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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蓬莱客)


另一路,陈思达亲率神武官军,直接扑向冯贞平和康王的寝帐。
也算是冯贞平命大,前半夜因计划落空,非但没能如愿扳倒太子,反而累自己罚俸夺爵,回来后羞惭加上愤懑,睡得不深,听到动静出帐察看,发现不对,当即一边叫人保护康王,一边匆匆唤来自己人马,亲自披挂应对。双方厮杀在一起。
冯贞平虽也是武将出身,毕竟已是年迈,比不上陈思达正当年富力壮,加上应对仓促,对方却是有备而来,很快不敌,被迫只能在周围人的保护下上马奔逃。陈思达带人紧追不舍,在追出营地数里地后,四面合围,顺利将冯贞平和康王等人困在了其中。
此时冯贞平已受伤,康王蓬头散发,跑得脚上靴都没了,二人狼狈不堪,正陷入了绝望,以为今夜或真将就此毙命之时,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金鼓之声,扭头望去,在远处一片渐渐逼近的光火里,依稀见是阿史那王子领着一支武卫人马杀了过来。
还没反应过来,另一方向又起鼓声,宇文峙带着龙武卫的人也现身了。接着,贺都领威卫,兰泰领着骁卫,四个年轻郎将各自带着人马,分作四路及时赶到。
陈思达今夜计划当中的一个重要环节,便是趁人不备,将各卫的将官控制住,有不服者,格杀勿论,目的,就是为了防止出现这样的情况。对这四卫,他更是重点防范,派了亲兵协同领军卫的人第一时间分头控制。
“陈思达,还不下马受死?陛下早有防范!领军卫里跟你作乱的主将皆已被杀,你竟还妄想作乱挟持陛下?”
承平冲着陈思达厉声高呼。
陈思达惊骇不已,扭头看一眼远处那一片火光冲天的行营,迅速镇定下来,转向周围自己的千余人马吼道:“儿郎们,勿信他言!跟着我来,只要冲杀出去,到了外面,自有人马接应!既然从前长安能被攻破,如今为何不能?等到将来咱们掉头杀回长安之日,你们个个都是功臣,封侯拜相,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他的部下多是跟从多年之人,尤其诸多将领,受他恩惠颇深,无不死心塌地。何况今夜如此情形,都已是红了眼,哪里来的回头路可走,纷纷跟着他继续冲杀。
承平宇文峙等人带领人马在后紧追不舍。
此时正是夜色最为深沉的时分,众人对猎场周围的地形算不上熟悉,最后发现追入了一片河谷地带,在腹地的位置,地势骤然收窄,四支卫队,加上陈思达的部下,合起来近万人马,一下全部阻滞,拥挤在了一起。
众卫将士所携的火杖照明终究有限,头上的月光又被谷地上方的林木遮蔽,下面昏黑一片,人马混杂,各卫衣装又是相似,一时敌我难分,加上陈思达部浑水摸鱼,竟有混战中分不清敌我,厮杀中砍倒对方,才知杀错人的情况出现。
很快,承平等人便意识到情况不对,急忙各自呼叫人马,想暂时停战,待分清敌我,或退出这片狭窄谷地,再作计划。
然而陈思达却是一名富有经验的宿将。他在前两日狩猎时,无意发现这片谷地,当时便觉是个极好的战场,今夜故意将人引入此地,见计谋得逞,岂容对方列阵好了再来对付自己,当即召唤弓箭手,向着四面无差别地发射箭簇,又命神箭手专门射杀那些负责举着火杖为同伴照路的士兵。士兵纷纷中箭,火杖落地扑灭,本就光线不足的谷地,顷刻间变得更加昏黑,诸卫官兵几乎全成夜盲人,根本看不清陈思达部箭簇来的方向,混乱里人马相互挤压,那些前方想退的人,又被后面的人阻滞。一时间许多人中箭跌落马背,又遭马匹和同伴的重叠踩踏。马鸣声和伤亡人的惨呼声混杂在一起,此起彼伏,响荡在谷地之中。
更为可怕的是,场面已经开始失控了。这种混乱若是不能立刻得到有效遏制,不说陈思达的攻击,光是人马之间的相互踩踏,便足以酿成一场惨祸。
承平等人焦急不已,各自频频发号施令,想要挽回态势,然而场面已混乱至此地步,一时各种举动,皆是徒劳。
见追兵被引来此地,转眼优势尽失,人多马密反而成其致命缺陷,陈思达的部下无不精神大作,奋力反攻。
陈思达在一群亲兵的簇拥下,抓着一名被他挟持用作人质、此刻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安国使王,得意地哈哈大笑:“阿史那!宇文峙!还有贺都,兰泰!你们这些小儿,个个乳臭未干,就以为能够和我作对?当年老子在神虎军扬名立万之时,你们一个一个都还不知在哪个女娘的怀里吃着奶!趁早给我下马投降,日后等我杀回长安,说不定还能留下你们小命!”
承平等人终究是经验不够,今夜一时轻敌,加上各自主事,以致于领着卫下人马陷入困境,昏暗里,又听到陈思达部下的狂笑声夹着安国使王嘶声力竭喊救命的呼叫声传来,无不恨得目呲欲裂,正想方设法指挥部下尽快重燃火杖恢复队列,忽然此时,在山谷上方一侧,一处距地约数丈的高处,亮起了一团火光,一道声音跟着大喝:“承平!宇文峙!贺都!兰泰!听我号令,指挥各自人马列队疏散!”
这声音宛若一道从天而降的绽雷,荡在这片谷地之中,震得众人耳廓无不嗡嗡作响,不自觉地纷纷停了下来。
承平等人也是一惊,循声仰头望去,远远地,望见一侧谷壁凸出的一块岩石上突然出现了身影。那人高高站立,手中举着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杖。不断跳跃的红色火光,映出了夜色下一张沉着而果毅的年轻面庞。
“裴二!”
距离有些远,看得并不十分清楚,但承平依旧一眼便认出了人,反应过来,狂喜,高呼一声他的名,以此作为回应。
裴萧元已将火杖插入身后谷壁的一道裂缝里,接着,他一手摘下身上所携的一张玉靶角弓,与此同时,另手自后腰蹀躞带上系的箭筒里抽出一支头上裹有油布的箭,在火杖上点燃,随即拉弓、搭箭,双目映着面前箭头上正在燃烧的火,瞳睛灼灼,若有火点在他眼底闪烁。
在居高迅速环视一圈谷底情况后,他朝着脚下前方的一个方向,射出了第一支箭。
箭簇带着明亮的火团,如一道长长的流星,在漆黑的夜空下越过谷底众人的头顶,划出一道高高的弧线,最后,落到了百余步外一个此刻人马较少的点上。
“武卫将士听令!全部归到坎位!”
在射出这第一支指引方向的火箭之后,他提气,再次高呼。呼声随着横穿谷地正在大作的夜风,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承平所领的武卫顿时有了方向,无不遵行,纷纷向着方才那一杆火箭所指的坎位聚去。
第二支火箭紧跟着射出,插在了相距几十步外,对面的点上。
“龙武卫将士听令!全部归到离位!”他的呼声随之再次而起。
宇文峙早也从方才的震动中醒神,迅速指挥部下人马依着火箭指引列队而去。
虽还是引发了一阵碰撞和冲突,但和片刻之前众人两眼摸黑不辨方向的境况不同,诸卫将士此次有明确指引,两卫人马缓慢却清晰地相互穿插,各自向着不同方向移去。原本混乱而焦灼的局面,顷刻间发生彻底改变。虽然谷地里的照明依旧严重不足,但秩序已然开始恢复。
景升末年的那一场变乱,滋养了无数的野心家。陈思达便是当中的一个。
他本正要借着乱局逃脱出京,图谋联络旧人,日后卷土重来,万万没有想到,裴萧元竟凭空如此冒了出来,居高指挥,眼看就要掌控全局,恨得双眼发红,急忙下令朝他射箭,务必要将他射下来。
一支支箭簇,组成一张密集如雨的网,向着仍居高而立的裴萧元呼啸而去。
他此时已经射完第三支火箭,引导贺都的威卫往居于谷地东侧的震位移动,又令剩下的骁卫人马原地待命。
“少主人!当心乱箭!”
此时何晋带着两名亲随冲入。他骑在金乌骓上,手持一杆长槊,左挑右刺。二亲随也各拿长枪,三人锐不可挡,硬生生杀入弓弩阵中,冲撞得众多弓弩手歪歪斜斜,箭簇攻势终于稍缓。
还在高处的裴萧元收弓,拔刀挡开了射到面前的几支箭,随即借着何晋几人为他冲出来的这个机会,拔下火杖,以谷壁上缠生的藤木和凸石为立足点,身影轻灵如猿,转眼,便从他方才立足的高处跃下,在腾挪数次之后,现身在了一名叛军的身前。
此人便是方才向他发箭的弓弩手之一,此刻人还坐在马背上,看得发呆,尚未反应过来,便被裴萧元一刀砍下马背,随即自己纵身上马,挽缰,强转马头,横马,和迅速后撤向他赶来的何晋几人一道,挡在了陈思达一行人的退路中央。
此时四卫也已渐渐整队完毕,一旦恢复照明,统一指挥,再列队包围上来,陈思达这一群人必将死无葬身之地。然而众人他领人如此挡在道上,威风凛凛,心中惊骇,一时竟也不敢冲上去。
陈思达的脸色铁青。他身旁的一名副将挥舞着手中的刀,嘶声大吼:“都给我上!杀了此人,大将军重重有赏——”
神武军起了一阵骚动,就在众人作势将要冲杀时,利箭飞射而来,径直插入这副将的喉咙,一箭穿颈而出。
发箭之人,正是何晋。
“陈思达!你这无耻之徒,方才竟还有脸提神虎军之名?你可还认得我是谁?”
“是你!”
陈思达很快便认出了昔日的同袍,脸色变得更是难看。
何晋哈哈大笑数声,随即指着陈思达,向着他的部下高声道:“你们听命的这个陈思达,他当年不过只是一个叛主之将而已!和抽了脊梁的看门之犬有何不同?今日他这条狗又不老实了,竟还敢再次作乱,猖狂至此地步!”
他的目光转回到陈思达的面上。
“陈思达!昔年你曾经深受主上神虎军大将军之恩。如今大将军之子就在这里!你见到了少主人的面,还不下马跪拜?”
他口口声声直呼陈思达之名,语气更是充满了讥嘲和蔑视。
陈思达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咬牙切齿,厉声命人冲上去。
何晋横槊,挡在裴萧元的面前,厉声吼道:“老子当年在北渊是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我看你们这群王八小崽,谁敢乱动!”
他鹰顾狼视,看去凶悍至极。众人顿时又被震慑了几分,正犹豫不决,此时,那四卫也已整顿完毕,吸取方才教训,统一归在承平的指挥之下,正在向着这边包围而来。
陈思达剩下的亲信见状心慌,急忙命人将带来的全部人质和当中分量最重的那个安国使王推到高处,冲着承平等人大吼,威胁要杀。
这些藩国使君若在今夜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喜乐变丧事,过后,朝廷只怕难以交待。
承平等人自然知道个中利害,投鼠忌器,一时不敢再逼近,两边人马一下僵持起来。
“救命!裴司丞救我性命!”
安国使王看到裴萧元,嘶哑着声音,朝他不停地喊着救命。
“何叔让开。”裴萧元忽然开口道。
何晋回头看他一眼,低声提醒小心,慢慢让道。
裴萧元骑在马上,在周围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拿了一杆火杖,举着,自己照路,朝着对面的陈思达行去。
很快,他便入了对面的阵地,也不曾停,只继续前行,迫得士兵纷纷避让,如给他让出了一条通道。
“站住!不许再来!”
在两人中间还剩丈余之距时,陈思达厉声吼道。
裴萧元便停了下来,双目望向陈思达,道:“你将使王等人放了,我保证,可以叫你安然离开此地。”
陈思达目光阴沉:“裴萧元,你当我小儿吗?我凭什么信你?”
“凭我父亲是神虎大将军裴固,凭他曾带八百勇士战死北渊关外,凭我八岁随母曾在宫外为神虎军将士鸣冤!”
裴萧元的琅琅之声不疾不徐,如金玉相击所发,回旋在这片谷地之中,清清楚楚地送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陈思达,世上固然有你这种见利忘义之辈,但更不乏信守承诺言出必行之人。你若是信,照我说的做。为叫你放心,我也可以和使王他们更换。”
“你放了他们,我随你走,直到你安全离开长安。”
“郎君!不可!”何晋吃惊,急忙出声阻止。
话声随风也传入承平宇文峙等人耳中,全场一时静默,众人神色各异。
陈思达低头,仿佛沉吟了片刻,忽然笑道:“裴郎君有如此的胆量和胸襟,我十分佩服。好,我信你一回!”说完,下令将安国使王等人放过去。
这几人今夜可谓是无妄之灾压顶,乐宴归来入睡,从帐篷中稀里糊涂被人用刀架着脖子做了人质,熬到此刻,一个个早就心惊胆战,此刻得了自由,跌跌撞撞地朝着裴萧元走去。
陈思达紧紧地盯着,等到裴萧元果然如诺,下马,又远远扔了他身上携的刀和弓,连腰间蹀躞带上系着的一柄小便刀也解了,表明不携任何武器后,朝着身边之人使了个眼色。
他的心腹心领神会,立刻带着人冲了回来,一下便将裴萧元和还没走多远的安国使王等团团围住。
在何晋以及再次沦为囚徒的使王等人发出的一片惊呼和咒骂声中,陈思达仰天狂笑。
“裴萧元!你还是太嫩了!老子实话告诉你,今天我不止要人质,我还要杀了你!这是你自己找死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还不是一直想杀我!”
“你也莫怪我,要怪,就怪你的父亲太不识时务了,阻人青云之路!何况,当年不让他们回长安的,不是我陈思达,而是当今的皇——”
裴萧元方才便一直举着火把静静立着,此时眼神猛地转为凌厉,振臂一挥,掌中那一支燃烧着的火杖便朝着对面的陈思达呼呼地飞旋而去,砰一下,不偏不倚,火团重重地砸在了陈思达的面门和双眼之上。
霎时,火星四溅,火杖烫得他当场面皮起泡,双眼剧痛。
他惨呼一声,手中的刀坠地,双手捂脸,半身在马背上摇摇欲坠。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周围的人全部惊呆,尚未来得及有所反应,只见裴萧元又已将那个经他身边的安国使君一掌按压在地,探身夺过羁押使君之人的刀,接着,纵身一跃,人影便如鹰鹞一般前冲,朝着陈思达扑去,扬臂,手腕一转。
伴着一道划过空中的冷冽如水的刀光,噗的沉闷一声,陈思达的人头转眼便和他的颈项分离,高高地飞了出去。
在喷射自断颈的一阵冲天血雨里,陈思达那坐在马上的半截身体一歪,砰地坠落在地。
几乎是与此同时,他那一颗头颅,带着两只捂眼的一道被砍断的手掌,相继也自空中下坠,啪啪几声,纷纷掉落在地。
片刻之后,附近的人终于反应过来,惊呼出声。
何晋纵马,飞一般地冲了进来,用长槊从地上挑起陈思达那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高高地悬在槊顶,向着四面甩荡,迎风厉声呼:“逆首陈思达已被裴郎君斩杀!头颅在此!尔等谁再敢反抗?”
裴萧元纵身跃上附近一块高地,高声道:“诸位,尔等皆为神武军将士,食君之禄,与陈思达不同!他已伏诛,尔等只要归降,陛下必不深究!”
附近那些跟从陈思达起事的普通卫下将士早被方才的断头一幕骇得目瞪口呆,此刻又听他如此发话,火光照耀,看去便如神明一般,无不从心底里感到敬服,面面相觑了片刻,也不知是哪个带的头,突然挥刀,朝着身边那些陈思达的心腹砍去。很快,那些人死的死,伤的伤,众人这才丢下刀剑,纷纷朝着裴萧元下跪,祈求保命。
当裴萧元带着人质和这一二千神虎军将士回到行营之时,天也快要亮了。行营里昨晚下半夜燃烧的火,也渐渐熄灭。
昨夜生乱之后,在韩克让和絮雨的坚持下,皇帝登上了行营后山的一道山梁,在那里,临时避了一夜。
此刻,他在絮雨的陪伴下,正坐在一张临时铺就的地簟上。
在渐明的天光里,皇帝静静地俯视着山下那片还冒着黑烟的营地,听着随风时不时隐隐传上山的陆续归营的百官所发出的抱怨声和议论声,身影岿然不动。
韩克让从山下上来,向皇帝禀告了昨夜平叛的经过。
皇帝闭目,人一动不动。
“陛下,裴二昨夜立下奇功。救下番国人质、斩杀陈思达倒在其次。若不是他及时疏导,四卫恐怕损失也会十分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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