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她的是对方一个灿烂的笑容,仿佛在说“你真棒”;许冥勉强回了个笑容,心情却变得有些复杂。
——因为面前的“兰铎”说话很慢,思维也有些迟钝,因此许冥捋了好一会儿,才从他口中把整个交易捋清。
“兰铎”说是只付出了这些,然而许冥怀疑他应当还有隐瞒,或是还有不知道的信息,不然另一个“兰铎”的存在没法解释;而且兰铎是在她毕业之后才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中间的空白期也很值得在意……
而交易的内容,却是和许冥之前自己的推测差不多。
——自己在获得规则书后,曾在怪谈中遇到过一次开门事件,并设法关上了门。作为关门的代价,自己的规则书被门后的东西侵蚀,连带着自己也日渐虚弱。为了博一线生机,她又设法主动和门后的东西交易,以自己的相关记忆去换取侵蚀的停止。
……但她的交易失败了。她确实遗忘了大学期间所有关于怪谈的记忆没错,但规则书的侵蚀却仍在继续,渐渐走向最坏的结果。
也正是因此,兰铎也选择了交易。这家伙难得聪明一回,找到了问题的关键,用上述代价,去换取了一次九号规则书的重置。
因此规则书活过来了,许冥也活过来了,被她强行和规则书绑定的异化根尸体也活过来了……买一赠二了属于是。
至于违反规则的下场,面前的“兰铎”没有提到,但旁边的快乐很好地做了补充。
这种基于交易的限制,没有什么违反不违反的说法,就是不允许,无法做到,仅此而已。
总的来说,和许冥先前的推测大差不差,但……怎么说呢。
自己的推测是一回事,从别人口中得知真相,又是另一回事。
许冥心情一时复杂非常,几次张开又闭上,良久,才低声说了句谢谢。
回应她的是对方更灿烂的笑容。许冥呼出口气,又觉得有些奇怪:“但这交易的代价,怎么感觉有点怪怪的……”
要兰铎封口,不告知许冥过去的事,这点她还能理解,因为从自己的失败案例来看,门后的存在确实是希望能在一定程度上掩盖自己存在的;灵魂姑且算是通用货币,但声音……
兰铎原本的声音是很好听没错,但也不至于到专门收走的地步吧?这是什么童话收账模式,又不是海底巫师,就馋小人鱼的嗓子……
快乐琢磨了一下,却是反应了过来。
“诶。”她问许冥,“他的声音,你喜欢吗?”
“?”许冥惊讶地看她一眼,似是奇怪她的问题,“你说他原本的声音吗?当然喜欢。”
这话一出,头顶的蛾子登时扑棱得更欢了,“兰铎”淳朴的开心都被舞成了双声部,几乎洒满房间的每个角落;快乐不掩嫌弃地瞥了眼那蛾子,又道:“那他知道你很喜欢吗?我说现实的那个。”
“……”许冥偏头想了想,不太确定,“应该……知道?”
她不记得过去的事,但她知道,自己是那种喜欢什么都会夸夸夸的性格,所以兰铎大概率也是知道这事的。
“这就对了。”快乐的脸色却沉了下来,“那你代入一下。”
“你是一个恋爱脑,为了喜欢的人跑去和反派做交易,完事那人活了,却完全忘了你,你不可以告诉他你们的过去,哪怕他当着你的面爱上其他人也不可以,而你最吸引他的地方,也再也不复存在……”
快乐认真地看过来:“换你自己,你是什么感受?”
“……”许冥一时迷茫,紧跟着,似是明白了什么,脸色亦渐渐变了。
她自问不是那种很依赖他人情感的性格,可要在那种情况下……
往好的方面想,或许是看开,可往不好的方面看,不甘、委屈、痛苦……会滋生哪种幽暗,似乎都不奇怪。
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快乐抿了抿唇,又补充道:“还记得我说,一般人只能承受一次交易吗?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大部分完成交易的人,他们的身心,或说理智,都无法完好无损地持续到下一次交易……”
而对于某些人来说,或许没有什么比痛苦无望的感情,更能让人崩溃的了。
“……”快乐说的是如此信誓旦旦,以至于许冥听得都有些恍惚。缓了一会儿,她又意识到相当重要的一点:“等等,可是兰铎平时的表现还挺正常的啊?”
看上去不说积极向上,至少身心健康……起码比坡海棠健康。
“那就只有三种可能。”快乐思索地抱起胳膊,“第一,要么他一直在悄无声息地崩溃,只是你没有发现;第二,人家思想境界太高,这种情情爱爱的痛苦实际根本碍不到他;第三么……”
她微微抬头,看向一旁紧紧拉着的绿色床帘。许冥跟着望过去,亦蹙起眉头。
第三,就是他为了平复自己的痛苦,又做了一次交易。而那个躲在床帘中的,就是他第二次交易付出的代价……
这倒是完全说得过去。
不想在向面前的“兰铎”问起此事的时候,他却是毫不犹豫地摇了头。
“第二次交易?没有的。”他一脸认真地辩白,“我知道冥冥不喜欢,所以做一次就好了。不会有第二次的。”
他说得太笃定,以至于许冥反而有些不信了:“那床上的那个……”
“哦,那个不是交易的。”“兰铎”继续一脸认真,“那是我主动给的。”
许冥:“……”性质更恶劣了好吗!
“有病吗?”快乐也炸了,差点从椅子上翻下来,“居然向门后的存在无偿献祭灵魂……孩子,听我一句劝,回去就把狗扔掉!”
不干净了!
“?”窗边的“兰铎”却是困惑地偏了偏头。
“什么灵魂?”他奇怪道,“他不是灵魂。”
“他只是情绪。我让‘它’帮我剥离出来的情绪。”
“……?”许冥又是一顿,与快乐交换一个不解的眼神,奇怪道,“所以,你为什么要让‘它’剥离你的情绪?”
“为了安全。”“兰铎”一字一顿,慢条斯理。
“我在确定交易的内容后,有去问过猫。可它说,这样其实不好……会很危险。
“我不想当冥冥的危险,所以我想了个办法。
“我把可能会带来麻烦的情绪都列出来,交易的时候,主动让它拿走了……”
不甘、委屈、愤怒、嫉妒、矜持、傲慢、占有欲……所有带着刺的、显锋锐的、不论多少,全部拿走。
就像玫瑰除刺、水果剥壳、只给许冥留一个最坦然最柔软的自己,无论何时都愿意等待,无论什么都愿意接纳。
“这样就不会有问题了。”“兰铎”肯定地说着,“绝对不会有问题了。”
至少他——以及所有的兰铎,都是这么相信着的。
只剩许冥,愣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
真的不是傻的吗??
望着面前依旧带着灿烂微笑,甚至语气都没有丝毫变化的“兰铎”, 许冥脑子里一时竟只剩下这句话。一瞬间,她甚至有些懊丧自己的心声没法也变成蛾子飞出来, 不然至少可以够直接地怼着对方的耳朵大嚷, 傻的吗傻的吗傻的吗——
真是……
盯着面前两眼空空的“兰铎”看了片刻,许冥终是深深吐出口气。
蓦地抬手, 啪地在对方脑门上弹了一下, 趁着对方不解愕然的工夫, 又翻手向上,缓缓将手按在了对方头顶。
轻轻呼噜了两下。
她怀疑在她的记忆之外,自己可能经常做这个动作。因为“兰铎”眨了眨眼, 面上的不解明明还没退去,表情却又灿烂起来。
连带着自己头顶的蛾子都扑棱得更大声。吵得床帘里的“兰铎”重重哼了一声。将帘子又拉得更紧了一些。
许冥:“……”
考虑到那家伙毕竟也是傻子兰铎的一部分,许冥决定不和这个情绪八宝粥计较。
再次看向面前笑容明媚的“兰铎”, 许冥再次呼出口气, 略一迟疑,还是慢慢将手收了回来。
好了,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很复杂,但你先别复杂。要打听的事情还有很多,能不能出去也还未知,真有什么想骂人的话,出去对兰铎本尊说——将这句话在心底反复重复了好几遍, 许冥这才渐渐定下心神。
只是后续再发问时, 尾音有时会克制不住地泄出几分颤。
似是看出她的心绪不稳,快乐难得地大发善心, 主动承担了后续打听情报的工作。遗憾的是,对于和自身无关的事,面前的“兰铎”能给出的情报却是相当有限。
——毕竟,他作为灵魂碎片,在这个世界的行动其实很受限制,基本只能在这栋凭借思念构建的建筑物中行动。四周其他的灵体也都处在差不多的境地,都有自己限定的活动范围,再加上他们这种比较懵懂的灵体,并不能完全听到对方说话,而且基本都没什么收集情报的概念……
因为他和宿舍楼之外的存在,几乎没什么交流。最多通过偶尔路过的飞蛾,收集来自他人魂灵的只言片语。
那个缩在床帘中的八宝粥就更不用说了……纯纯自闭床里蹲,唯一会说的话就是对旁边等床的另一个“兰铎”说“走开”、“我不”、“你见鬼”。从头到尾,许冥就没见那帘子再拉开过一次。
当然,她们还是有打听出些东西的。比如快乐最开始拿到的那张共享工牌——许冥将它拿给“兰铎”看,后者一眼就认了出来,还很开心地认领了其中“恋爱脑狗男”和“单身狗男”这两个名字。
“是好心人会定期送来的东西。”他两手捧着,小心将那张工牌还给了许冥,“我就觉得上面的气息很熟悉。原来真是冥冥的吗?冥冥真棒。”
许冥:“……”
现实的兰铎……有这么直白的吗?许冥不太确定。
出去的时候打轻一点好了。
收回思绪,她又专门打听了一下这个工牌的作用。这个问题对“兰铎”而言似乎有些过于复杂,她凝神听了好一会儿,再配合快乐的解释,才勉强明白个大概——
这地方的进入者,基本就两种形态。一种是像她和快乐那样,保持着相对的完整和足够清醒的自我;一种则是像“兰铎”那样,从一开始就懵懵懂懂的,清醒,但不完全清醒。
前者可以随意在门后的世界活动,但随着灯塔的照射,会逐渐异变;后者则会像“兰铎”一样,一部分灵魂以蛾子的形态逸散,凭借微弱的意志在空中盘旋。
异变会让人意识迷失,逐渐成为灯塔的拥趸,甚至是器官;蛾子则可能会在灯塔的吸引下越飞越远,如果飞得太远,就回不来了。
而工牌,或许是因为自带的绑定关系,对这两种情况都有一定的抑制作用。至少那个向“兰铎”分享工牌的好心人是这么说的。
只是工牌只有一张,所以只能轮流使用。那个好心人会算着日子过来,将工牌交给两个“兰铎”,让他们轮流佩戴一段时间,稳固一下身心,再收走,交给其他人。
至于工牌上的名字,也是那个好心人帮他们取的。据说是因为最开始用工牌时,两个人谁都想用兰铎的名字,但互争不下,那好心人觉得厌烦,干脆每个兰铎都扇一巴掌,然后直接一人发了一个名字,爱要不要。
之后佩戴时,因为气息的缘故,床上的“兰铎”还曾试图将工牌私藏,结果直接被那好心人一巴掌打了出来——听说当时“兰铎”甚至被直接扇下了床,可惜另一个“兰铎”反应太慢不中用,没能趁机把床再抢回来。
“……”听得许冥一愣一愣。
可以,这好心人的行事作风很不错,她喜欢。
那接下去的关键,就很明确了——许冥又试着进一步打听起那好心人的情报,只可惜,这似乎又触及到了“兰铎”的知识盲区。
问了半天,除了“对方很高大、有虫子一样的肢体、声音像女性、扇人巴掌的动作很利落”之类的特征外,再得不到新的信息了。
许冥无奈,只得作罢。又与快乐沟通了一下,决定还是先离开,找别的灵体也问问看。
——出去的线索,还有关于好心人的信息。都是当前的关键。相比起来,许冥还要更在意后面那个一点。
毕竟工牌后面还有阿姨的名字。若真像“兰铎”所说,那个好心人能够随意移动,还承担了工牌运营的大部分工作,那她大概率是知道自己阿姨在哪里的。
说实话,在提出这点时,许冥心里还有些忐忑。毕竟她现在听不见其他灵体说话,想要收集情报,只能依靠快乐。而快乐和自己不同,只要找到出口,她是可以离开的……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说的。
所以,一旦快乐对这个提议表示出抗拒,她的处境就相当被动了。
令人意外的是,快乐倒是没什么迟疑,直接点了头。面对许冥怀疑的目光,只理直气壮地耸了耸肩。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现在走都走不了。你要不背我,难不成还要我爬过去啊。”快乐道,“而且,怎么说呢,对于这个世界,我也不能说不好奇……难得来一趟,多收集点情报,也不是什么坏事,对吧。”
“对于那个到处发工牌的蜘蛛女,老实说我也挺好奇的。”
“……”
不管怎样,能达成共识总是好事。许冥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和“兰铎”认真道过再见,俯身刚将快乐背回身上,却又听“兰铎”轻轻啊了一声。
许冥当即回头,只见“兰铎”垂着眼帘,似是陷入思索。顿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想起来,还有一个事。”
“?”许冥一下回过了身,“什么?”
“那个好心人,有一次来的时候,身边跟了个蛾子。”“兰铎”慢慢道,“那个蛾子一直在说话。”
“它说,不要爬灯塔。不要爬灯塔。不要爬灯塔。”
“??”许冥更困惑了,没看到身后快乐倏然紧绷的面容,“爬灯塔?你确定说的是爬灯塔?”
“兰铎”闻言,却又开始迷茫了。又过两秒,才不太确定道,“怕灯塔?”
……好的看出来你是很不确定了。
许冥无奈叹了口气,身后的快乐却像是松了口气。“兰铎”看不懂她的表情,只认真对许冥强调:“冥冥不要靠近灯塔,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许冥认真应了,背着快乐往外走。离开前,再次看向拉紧的床帘,依旧拉得紧紧的,像个严丝合缝的蚌。
略一迟疑,她低声说了句我走了。帘子微微一动,却还是只听见有人轻哼了一声。
只是这次的声音,比之前要弱很多。
许冥摇了摇头,背着快乐出门,关门的瞬间又回头看一眼,果不其然看见帘子被稍稍拉开,露出“兰铎”空荡荡的双眼。对上目光的瞬间,帘子又立刻被合了起来。
许冥:“……”
小学生吗?
兰铎你特意搞出个防黑化集锦……就搞出个这玩意儿?
许冥在心里吐槽一句,沿着楼梯往下走。走过大概两层楼,快乐突然颇为感慨地开口:
“别说,你家那个狗男人,脾气还真不错。”
“哈?”许冥没明白她是怎么得出这么个结论的,“怎么说?”
“就那个床里的东西啊,号称是负面情绪的合集的那个。”快乐道,“那么多情绪的揉杂体,却基本没什么活动能力,连话也说不利索,可见他本身这些情绪也不是很重。”
话虽如此,对于兰铎的操作她倒能理解。虽说不太聪明……但防患于未然么,总是没错的。
许冥听着却是皱了皱眉,一面继续下楼一面道:“也就是说,如果本人某种特质够强烈的话,那基于这种特质而形成的个体,就会越成熟?”
“成熟?你要这么理解也行……总之就是更像样吧。至少不会像床里那个一样,看着就菜菜的。”快乐道,“当然,更容易被自身所包含的情绪裹挟驱使也是真的。”
“……”话音落下,许冥脚步却是一顿。
察觉到她的动作,快乐一怔,下意识问了句怎么了?许冥默了一下,再次移动起来,直到又下了一层楼,才轻声道:
“哦,没什么,只是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如果确定只有灵魂完整的人才能离开这里的话,那我应该是没指望了。”
“?!”快乐显是没想到她会突然提到这事,结论还那么笃定,愣了下才道,“话别说那么死嘛,你那一小片灵魂是不是在门外还不一定呢。就算真在外面,说不定也正在想办法进来呢,都不好说的……”
“她不会进来的。”许冥却是非常肯定,说话间,人已经下到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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