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热心地为絮雨讲解掌故,不觉又走了一二里路,忽然发现前方道路似乎受阻,车马排起纵列,起初还能缓慢地继续前行,很快,完全停了下来。
从临皋驿的名字便能知道,附近水系丰富,路基松软,昨夜又因那场雨水,前方的一个路口竟坍塌了下去,原本双车同时通过也绰绰有余的道路骤然收窄,只剩下单车可行。这里又是岔道,几个方向来的车马全汇聚在了一起。当中除了普通的赶路人,大多都如老翁这种,是要往城内送货的,眼看日头西斜,谁不是急着上路,偏偏还有仗着人多,想要抢道,旁人又岂肯退让,相争不下,又有上来劝解的,不满抱怨的,乱哄哄挤做一堆,就这样,最后谁也过不去,彻底堵死了路。
老翁被迫停车,在后面等了一会儿,见前头非但没有疏通的迹象,看着好似就要打起来了,抬眼看看天色,忍不住也开始焦急。
平常这个时候,他早已到了西市,今天因为耽搁了,现在才走到这里。再延阻下去,即便能够赶在傍晚收市前到达,水铺必也会趁机压价,这一车辛苦取自深山的清泉便只能以贱价出卖。
这便罢了,若再迟些,来不及在城门关闭金吾卫宵禁前出城,恐怕还要在城内找地方过夜,今天就回不去了。
老翁自己着急,又怕搭车的那少年郎也在担心行程耽误,回头正想安慰几句,发现身后道上又来了一队人马。
这一拨和他们这些道上走的普通人完全不同,十数骑士首尾连贯,一字摆开,□□皆为健马,疾驰若风,看起来好像是刚才那一拨在官驿里歇脚的人。
众人也被来自身后的动静惊动,纷纷扭头看去。
“速速让道!”
一名随行高喝一声,众人回过神来。
都是在城里讨生活的,怎会看不出来,天子脚下,开远门外,行路也敢如此跋扈,不是王孙贵胄,就是高门权贵,如他们这种普通之人,谁敢阻道。
那喝道之声的余音还没落下,刚才还争得破头的众人立刻退让开来,驱马的驱马,扯骡的扯骡,很快分出了道。
老翁慌忙也甩鞭驱骡往路旁去。水车宽大而沉重,转向不灵,自然比旁人慢了几分,最后道上就只剩这一辆车了。絮雨急忙也下来帮忙,和老翁一道奋力拽着骡子,总算是在马队到达前,将车引到了一旁。
这边还没停稳,那队伍里的头马已驰到近前,毫无停顿,絮雨还没看清楚对方的样子,马背上的人便驭马从她近畔如风一般掠过。
不但如此,絮雨感觉对方像是故意冲着她来的。
明明让出的道已足够单骑通过了,那人却好似特意从她近旁贴着擦过,马匹后蹄高高扬起,甩得泥尘溅了她一头脸不说,马蹄还险些刮到她。好在她向来警醒,闪避得快,这才没被擦到,但脚下却没站稳,人摔在了地上。
这头马过后,紧跟而至的马一匹接一匹地过,道上一时尘土飞扬,叫人几乎难以睁眼。
絮雨是堪堪躲开了,不料那匹骡子却受了惊,胡乱迈蹄要走。
老翁方才只求避让,根本来不及停好车,外侧车轮离路基下的沟渠只剩下几分宽,这一下带得车身扭动,整只轮子掉了下去,车身也跟着歪斜。
“喀拉”一声,车轴断裂,掉下去的车轮也卡在了路边的沟渠里,车身晃了几下,歪了过去,满车的桶都滚了下来,纷纷破裂,清泉撒在地上,其中一只水桶朝着絮雨飞快滚来。
这桶有半人高,还装着水,要是被压到,不是开玩笑的。周围人都惊呼出声,絮雨转头看见,爬起来已来不及了,不顾狼狈在地上打了个滚,这才避开没被压到。
老翁冲上来挡下了水桶,转身慌忙问絮雨有没受伤。
她刚才摔倒的时候,擦破了点手脚的皮,除此并无大碍,只是有些惊魂未定而已,见状从地上爬了起来,摇头说没事。
“欺人太甚了!这是故意冲着人来的!都是些什么人?还有没有王法?”
一个和老翁相熟的大块头上来帮忙,拽住了还在挣扎的骡子,怒气冲冲地道。
此人叫做顾十二,自小混迹在长安曲里,少年时遇城破之乱,据说还曾投过官军去打叛军,后来回来,就在东西两市里受雇于人,平日干些送镖的活。他拳脚过人,好打抱不平,悍不畏死,两市一带的市井里,人人都知他投过军杀过人,一般的无赖小混混也不敢惹他。刚才就是他不让插队的过去,这才吵了起来。
絮雨不欲生事,忙道:“我没事,是我自己没站稳。”
顾十二朝前方那一队已去的人马吐了口唾沫,喊人帮老翁把骡车抬上去,这才发现车轴也断了。
老翁看着满地狼藉,神色黯然。顾十二少不了又是大骂,老翁慌忙恳求:“不过几桶水罢了,千万不要惹祸!”
周围人议论纷纷。
“什么人知不知道?”
“好像是郡王府的人。”
“哪个郡王府?”
“姓宇文的西平郡王府!刚才我就在官驿旁的茶舍里歇脚,听到里面驿丞喊的,来的好像是什么世子,应当也是入京来贺圣人万寿的……”
“这也太霸道了!”
“是啊!是啊!”
絮雨的行囊刚才也随她摔了出去,画笔等物散落一地。此刻正在收拾着,忽然听到西平郡王府这几个字,心里微微一动,转头望去,看到刚过去的人马已是停了下来,那个差点撞到她的人竟掉头回来了。
此时终于看清,这是一个还很年轻的男子,十八九岁的年纪,紫衫玉带,容色俊美,手握一条缠金马鞭,人高坐在马背上,转眼驱马回到近前,目光掠过她散落一地的画笔,又仿佛特意似的,在她束平的胸前停了一停,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随之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满含了恶意的讥嘲笑意。
周围那些刚才还在议论的人并不觉察,只是看到他回来了,顷刻间闭了口,周围安静了下来。
絮雨此时也明白了过来。
面前这个西平郡王府的世子,刚才应该是早早就看到了她,认了出来,所以故意驱马冲撞。
至于原因,说来话长,是从前她随阿公路过蜀地时无意和对方结下的一段旧怨。
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当时阿公出面,算是圆满解决。但对方心里应当一直存着不满,今天恰又偶遇于道,所以借机报复。
她唯一的困惑,便是当时都还年少,十六七岁的年纪,又几年过去,容貌也有了变化,也不知对方怎的恨气这么大,今天行在道上,竟也能被认出来。
此时再避也是来不及了。天下脚下,料他再跋扈,也不至于公然为难。
一个年长些的管事模样的人匆忙骑马追了回来,凑到世子的耳边,也不知低声说了什么,他皱了皱眉,冷冷瞥了眼水车,倒也没有阻拦。管事随即下马走到老翁面前,询问损失,随后自报身份,称是郡王府管事,此番世子入京,因公务紧急,方才行路匆忙,不慎惊到了人,很是过意不去,特派自己过来,代为察看。
众人纷纷望去。
世子的目光已投向道旁的远方,神色淡漠。
老翁吃惊不已,还没反应过来,管事喊了声“小六”,一个马童模样的小厮抱钱上来,管事称有五缗,算是赔偿。
老翁这才回神,慌忙摆手推拒。
管事道:“这是世子之命,你收下便是。”
老翁依然不敢接。
五缗钱重量不算轻,那叫小六的小厮抱着走了过去,“哗啦”一声放在车中,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钱确实不少了。别说这一车水和这辆车,便是再到安善坊的骡马市里买一头大青骡也是够的。周围人看着老翁的目光顿时变了,从同情转为艳羡,简直恨不得自己来替他来受这个罪。
“方才除了这老丈,可还有人财物有损?若有,也一并补钱。”管事又高声问了一句。
四周鸦雀无声。
管事这一句不过是做戏做全套罢了,环顾一周,见事毕了,回到那位世子的身旁。
絮雨离得近,听到他低低催了一句:“世子,好动身了!”
那世子又目光沉沉地瞥了眼絮雨,一抖马缰,纵马独自便去。
管事带人追了上去。一行人马再次远去,道上又是一阵尘土飞扬。
等这一拨郡王府的人马都走了,看热闹的才纷纷动了起来,一边议论着刚才的意外,一边忙着各自上路。老翁车是走不了了,只能回官驿找人修车,很是过意不去,向着絮雨连声赔罪,说没能将人送到,耽搁她这么久,还害她险些出事,要分些钱给她。
絮雨怎会要,催他快去修车,免得天黑了回不去。老翁连连拱手,又请顾十二帮忙先在路边看住骡子和钱,自己回往官驿叫人。
絮雨也继续往前行路,走出去没多远,忽然听到顾十二在身后喊:“这里到城门还有十来里路,你走快些!入城万一找不到住处,可去永平坊寻高大娘的旅店!过西市一直向南,隔三四个坊就是了。那里去得晚些也不怕,你从西北门走,守门的和我认识,报上我名顾十二,给他两个钱,他会放你进去!天黑切莫留在外面街上,当心撞上武候!”
武候是金吾卫下的卫士。长安的城门和各坊角间有武候铺,下设武候,大铺二三十人,小铺五六人,白天负责守望,夜晚则和骑卒一道督查警戒。顾十二为人热心,怕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惹祸上身,特意出言提醒。
絮雨高声回谢,抬头望了望西斜更甚的日头,知离天黑不剩多少时候了,不敢再多耽搁,加快脚步,一口气不歇,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了开远门的附近。
暮春的晚风正在远处那片苍莽的山林间回荡,掠过开满野花的青青郊野,吹到她脚下这条布满经年的层层马蹄与车辙印迹的紫陌道。风卷动她垂落在耳边的几绺细发,也带走她额前因急行而生出的些微浮汗。
夕阳大半已坠在她身后的地平线下,那座城就矗立在前方,它沐浴着来自这个白天的最后一片暗金色的夕光,和她静静地遥遥相望。
她的脚步不自觉地定了一定。
几名胡人赶着一支满载着胡椒和麝猫香料的驼队从她身后越了上来,晚风里,香气阵阵。忽然这时,有隆隆不绝如若天雷降落的鼓声,从前方那一座城楼之后传了出来。
长安承天门上设有大鼓。每到日暮时分,承天门上擂动第一声的暮鼓,六街跟着擂动八百响,天黑之前,金吾卫将依次关闭四面八方的内外城门,宵禁开始。
城墙上的昏鸦被这突然而至的鼓声惊得聒噪不停,城外的驼铃声也骤然转急。行在四方野道上的路人和车马纷纷加速,争相涌向前方那座还在接纳着他们的城门。
呼吸着这似曾相识的仿佛来自记忆最深处的风的味道,听着一道道催得人心跳不宁的暮鼓之声,絮雨忽然生出了片刻的恍惚之感。
她驱散了胸间这微妙难言的涌动着的心绪,加快脚步,追上前方驼队,终于,在乾德十七年四月最后一天的落日时分,迈步踏入京洛的城门。
暮鼓落定之前,絮雨必须要找个地方过夜。
她原本计划就近在开远门附近的坊内寻一间旅店。因这一带毗邻西市,是全部西向来的人的主要入城通道,她知住店的人会很多,但还是低估了多的程度。
一连寻了五六家,无论门面大小,价贵或贱,除了一些大通铺有空余,其余一律客满。大通铺她不能住,只好沿着那一条南北贯通的大街向南继续寻问,颇费时间,才找到西市近旁,天色已转为青黑,透过即将关闭的坊门,她看到坊墙内那些临街门户里的灯火次第亮起,街面车来人往,比天黑前看起来还要熙攘几分,但在外面的大街上,基本见不到人了,偶剩的也都行色匆匆。知鼓声将停,想起顾十二的话,不再另外找了,按着指点,匆匆往永平坊去。
因起初的耽搁,等她一路疾奔终于赶到永平坊的附近之时,天完全黑了下来,此时街鼓也早就止歇,坊门紧闭。好在此坊位置已在城南,远离皇宫,再往南过去,越近城墙,住户越少,形同郊野,大片都是空地和荒田,只有些寺庙或是富贵之家所置的园苑,管理便没中心地带那么严格,一路来时,没出什么意外。
永平坊坊门此刻自然也是紧闭。
絮雨方才一口气狂奔而来,找到了那面门,人上气不接下气,稍缓过来,不敢多耽搁,立刻拍门,拍了好几下,坊门终于开了条缝,里头挤出来一个脑袋,下巴上挂着一道稀落的鼠尾须,小眼睛上下打量絮雨,问做什么的。
想来这人便是看门人。絮雨报上顾十二的名,说自己是因入城太晚,找不到住的地方,经他介绍而来,又递上两个钱。此人平常显然经常做这种事,看了眼左右,伸手熟练地接过,正要开门放她进来,忽然此时侧旁不远十数丈外的拐角处,传来一阵队列行进发出的整齐脚步之声。絮雨循声转头,看见出来了一小队四五个身着甲卫手执弓戟的卫士。
她知必是撞到金吾卫士了。
虽然严格的夜禁是从二更才开始的,但街鼓落,便禁人行,若无正当理由,无坊正开具的路证,居民不可外出,坊门也不能随意开启,被抓到行为不当,最轻也要笞二十。那看门人方才也没检查来人的身份证明,万一不齐,便是麻烦,见状立刻缩头想要关门,却已来不及了,领队喝了声“丁大”,他便停在原地,脸上露出笑,弯腰唤了声“陈队正”。
领队走到近前。
天黑路暗,方才只能看个大概,此刻叶絮雨看清了,这是一个中年武官,方面广颐,其貌不扬,但目光锐利,显得很是精干。从他带的队以及这看门人对他的称呼,不难判断,此人应当是附近武候铺的队正,属金吾卫下份位最低的基层武官。
絮雨的推断并没有错。此人名叫陈绍,来自近旁延平门的一间武候铺,今晚预备巡夜,带队路过,看见丁大开门放人,叫住盘问。
“怎么回事?”陈绍发问。
丁大忙道:“这位小郎君方才不知怎的不停拍我坊门,我听见了开门,还没问清楚呢,他就要往里走!我正待拦,恰好你们来了!”
他侧对着陈绍,朝着絮雨暗打眼色。絮雨自然明白应当如何接话,不等陈绍问自己,便解释了一遍,说从开远门入,因到得晚,那一带旅店客满,没有住的地方,沿途一路找到这里,眼看天黑,怕被捉拿,这才胡乱拍门。说完又主动取出过所,递了上去。
陈绍接了过来,没立刻看,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这才就着卫士手中的灯笼照了一照。
“来京城做什么的?”
“我是画匠。听说长安机会多,想来碰碰运气。”
“解开!”陈绍目光看向她的行囊。
絮雨打开,里面除了衣物、钱袋,便是画笔和一些她舍不得弃的色料。
这个金吾队正扫了一眼,将过所还给她,旋即转向等在一旁的看门人,声音陡然转厉:“圣人万寿到来,京中严防各路宵小。坊门看守不是小事,你若敢耍奸使赖放入奸人,万一出了篓子,当心吃饭的家伙!”
“是,是!陈队正教训的是,小人一定牢牢记在心上!小人这就赶他走!”说着要驱絮雨。
“此人没有问题。初来乍到行路晚了,情有可原,今晚让他进去过夜!”
“是,是,小人领命。”
看门人忙将坊门再次打开,又讨好地道:“小人那里有几块新制的茶饼,陈队正辛苦了,进去坐坐,小人去给你煎茶。”
陈绍未搭话,盘问完,带着人转身便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街尽头的夜色里。
“一个小小的武候队正,还只在城南这破地方兜转的,连城北都去不了!摆什么威风!”
等人去了,看门人嘀咕一句,又转向絮雨抱怨:“险些连累到我!还好算你机灵。还不进去!”
絮雨迈步入了坊门。
一墙之隔,坊内坊外,犹如两个世界。这个时辰,外街已是黑漆漆不见人踪,坊内却还很是热闹,几道纵横主街两旁的食肆和酒馆开着,到处能见灯火,街上人也不少,便如一座小的城中城。
居于此间的坊民,几乎都是平民,坊内见不到华屋高楼,入夜却也有如此的景象,其余繁华地段天黑之后会是如何一番景象,可想而知。
絮雨无心闲逛,打听到了高大娘的旅店,径直找了过去。
旅店很好找,位置就在她进来的坊门附近,地方不算小,内里却杂乱而简陋,既可住人提供酒食,也供客商存放货物,是间邸店,胜在价钱便宜。这个时间,那一间灯火昏暗的大堂里坐满了吃饭喝酒的人,一进去,嘈杂声扑面而来。来这里的客,有长租,也有暂时落脚,多是些舍不得花钱在城北长住的中小商人和日常在西市靠各种方式营生的外来之人,进出不是商贩就是三大五粗的苦力和脚夫,像絮雨这样的“斯文”客人大约少见,颇得那个叫做高大娘的女掌柜的青睐。她身材丰满,一条胳膊伸出来就有絮雨腿粗,头包一块红罗帕,一张脸用粉敷得雪白,虽徐娘半老,打扮得也颇有几分姿色。听到客人还是顾十二介绍来的,更是热情,不但照着絮雨的要求给她找了间单房,还亲自掌灯要领她去。几个坐在柜台近旁正在喝着酒的住客见状,大声起哄。高大娘扭头骂了句“灌你们的马尿去”,笑眯眯地带着絮雨转往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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