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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夜并无别事(七穹烬)


心头一阵酸涩。
他抽烟,不时轻咳,另一只手和她紧握,看着休息室斜上方小小一块电视屏幕,正在转播赛况。
不出所料,马来队连续翻盘两句,赢下表演赛的上半场。半晌过后,意外地有人敲门,陈霜拉开一道缝,探进半个脑袋,对叶恩弥说:“陈闵东来找你了。”
叶恩弥让她安稳待在里面,自己掐了烟出去。
交谈声不远不近,从门缝漏进来。
“有事儿?”
原来在旁人面前,他声音如此脆硬,像利刃破风。
一个陌生的嗓音响起,该是他们口中的陈闵东:“弥神,我的第一个冠军,还是你带我拿的。”
叶恩弥说得很随意:“你现在打得也不错。”
盛凌薇耳中一时落入寂静,是两人都没再说话。
接下来陈闵东先开了口,声音带着犹豫,却是真诚地在劝告:“你确实是不世出的天才,之前我也把你当偶像,但是有伤病在身,年纪也大了,不如让位给年轻人,好好休养。”
叶恩弥一时没说话,很慢很慢,笑出一声。
他问:“你去比赛的场地看过了么。”
陈闵东停了一瞬,还是顺从地答:“看过了。”
她听见叶恩弥说:“那儿会升起我的国旗。”
叶恩弥回到休息室里,挨着她坐下。出神地思考着下一步决策,左手伸出来,凭本能去裤袋里摸烟。
烟盒没摸到,反而不小心触及盛凌薇的右手。她肌肤滑润,指尖冷得像冰。
叶恩弥意识到什么。
“薇薇,替我紧张么?”他没有看她,开口慢慢说,“没必要。只要最后一局还没出赛果,就还不能确定哪边儿能赢。”
他忽而笑出来:“当然了,一般赢的都是我。”
他的语气听起来还如少年时,意态轻忽地往天上飘着,像是没有切实的重力托底,却意外拥有让人安宁平定的奇异力量。
他已经二十七岁了,手上还带着旧伤。盛凌薇对这个行业了解不多,却也知道这两样劣势加起来意味着什么。
可他说得那样认真,那样笃信不疑,要把国旗披到身上,升到天顶。
在这个潮湿多雨的季节,休息室闷滞得仿佛要结块的空气里,只要看到他那双深沉而干燥的眼睛,就没人会觉得他在夸海口、讲梦话。
片刻的休息过后,下半场比赛宣告开始,叶恩弥也重新上场。
休息室的屏幕里,见他神情懒洋洋的,薄嘴唇舒散又松张,一点力道也没用着,唯独手指尖重重压在按键上。
操作精湛而周密。
盛凌薇忽然想起小时候,和沈家兄弟一起看升旗。
是有一年国庆,盛长荣要带队参与阅兵,早两个月离家准备。
长安街提前三天戒严,她跟着热娜前往探视,结果才过第一道岗哨就和妈妈走散了,急得蹲在原地呜呜直哭。
好在过不久,一辆黑色轿车在她脚边停下,门开了,竟是叶恩弥,问她在这儿做什么。
她抽噎着被叶恩弥拽上车。开车的是沈家的勤务员,除此之外再没别人了。
“你怎么又在哭啊?”叶恩弥被她吸鼻涕的动静扰得心烦,想了一想,把游戏机塞进她手里,“给你玩,别哭了。”
是最经典的那款掌机。盛凌薇不玩游戏,没见过,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存在里头的泪水还在往外漫溢,可是她已经不哭了。
“沈爷爷呢?还有恩知哥。”终于留意到车上少了谁,她抹着眼角问。
叶恩弥答得简略:“他们早进去了。我跑了,被逮过来的。”
区域内住满军属,盛凌薇和妈妈的房间在沈家兄弟隔壁。不过三天时间,就看见叶恩弥尝试逃跑好几次,每回都被抓回去严厉教训。
他顶靠着走廊硬墙罚站军姿。背那么直,如同一棵年轻挺拔的树。注意到盛凌薇的视线,气质不羁的少年悄悄对她扮鬼脸。
而她不爱搭理他,别开视线,跑去找沈恩知玩。
到庆典当日,盛凌薇沾了沈爷爷的光,被安排坐在靠前的位置,叶恩弥和叶恩知的旁边。
他们都是部队里生养的孩子,但参与这样的场合还是人生当中头一回。
军乐肃穆庄严,人们讲的都是些很大很重的字眼,才满十岁的孩子根本听不懂,然而全屏住呼吸使劲儿地在听。
叶恩弥的游戏机早放下了,余光瞟见旁边小女孩粉润甜净的脸,下颌形状短而尖,颈腮上缀着点婴儿肥,两边眉头快捏在一起,伸长了脖子认认真真朝前看。
进行曲奏响的时候,所有人都把身体站得很直很直,几个小孩子被大人的手臂和肩膀淹没了,只看到那面旗帜从人们的头顶生长出来,一寸寸拔升上去,像颗光明滚烫的红太阳。
年轻纯粹的眼中结出热汽,仿佛受到了某种血脉深处的隐秘感召,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后来一起回沈家房子里去,她看见沈恩知避到茶室,和爷爷说了什么。门没关,沈爷爷招手把叶澜也喊进去,沉声说:
“恩知,你的身体情况,没人比你自己清楚。要入伍,条件达不到,做文职又没太大意义。”他慈蔼地笑,拍拍沈恩知的肩膀,“爷爷知道你爱读书,已经给你铺好了路,你只要走上去,往前走。”
沈爷爷目光一转,对着旁边的男孩开口:“倒是你——我在跟你说话,沈恩弥!”
叶澜立时从他手里把游戏机抢过来:“别玩儿了小弥。”
沈爷爷目露不悦:“这小子打小不听话,被罚惯了,身体素质够硬朗,把他扔进部队历练历练,也不失为一种出路。”
“我不想当兵。”叶恩弥还是小小少年,声音干净纯质,均匀平顺,“我肯定会为国争光的,但不是用那种方式。”
没人把他的话当真。因为叶恩弥一贯显得浑不在意,也从不多费口舌。
而沈恩知在旁边一言未发,垂首缄默着,眼睛盯着地面,似乎什么也不愿意再去想。
盛凌薇那时看不懂发生了什么,妈妈也不许她盯着看,只好从桌上的八仙盒里拣蜜果和糕饼吃。如今回想起来,沈家爷爷只用一席话,就扼杀了沈恩知的所有愿景,把他小小的萌芽的梦想,强硬地分配给叶恩弥。
而叶恩弥最终挣脱出去,走上了另一条路。
可是沈恩知一直困囿其中,不得出口。他自幼习惯压抑,遵从父辈规训,展现最完美的一面给人看,话不多,举止妥帖,也是怕一步行差就错。
沈恩知似乎从来都不知道停下来,放眼在自己身上,认识到自己想要什么。
而他对她经年的执念,可能亦是因为她是他漫长人生里,唯一明确想得到的。
盛凌薇这些年来,小时候享用着他的温柔体贴,长大了把他当作叶恩弥,却从没有真正看到过他。
沈恩知也没有真正看到过他自己。
休息室的小屏幕里,传出现场振奋的欢呼。盛凌薇意识到下半场是国家队取胜,不由松了口气。手机这时候亮起来,接到沈恩知发来的消息,问她有没有空,要不要语音。
她料定叶恩弥在场上还有别的事要做,于是说好。
一通电话很快打过来。
“薇薇,在做什么?”
“我……”她下意识又想隐瞒,才开了个话头就意识到,他们现在已不是未婚夫妻,和平分手后,似乎没什么好遮掩,于是说,“我来看叶恩弥比赛。”
沈恩知也并未流露任何特别情绪:“好。”
“怎么了,恩知哥?”
“没事。”他顿了顿,语气小心翼翼,似乎在谨慎试探,“就是……有点想你。”
她还没给出回应,叶恩弥已经进来了。
他反手关上门,转眼见她举着手机贴在耳际,于是打了个手势,询问自己要不要出去。
盛凌薇说:“我在跟恩知哥打电话。”
叶恩弥伸手拨了拨额前碎发,一股力气平白托到胸膛,他不知怎么就有勇气这样做。
他没避出门去,反倒倾身到她面前,一手捏着后颈把她往自己这边摁,低头捉了她嘴唇细致地吻。他故意亲出绵黏潮润的声响,直到盛凌薇以眼神表达不悦,在他下唇上狠咬了一口,他才撤开脸去,手背在唇面上随意一抹,然后凑近了话筒问:“恩知,最近怎么样?”
沈恩知心里清楚他是在报复,表面上云淡风轻说,还好。
叶恩弥自动将他这不咸不淡的回应归纳为是在逞强,心情愉快,声音也明亮:“薇薇,聊够了没?咱们回家。”
沈恩知于是清声告别,挂断电话。
然后握着手机,良久未动。
回家?原来他们已经住到一起了。
沈恩知心里这样想,然后不允许自己想到更多。他照常领了餐食,回房坐下,细致咀嚼后吞咽进去。一套每天都在经历的动作,嘴里却淡如开水,尝不出任何滋味。
盛凌薇离开杭州前,最后一夜依然与他共度。叶恩弥蹭在她身上,怎么也不肯放手,连目光都不舍得挪开半寸。她觉得他太黏人,又觉得舒服,鼻腔里哼哼两声,只管放松着自己享受。
“薇薇好厉害。”他从不吝惜夸奖,手指探到前面摩挲她的双唇,指尖钻进去,抚摸她洁白的小牙齿。
他喉咙里满足地叹息着,低声哑笑:“原来你不止会用这儿咬人。”
【📢作者有话说】
意识流做个鱼
两兄弟越来越懂事了

◎咬一口汁液丰盈◎
九月的北京, 仍旧是浓辣辣的天,日光像沸水一样漫灌下来,浸得人身心焦皱。
盛凌薇走进会议室的冷空气, 一眼看到蒋睦西背靠落地窗,闲闲地对她招手。蒋睦西仍是一条粗亮的黑辫子, 戴宽框眼镜, 脸上身上色彩纷呈, 打扮入时。
“薇薇, 这是我老板, 月霓姐。”蒋睦西给她介绍。
盛凌薇点点头,转向会议室里另外一个女人:“伍总。”
伍月霓年逾四十,瘦窄脸,个头不高, 一身生壁色职业装束, 自然地覆在身段曲线上, 并不有意加以遮掩。
她的目光也直迫到人眼睛里去, 显得清醒,专注,灼灼有神。
伍月霓端坐于长桌前,态度非常公事公办,切除一切多余寒暄,带了两个律师参与这次会面, 将提前敲定的代言合同推到盛凌薇面前。
以前这种场合, 都有严愫同盛凌薇一道出席。严愫经验丰富, 往往会替她把关。
这回是方心语要去上海, 与几个重量级品牌方碰面, 是盛凌薇特地让出的资源, 又念及她缺乏经验,让派遣严愫陪同审核合作事宜。至于木樨这边,则由盛凌薇自己带着工作室的法务与商业部门负责人,前来签订合约。
窗外烈阳直射进来,伍月霓眼目丝毫不躲闪,叫人不敢逼视。眼神亮过旭日,嗓音则清冷如垂月:“盛小姐这边确认无误的话,签好合同我们就会推进宣传流程。”
蒋睦西笑眯眯地凑过来,用肩膀和盛凌薇碰了碰:“恭喜你呀,薇薇,做了我的代言人,品牌形象大使!”
代言人的确关乎品牌形象,是以伍月霓拟定的合同条款虽不至于苛刻,但对舆论风评要求甚严。
盛凌薇从业多年,少有负面评价,在此前与木樨品牌的几次谈判中,几乎将自己的私生活百分百透明地摆在桌上。
唯独与沈家兄弟错综复杂的过往,那内外矛盾的理不清的关系,掩住了并没有说明。
反正如今她已经和沈恩知实质上地分开了。
至于叶恩弥那边,如今亚运在即,他风头正盛,一时不好公开说分手。如果叶恩弥真的在亚运会上成功夺冠,恐怕要等明年再宣布与他撇清干系。
……撇清干系,或者,将错就错?
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暂且搁置下去,专心经营事业。
不过是眨眼之间,盛凌薇回到北京已有月余,她全情投入工作,重新开始忙碌。而叶恩弥也与其他选手一并进驻亚运村,开始集中训练。
叶恩弥能与她联络的时机也随之骤减,偶尔得空通讯,向她抱怨每天都要被组委会收手机,仿佛与世隔绝。
而盛凌薇关心他的手,每次试图问及,总被叶恩弥不着痕迹岔开话题。
“你关心我,我就哪儿都不疼了。”他在电话里轻飘飘地说,咬字故意低回暧昧,被话筒过滤,显得模糊而黏牙。
在将她惹毛这一方面,他有种奇异的天赋。盛凌薇把眼前的纸面当作他的皮肤,手捏着笔尖使劲往上戳,没好气地说:“你能不能正经点儿?”
叶恩弥接收指令,于是清清嗓子,端正了语气:“正经来说,这边现在有最好的医疗团队,专门负责管理运动伤病,我最近感觉好多了。”话到这里,又转回平时的散漫音调,“还是要感谢我们薇薇百忙之中这么惦记我。”
“谁惦记你了,我就是随便问问。”话到这里,她忽而想起什么,“对了,不是说你们集训半个月,能休息一两天么?”
“是,差不多这周末吧。怎么,薇薇,想我了?”叶恩弥不给她任何反驳机会,兀自讲下去,语带浓浓笑意,“我也想你。在这边生活特别规律,每天白天训练,晚上想你。”
周末叶恩弥匆忙赶来北京。只是一夕相聚,第二天他就要回亚运村报到,所以两人格外珍惜,刚见面就在客厅的绒长地毯上滚作一团。
盛凌薇只觉得痛快,这刺激前所未有,酣畅淋漓的知觉被拉到最漫长,扯地连天地席卷而来,将她推上茫茫山巅。
先从客厅开始,又进主卧、浴室,最后肩贴着肩,头碰着头,挤挤挨挨地在床中心歇到一块去。叶恩弥的右手自然落在她头顶,骨长而柔韧,轮廓精美,一下又一下梳拢着她的长发。
盛凌薇将那只手拿下来,观察,触摸,找准他无名指指根下方那一道陈年疤痕。
如同皮肤上无规律的过敏肿块,也像深埋了一只昆虫的死蜕,长在他漂亮的手掌上,显得极为扎眼和不协调。
“到底是怎么弄的。”她问。
“没什么,不用当回事儿。”他答。
盛凌薇并不买账,可再追问下去,他就一通信口胡诌,一会儿说他自己也忘光了,一会儿又说是打游戏太厉害,手下败将故意报复。
盛凌薇尖锐地批评他净扯些乱七八糟的谎话,而叶恩弥并不接腔,继续玩闹着顾左右而言他。他其实口舌灵巧,体现在各个方面,既擅长甜言蜜语哄她开心,也擅长接吻。到最后为了不让她问,耍赖地压着她亲过来。
到后面盛凌薇终于气急了,无从克制地想起不堪过往,卧室的灯光稀淡如雾水,潮汐一般打湿眼膜:
“你怎么老这样啊,叶恩弥?当初自己走了,瞒着我就是不说真相,你是有苦衷,你被误解、受委屈,那我呢?我恨了你这么多年,你觉得我很好受?”
叶恩弥听着她情绪不对劲,是酝酿着要认真发一场脾气,也实在不敢再胡闹了,薄唇张了又阖,欲言却止好半天,抬手去触她轻颤的睫毛尖:“薇薇……”
盛凌薇按下他的手腕,使劲儿把他往旁边推:“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叶恩弥顺从地点头说好,真就翻下床去,转身离开。盛凌薇委顿在床上呆坐片刻,出门却见他站在厨房里,衣袖挽在手肘上分,正用净水洗葡萄。
旁边岛台上还放着一盘切好的水果。
香气爽滑清脆,色泽鲜艳欲滴。
她刚好讲得口渴了,嗓眼不由吞咽一下,又强迫自己保持状态,继续不依不饶地指责他,诘问他。到最后甚至只是在排散情绪,宣泄那些淤重的、持续经年的心有不甘。
而叶恩弥来到她身旁,兀自默默地听,接纳着她所有怨怼、痛楚的语言,不时抬起手,自动把水果喂到她嘴里。盛凌薇一边说着刻薄话,一边还抽空吃两粒他新洗的葡萄。
尝起来那么甜,甜到她不好意思继续发脾气。
盛凌薇仍努力板着脸:“你不要以为这样就能收买我,叶恩弥,我告诉你……”
说到这里,语声戛然而止。因为叶恩弥倾过身,一双修长手臂环绕上来,猝不及防把她满满地抱住。
他轻轻对她说:“好了,薇薇,不气了好不好?我们已经浪费了这么多年时间。”
她原本情绪毛躁,各处都不平整,几乎就在这个拥抱发生的瞬息之间,一下被安抚静了,在他怀里低声说:“……好。”
他掌心薄热,轻慢地抚拍着她的肩胛:“其实也真不算什么大事儿。就怕说出来你会可怜我,然后因为这个对我好……我不想那样。宁可你天天发脾气,欺负我。”
“到底是什么事?”
叶恩弥扯了下嘴角,说不清是什么神情:“那年去杭州比赛,你不是在西湖上有场秀么,有人说你坏话,我没忍住教训了他一下。谁知道那人背包里装了台电脑,被揍得受不了了,拿出来挡,我的手就废了。……也算我点儿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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