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
有霎时间的恍神,被沈恩知精确捕捉。
他记得多年前许多真相还没挑明,她还在试图从他脸上寻找叶恩弥的痕迹,情浓时刻,就是这种茫离的神情。
沈恩知默然地想起叶恩弥在电话里对他说的话。
他说薇薇是个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如果她打定主意想要作出抉择,不用任何推动和助力。明争暗夺、拈酸吃醋没有意义,对她不够尊重,也会造成困扰。
她性子并不婉转和缓,一旦觉得太过烦累,或许真就谁也不要了。
沈恩知疑心这会不会是叶恩弥想趁机独占她的诡计,又强迫自己熨平内心不安的褶皱。他应当学会接纳和信任。
哪怕是为了盛凌薇可以少一点烦恼。
沈恩知回忆起那段时间她和叶恩弥暗自来往,还要花费心思瞒着他,确实会影响到她的心情和精力。
如果他和叶恩弥放下那些幼稚的竞抢,她会不会过得更松弛、更开心。
打定主意,沈恩知先如约与刘骞良通话,提起规划中的离职事宜。又顾及着要为盛凌薇澄清,联络以往在使馆工作的同僚。眼看时间差不多了,他主动提起:“薇薇,要不要一起看我哥比赛?今天是半决赛。”
他看到盛凌薇眉尾稍稍一抖,歪头上下打量过来。
有点不可思议。
【📢作者有话说】
文中的亚运赛程改动很大,基本上是将一个电竞项目的赛事跨度拉长到了3-4个项目的时间。
最近几天刚好一直有电竞项目的比赛,有朋友作为选手出赛,自己也感觉与有荣焉:)
唐劲在熟睡的蒋睦西身边打开手机, 照例搜索盛凌薇的名字。
这大抵是他每天临睡前的必要环节。一条条浏览针对盛凌薇的恶评,他总是心情大好。这些评论由他安排大量账号下场引导,数日来颇见成效。仿佛童年缺失的疼爱, 对父亲旷日持久的不甘心,都借由那些扎向盛凌薇的刻毒言论慢慢消解。
他太满足也太得意。有时蒋睦西夜半醒来, 睡眼惺忪地缠到他腰上, 唐劲也会一把将人搂到怀里, 动作更卖力些。
热娜已经不在人世, 而盛长荣位高权重, 唐劲缺乏必要胆量、也根本没有能力施加任何报复。
好在他们的独生女俨然一副脱离出家庭,与盛长荣恩断义绝的行事作风,让他的小小心计变得容易了太多。
唐劲偶尔也会茫然地想,自己这样苦心钻营, 究竟能收获什么。让盛凌薇不好过, 于他而言并无任何实际益处。
不久前, 盛凌薇工作室突然置顶几张捐赠明细, 日期都在那条饱受争议的洪灾微博发布之前。唐劲认为这只不过是常规的应对手段,能稍微挽回一点声誉,然而仍无法完全平息大大小小掀腾的漩涡。
这在唐劲意料之中,所有人都知道捐款回执上那些数字金额对盛凌薇而言算不上什么,她是海外事业最成功的国模之一,这些年早就赚得盆钵皆满。
眼看黄金公关时间就要过去, 唐劲料定了盛凌薇或许不再会给出任何回应。
然而这个夜晚, 他亲眼见证了风向开始逆转。
是一个自称林璃的女孩, 发文引爆话题。
她说自己刚从利比亚因伤回国休养, 曾经亲眼见证盛凌薇发布动态时人就在灾区。眼见盛凌薇受到污蔑, 实在觉得不忿, 才找出多日不用的社交平台账号,想替她澄清。
网友很快扒出林璃疑似使馆工作人员。唐劲起先还当这只是盛凌薇工作室虚构出来的公关账号,可是IP地址与过往动态都印证了她的身份。
不过质疑声尚在此起彼伏,说她空口白话,并不可信。于是林璃连发三条动态,一张照片、一条视频,还有盛凌薇在微信群里讲话的截图。她的头像是苏梅岛蔚蓝沉静的海,上面漂浮着一叶白桅帆船。她发起文字消息语气平常,并没有任何距离感,只说托向导买到了好食材,今天食堂给大家加餐。
唐劲又将视频点开放大,盛凌薇穿着简单柔软的纯色衣裤,奔波在使馆大门前的几辆货运车之间,帮忙指挥物资的分配和投放。
她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面上未施粉黛,气色并不非常好,应该也是连日劳累所致。
但是唐劲不得不承认,纵使如此,她依然很漂亮。
在林璃发布的截图里也这么说。当时林璃偷偷拍下了这条视频发给朋友,感叹女明星的颜值在这样的条件下依然能打。
而照片则是她回程的时候,与外交官留下的合影。
这三条动态的时间戳非常清晰,依次发布出来,下方评论区的负面揣测也在逐一减少。唐劲没想到盛凌薇竟然真的会亲自去到利比亚灾区,并且住在使馆那么多天。他强忍着异样的感觉,继续往下看,竟然还有路人在猜测,原来盛凌薇此前的不回应,肯定是不愿将灾情的热度引向别的话题。
连带着她之前在飞机头等舱里的影像,也被理所应当算作是在灾区多日忙碌后的短暂放松,在多数人眼中变得情有可原。
当真是一夕之间洗脱骂名,还成功贴上了低调的标签。
唐劲恨得整夜磨牙,思考接下来针对盛凌薇的计划。
第二天对蒋睦西习惯性地挂起适当的温笑:
“睦西,我想先回国一段时间,处理点事情。”
蒋睦西点点头,黑框眼镜将面容遮得有些钝然的意味,简单回了句:“哦。”
唐劲当夜挽着行李箱要走,坐上酒店接驳的小艇才发觉忘了护照在房间。好在他身上还习惯性地留了一张门卡,折返回房,在门口就听到蒋睦西的声音,压抑着好像在哭。
唐劲心中一阵柔软,那股子蛮横的想要盛凌薇替父母付出代价的冲动,忽然开始融化消解。
他发现蒋睦西对自己是那么的真心实意、一往情深。他前脚刚刚离开,她就因为过度思念而悲伤哀泣。
唐劲几乎要放下放下对父辈的顽固执念,想专心和蒋睦西共度余生。
他刷卡进门,眸中酝酿着一片含情脉脉,溢满热烈而又真切的爱意。
直到看清房中场景,立时手脚冰凉愣在原地,连行李箱的拉杆重重跌在地上都没发觉。
蒋睦西正坐在一个身材高大的陌生男人腿上。两人被开门声所打扰,一齐往门口看过来,蒋睦西脖颈上一串红印子,男人唇上水光湿亮。
唐劲渐渐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以为的哭泣,不过是她舒适过头的呻/吟。
“蒋睦西——”他第一次不作出伪装的笑脸,腮帮绷得硬鼓鼓,咬着牙将她的名字恶狠狠推出齿关。
睦西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生气,施施然从男人腿上站起来,边拢头发边问:“你难道不是要回国了吗?”
睦西的坦然让唐劲张口结舌:“回国又不是分手。”
蒋睦西面上的迷茫浓了几分:“分手?我们什么时候在一起了?”
杭州到上海的途中,夜幕终于全然盖满天际。高速公路绵延到视线尽头,只有稀疏几点车灯,不均匀地搅浑了夜色。
盛凌薇轻点油门,开的是叶恩弥最喜欢的座驾。底盘紧凑完整,风噪和路噪很低,无声地伏行在黑夜里。
电台正播放着杭州本地的今日新闻,亚运会备受瞩目,赛果卓然。其中一枚电竞项目的金牌由叶恩弥率队夺得,也是他以队长的身份披上国旗,站在白炽的聚光灯中心,接受所有掌声和赞誉。
眼下年轻的冠军就在她身边,身体微微弓蜷着,眼目低敛,似乎陷入了沉沉昏睡中。
车内浑亮稀疏,光源唯有外面一轮清月。她稍稍侧目,看见他的轮廓被虚糊了边缘,整个人都睡在一圈徒劳而安静的光弧里。
盛凌薇抬手关掉车载广播,心里清楚叶恩弥有多么疲惫。
不久前,新科冠军推拒掉赛后采访和其余一切活动行程,约盛凌薇在隐蔽处的车里单独碰面。叶恩弥那时眼睛晶亮,钻进车扣上门,抬手就把奖牌往她脖子上挂。
他的手顺势滑落,将她往近身一勾,偏头懒懒地笑:“给你的。”
明明表情那样轻快,他的语气却仿佛很沉很重,腰背、四肢、指关节的力气都加进这三个字里。
盛凌薇不自觉触摸了一下他的奖牌,表面金澄而又纯整,印有太阳的形纹,贴垂在心口也像朝日般烘暖,如同蕴着他身体里侧源源不断的热气。
她问:“给我干嘛。”
叶恩弥嘴角牵了牵:“不喜欢也留着吧,就当给我个面子。成不成?”
他倾身过来似乎想要亲她,薄唇最终也只是落到耳缘,指尖在她腮颊轻轻一抚,然后再往下延伸出一线酥麻,拂过耳廓之后,却是从脸侧拉下安全带,喀地一声为她扣牢。
“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想我了没?”
叶恩弥边说,边用余光留意她的反应,话到半途耸耸肩,打算发动汽车,“算了,你肯定说没有。”
才握住方向盘,右手猝然就懈了,他垂眸去看,怔怔地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
忽然不说话了。
从盛凌薇的方向,可以看见他指间素净,唯独无名指侧面竖切了一条可怖的长疤。许是因为不久前的比赛而处于亢奋充血的状态,手背撑起很多纤长的血管,像皮肤下有深蓝枝条蜿蜒盘错。
他该是又在疼。
盛凌薇将他手腕拽下来,说:“我来吧。去哪儿?”
叶恩弥没有逞强,也没有推辞,眼睛里有淡淡的叹息,却仍然在故作轻松地笑着,和她交换了位置:“按导航走就行,辛苦我们薇薇了。”
起初驾驶席车窗开着窄隙,车速加快,风也刮得狠了,颈窝都有些凛冽的疼。
盛凌薇收敛着脖子,干燥的手指在风中发冷。她单手扶着方向盘,关了车窗,又搓摩两下裸露在外冻得冷白的大腿。叶恩弥注意到她的动作,以掌心覆过去,力度不轻不重,替她熨着。
皮肤表层紧皱的一层冷意,被他以体温一点点融掉。
平视前方的视线向右偏移,见叶恩弥在副驾驶席难得如此寡言,也不像以往喜欢调笑着动手动脚,只是一下下尝试舒展着右手的筋纹和骨节。痛到连连屏息,朗利飞扬的眉头也捏在一起。
往日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你一言我一语,无论是闲谈、争吵、互相讽刺,抑或幼稚地拌两句嘴,口中都总是一刻不停。
这时别样安静,反倒有些不适应。
盛凌薇只觉得胸腔里伸进一只手,把各处都揪紧,语言先于意识,已经忍不住问:“很疼么?”
他想敷衍过去的时候,唇边就会多抽扯几丝笑:“没事儿,总会好的。痛了这些年,习惯了。”
她想,这么多年漫长时光,也如须臾转瞬。她以为自己满怀的怨恨是最摧磨人的东西,可是他所承受的痛苦,到底更胜一筹。
欢愉是因为爱,痛苦也是因为爱。中文里时常用到的“疼爱”,说的不过就是这样一回事:爱到两人都发了疼,如同用力过度的拥抱,前胸和手臂的骨棱里出外进,紧紧绞合在一起。
疼痛使得爱不再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一种模糊的意识,而是实实在在有形有状、能够刺进知觉的东西。
爱里的疼痛一旦形成,始终是生鲜活泛的,像创面上凝合的血痂不断经人撕裂,不断翻出湿红的新肉来。
叶恩弥手上神经性的跳痛在渐渐平复,才摸索着找到隐约发哑的声音。
“薇薇。”
“嗯?”
他语声轻忽地揶揄:“刚才是不是心疼我了?”
“谁说的。”
“你总不承认。但我都知道……”
叶恩弥说着,并没有看她,怕被她发觉自己仍然心事重重。视野中窗外街景枯燥,慢慢的看出困倦了。他睡着得无声无息,话刚讲到一半,像是骤然断了电,整个人就熄灭在真皮座椅的包裹里面。
杭州到上海,不过两小时车程。定位设在外滩附近一处高级公寓,牌照顺利通过检测,驶入地库。
盛凌薇泊好车,叶恩弥才终于朦朦胧胧睡醒。抬眼望见她,一半神志还勾留在梦里,已经唇角挑高,露出一颗利巧的虎牙尖。
过去这些年,叶恩弥依然有着当初那个明朗少年的神态,此时惺忪笑开了,显得有点可爱的冒傻气。
“怎么了?”她有意无意问。
“没……薇薇,睡醒就能看见你,真好。”
“就这么想我?”
他声音清楚了一点,眼神却还像做梦:“就这么想你。”
盛凌薇和他并肩走向电梯。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摘得荣誉的特殊日子,叶恩弥非得连夜赶到上海来。这座城市对他们两人都不陌生。叶恩弥曾为上海最顶级的俱乐部效力,而她读书的时候,与他身处同一座偌大城市,然而从没有相见。
电梯轿厢宽敞,内侧是面铜黄的镜子。盛凌薇从中看到自己一身厚重大衣,衣摆随步摇荡,垂坠在膝盖下方。她感知着深秋的夜风在身体之中穿行,忽然望见镜中叶恩弥身上那样单薄,出来得太急,只穿印有CHN字样和国旗图案的队服单衣。
她去拉他的手。他穿这么少,可掌心还是那么热,
叶恩弥说:“快到了。”
她问:“这儿是你家么?”
叶恩弥听清了她的话,然而答非所问:
“薇薇,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在杭州,我说之前就算你不在我身边,只要遇到好的东西,我都会买给你。那会儿你不信,是不是?”
他扯起嘴角低笑一下,一种奇异的悲伤和自嘲都出现了。他目光垂放到两人相牵的手上,掌心带着她的指尖,轻轻拉起来,点触在下颌与脖颈连接的地方。
那块肌肤致命而脆弱,苍白又细薄,他稍微抬头,便完全伸展平整。
盛凌薇感知到他的血管在下方收缩又鼓张,是心搏振动的节奏。
电梯是刷卡直接入户,合页门向两侧展开,盛凌薇似有所感,忽然不敢抬头去看。
一路上她喉里热,肺里痒,频繁地想要抽烟。
要怎么告诉叶恩弥,沈爷爷想让他明天回去,见上最后一面。
沈老爷子性子倔,年纪大了也愈发顽固,腿脚再不灵便,依然坚持不要人搀扶,下楼更是从不用电梯,在勤务员远远的看护下终究摔了一跤。
盛凌薇是在昨晚抵达杭州时得知这个消息的。
【📢作者有话说】
苏梅岛的海和帆船,是后面隐藏结局1里的考点(敲黑板
“薇薇, 怎么不看?”
身边叶恩弥仿佛注意到什么,指尖意味深长地触过来,蹭了蹭她腕侧那颗圆润的骨珠。
盛凌薇还没抬睫, 无端觉得叶恩弥应该仍在笑着。他总是这样对人笑,悠悠地、漫不经心地翘着眼唇, 看着总有点儿坏, 不那么正经妥当的模样。
可是他比谁都深情长久, 也比谁都坚韧执拗。
她向外一步, 薄鞋底的触感正在发生变化。
身后电梯门缓慢阖上。
盛凌薇还是张开了眼。
入目是正对面的玻璃, 一块无机质的整体,没有辟出窗户,也没有裂痕与缝隙。通透,明净, 不染尘霜, 外面是黄浦江两岸迷离的夜晚, 灯火倒映在水面荡浮璀璨。
叶恩弥依然在她身后的位置, 开关一捺,将灯打开。
天花板上排灯依次亮起,像白昼从眼前一寸寸向外翻明,室内空间终于在黑夜里清晰了形状。
这间房子面积不小,户型方正,所有条件许可的隔断都被打通, 显得敞亮阔达。墙壁是没有粉刷的平整纯白, 摆放着无数古董家具和艺术品, 除了供人行走的路径, 几乎将地面占满。
他肯定没有请设计师规划过布局, 不然风格也不会如此凌乱错杂, 陈设更是毫无章法,所有昂贵的物件都堆挤在一块。
并非是满足居住功能的公寓,倒像个储藏间。尽管如此,乍看之下依旧金光闪闪,无限奢靡。
离盛凌薇最近的是一面翘脚四柱矮台,木料和漆面显然都经过翻新润饰,造型非常熟眼,她曾在欧洲一间私人博物馆的展册里见过。
叶恩弥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喜欢么?本来是宗笑家里拍下来的,被我看到了。”
“你买这个做什么?”
“觉得你会喜欢。”
他理直气壮。
似乎在他看来,表达与实践爱,从不需要考虑太多缘由。
甚至也不需要她在身边。
盛凌薇不语,接着往里走。马上遇到一方用以储物的立式斗柜,抽屉把手由纯金打造,雕刻成不同兽颅的式样。
顶盖可以掀动,翻开以后是复古的首饰储放空间。里面藏着珍珠、宝石,还有各式各样尺寸颜色、切割方式都不尽相同的净钻,镶托在或金或银等等众多载体上。从黑暗之中浮到光里,立时粼粼闪烁犹如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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