都不怕,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句话,我现在转送给你。要不要收,就是你的事了。”
“……”
回应他的,依旧是无边的沉默。
兰铎懊丧地闭眼,脸都埋在手掌里。就在此时,门内却再次响起“许冥”的声音。
“兰铎。”她难得叫了兰铎的名字,“我想问你件事。”
“!”兰铎几乎是瞬间直起身体,“你说。”
“……在我回归本体后,我所有的记忆,也会回归她那边。”门内的“许冥”缓缓道,“包括你刚才说的话。”
“对此,你心里真的有数吗?”
真要说起来, 其实刚见面的时候,许冥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了。
准确来说,是在她发现快乐给的工牌正反面, 都贴着不少名字的时候。
工牌本身当然没什么问题,名字也没有。有问题的是快乐的态度——
照理说, 一个人清醒时发现身上多了个东西, 再怎么也会好好检查一遍,况且快乐还曾把这个工牌塞进衣服里面, 所以肯定是碰触过的。而那张工牌, 因为名字是叠贴的, 所以只要仔细触摸,必然能感觉到明显的突起。
感觉到了突起,那大概率会进一步查看, 从而发现工牌上的名字问题——可快乐当时的表现,明显是从未发觉,直到许冥翻出来才发现这事。
……未免有些奇怪了。
不过仅靠这一点, 许冥也没法断言什么。毕竟无法排除对方身为异化根思维特殊的可能, 又或者是像兰铎一样,有认知问题什么的……为了避免增加冲突,她便将这个问题先瞒了下来。
再加上之后跟着快乐的指引一路前行,确实没遇到什么问题,许冥也就稍稍放下了心……直到遇到了“兰铎”。
“兰铎”是出自兰铎的灵魂碎片。而他是看得到灯塔的。
不仅如此,从他粗糙的表述来看,这个世界里的灵体, 不论完整与否, 都是能看到灯塔,并被其影响的。
而快乐在得知自己看不到灯塔时, 给出的解释是“因为灵魂不全所以看不到”。这显然与事实矛盾了。
还有就是,“兰铎”在提及“爬灯塔”三字时,她正好将快乐背在背上——而她可以肯定,在听到这三个字时,对方的手臂绝对紧绷了一下。
更别提“兰铎”对于那位好心人的描述明明仅限于“有虫子肢体”,可快乐在说话时却直接称其为“蜘蛛女”……
虽说这也可能是一时的想当然,不过许冥还是更倾向于另一种可能:
快乐对自己撒谎了。
她说自己没有见到给工牌的“好心人”,但实际上,她见到了。只是对自己选择了隐瞒。
那问题来了。既然快乐说的理由不成立,那自己看不见灯塔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快乐又为什么要说谎骗自己,还要隐瞒“好心人”的存在?
许冥不知道。但她可以确定两件事——
第一,“兰铎”不具备撒谎的能力和动机,他的话可以信任。而他曾叫许冥“远离灯塔”,即是说,灯塔确实是危险的。
第二,当初快乐和兰铎他们一起被困在第一百层,曾主动使用自己的能力,成功屏蔽了藏在暗处的叫灯人,让它们无法直接看到异化根之间的的留言。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自己现在所处的状态,其实正和叫灯人相似?是快乐用某种能力,屏蔽了自己看到灯塔的能力?
可如果是这样,又涉及到两个问题:
第一,她为什么要帮自己,帮了之后还不肯承认。
第二,已知快乐的能力是“交换”,必须靠他人许愿才能达成一定的效果,且她无法自己对自己许愿,必须依靠他人……
而自己从进入这个空间后就一直昏睡着。那向她许愿的那个人,是谁?
再结合“快乐可能隐瞒了见过好心人”的猜想,以及“阿姨就在这个世界”的事实,一种极其大胆、又叫人心绪不宁的揣测,几乎是自然而然地浮上许冥的脑海——
“那个给你工牌的人,就是我阿姨,对吗?”
她背着快乐,沿着寂静的街道慢慢往前走着,即使努力克制,语气里还是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几分颤音:
“她就是那个给大家发工牌的‘好心人’,对吗?”
“是她把工牌给了你,并向你许愿,让我看不见灯塔的,对吗?”
脚步微顿,许冥深深吸了口气:
“她现在……不太好,对吗?”
“……”
快乐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
她只下意识往上方看了眼。默了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腿,片刻后,方抿了抿唇,叹息般轻轻开口:
“……我们之中,从未有人以人类的姿态进入过门后的世界。”
许冥:“……”
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个?这个“我们”又是怎么回事?而且什么叫“以人类的姿态”……
念头飞转,许冥忽似意识到什么,心头突地一跳
而就在她准备开口确认的刹那,快乐已经顺着说了下去:
“所以我们也无法确定,在这里,你的畸变特性是否还会发挥作用,这对我们而言是一个盲区。
“但不管怎样,你是唯一的人类,也是她的小孩,总要先想办法护住你的。”
快乐慢条斯理地说着,挂在许冥身侧的左腿一晃一晃:
“如果运气好,白痴特性能够生效,那再好不过。这意味着,在我能力消失后,你也可以在相当一段长的时间内免除掉灯塔影响;而退一步来说,哪怕白痴无法生效,这次屏蔽也可以争取足够的时间,将你送到相对安全的区域。
“这边有不少建筑物,能够遮挡灯塔的光芒……这样哪怕失去了屏蔽效果,你也有相对安全的地方躲避,保全自己。
“当然,之后的事你就得自己想办法了。我也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被剥了片灵魂丢出去,这事也是怪尴尬的……”
快乐似是叹了口气,跟着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用力一拍许冥肩膀,不等她再次开口,便自顾自继续道:
“哦,对了,正好说到‘白痴’……趁着现在有空,和你说个秘密吧。”
快乐说着,忽然笑了一下,俯身靠近许冥的耳边:
“白痴之所以叫白痴,是因为我们之中,最开始拥有白痴特性的那人,她正好姓白。”
许冥:“……?”
“当然,也不光是这个原因。”快乐偏了偏头,“其实更重要的是她人比较痴线……用你们年轻人的话,应该是叫,电波系?”
“那个时候,又正好流行狼人杀嘛。不知是谁……诶对,好像就是你阿姨吧,有一次玩游戏时突然说,那个白痴的身份和丽丽的能力还挺配,我们就开始这么叫了……”
“话说你阿姨狼人杀玩得很烂,你知道吗?不过她麻将打得很好,我都不喜欢和她玩,老是输。”
“哦,你是不是不知道丽丽是谁?就是我说的那个姓白的啦,白丽,你阿姨和你说过她吗?”
许冥:“……”那倒是没有。
事实上,她对“白丽”这个名字也几乎没有任何印象,但她见过“丽丽”这个名字——第一次见到是在单元楼里,田将明留下的笔记中,而后来找到了阿姨的笔记,里面确实也曾提到过这个名字……
尚在思索,肩膀忽然一沉。快乐侧着脑袋靠在她肩上,慢悠悠地继续道:
“而恶棍嘛……就比较切合实际了。你认识田毅亮的对吧?田姐是他姐,很硬核的一个人,见到怪物都是直接上手揍的。有一次老杨实在忍不住,吐槽说你这和冲进别人家里还把别人打一顿的恶棍有什么两样。这个称呼就渐渐叫开了……不过田姐不像丽丽,她一直不太接受这个称呼,她喜欢管自己叫……什么来着?对对,悍勇者。不过没人理她就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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