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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蓬莱客)


然而老宫监一听,心便微微一跳,暗暗看了眼皇帝,果然,皇帝对他自述的这个答案显然是不满意的,脸色看起来比方才好似更差了,紧跟着,又是一句逼问:“这便罢了!方才提及的那两句呢?”
他盯着面前的裴萧元:“裴家儿,你敢对天起誓,你在这诗里,真无半点借题发挥,表你对朕,对朝廷的不满?”
皇帝话音落下,帐内一时再次陷入死寂。
崔道嗣至此也终于看出来了,皇帝今晚似乎只是在拿这一首诗故意刁难外甥而已。
他也不知外甥到底哪里得罪皇帝至此地步。这是个万一对不好便送命的问题。因多少也知外甥的脾气,唯恐他应对不妥,硬着头皮正想再开口,耳边听到外甥已经回话了。
“臣记得臣年初在甘凉收到告身,于入京的前一夜,伯父曾与臣对谈,当时谈及陛下。”
皇帝闻言,微微眯了眯眼。
“伯父对臣讲,陛下在他眼中,乃是世少有的中兴之主。”
裴萧元停了下来。
皇帝神色蓦然凝定,眼中也掠过一抹古怪的神色,似惊诧,似意外,又似有些难以置信。
很快,皇帝的神色恢复了,只用略带几分僵硬的语气道:“你在朕面前讲这话,是为何意?”
“伯父在臣眼中,向来是极少出错的。他都如此认定,那么陛下的英明和睿智,自然是远胜群臣和天下芸芸众生的,这一点,毋庸置疑。臣才疏识浅,偶一时兴念所动,作下这一首诗,当中到底有无陛下所指的不敬之意,臣便是自辩再多,也是无用。以陛下的智慧和眼界,观之,一目了然。故臣恳请陛下自行决断,无论陛下如何裁决,是杀是剐,臣都甘心接受。”
裴萧元说完,双手高高举起自己的诗稿,举过头顶,作请御览状,随即低下头去。
大帐内的气氛这下变得诡异异常。崔道嗣一边暗暗骇异于外甥的大胆包天,一边又惊奇地发现,他这个应对,竟好似戳中了皇帝的命门。
皇帝僵得如同成了一尊石像,想发脾气,一口气又被堵在胸膛里发作不出来似的感觉。崔道嗣大气也不敢透一口。赵中芳则变了脸,斥道:“大胆裴萧元!陛下将你叫来,只是问几句诗作内涵而已,何时说要杀你剐你了?你倒好,陛下还没说什么,连把裴公的话都搬出来!陛下是中兴之主,英明之君,这还用你说?天下谁人不知!还要陛下再看你的诗,给你定罪?我看你是恃宠生骄,实在不知好歹!”
他训斥完,双手捧起药碗,送到皇帝面前,低声劝:“陛下,药正好吃了。莫和小儿一般见识。方才公主都说了,千万勿气坏身子。陛下先吃药要紧。”
皇帝双目鼓瞪,死死地盯着面前那还举着诗稿跪地地裴萧元。慢慢地,他接过药碗,几口喝完,丢下碗,闭了闭目,睁开眼再转向崔道嗣,语气已转为平淡:“崔卿,依你看,这些上交的诗作里,哪些算是出类拔萃之作,当中谁的最好?”
崔道嗣感觉皇帝似是要另造话题好下台了,他正求之不得,赶忙配合,起身拿起方才选出的那些诗作,匆匆又翻了翻。这回他也不敢有私心,很快评定,以渤海小王子兰泰的诗作为第一名。
皇帝接过兰泰的诗稿,低头看个几眼,便频频点头,面上终于也露了一丝笑意:“与朕所想一样。我朝有如此优秀的青年俊杰,虽是个外来之臣,但对公主,对朕,对朝廷的忠诚,却远胜某些自诩出身世家大族的子弟,叫朕颇为欣慰。”
发出这句状似无心的感慨之时,皇帝是看也没看一眼裴萧元,自顾略一沉吟,又下令:“明日就叫兰泰充任朕的御前狩射官,陪在朕的左右,就当是对他作出这一首好诗的嘉奖!”
第二天,一个消息在行营里不胫而走,兰泰因日前所作的诗深得皇帝之心,被擢为御前射猎官。
这是个临时官职,本身是无足轻重的,但在接下来的行猎当中,能时刻伴驾左右,为皇帝传达上令,连宰相将军也从其指挥,受其辖令,论身份的荣耀,堪称猎场之最。
以兰泰探花之才,作诗受到皇帝青睐而得此恩遇,对此,其余人原本最多也只是羡妒而已。但是,伴此传开的另外一个消息,着实惹来了不少人的不满。
当天,也不知是从哪传开的风声,很快,人人都说,他是要被皇帝相中做驸马了。
这个说法乍看突然,然而仔细推敲,还是很有道理的。
虽说在公主归朝的庆元殿夜殿上,皇帝曾公开宣称现如今暂不考虑公主婚事。但公主年纪在了,为公主长远计,爱女心切的皇帝怎可能真的一直不择驸马?而若选择驸马,考虑今上身体欠佳,公主离朝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回来,若非极端情况,皇帝怎舍得叫她远嫁?
别的都不论,光凭这一条,阿史那王子、贺都,甚至宇文世子全都可以划走,就剩一个早已定居长安入朝为官的兰泰最符合圣心。
所以这一天的狩猎,虽然依旧是千骑万乘,声势浩大,贺都、宇文峙等人也带着各自的卫部儿郎行猎,比起昨日牛刀小试,今天更是竞逐行猎,弓不虚发,箭不妄射,收获丰硕。但,一天下来,所有人当中,真正出风头的,反而是始终伴驾在皇帝身边,并未参与狩猎的渤海王子兰泰。
而让兰泰风头达到顶峰的,是在白天狩猎结束后,例行向皇帝献示所得的环节。当时皇帝在近臣的陪伴下,正饶有兴味地观看着几头白天猎得的稀罕猎物。当中有一熊罴,乃是群猎所得,体型巨硕无比,直立起来高过人顶,筋力骁壮,竟突然挣脱出铁笼,随即在场中撕咬走突。几十名在近旁的卫兵立刻举着刀戟上前再次围捕,然而因为事发突然,组织散乱,非但不能毙它,不少人反而被它的利爪所伤,皮开肉绽,流血不止。
附近的郎卫官们见状,跟着纷纷也有所动作。承平、宇文峙等人朝着野熊连发多箭。承平射中野熊胸腹,宇文峙射中野熊胸颈。然而这头大熊罴的皮毛粗厚如墙,寻常箭簇之伤,如何能阻挡它的攻势?
贺都在大熊的对面,一箭中眼,令其当场狂嗥不止,但依旧没能将其射倒,反而惹得它凶性大发,拖着一路滴滴答答的污血,朝着场中最显眼的皇帝奔来。
皇帝当时骑在马上,韩克让就在近旁,冲到皇帝身前,拔刀亲自护住御驾,又指挥卫兵层层围护在外,将皇帝保在中间,随即后撤。
然而这熊罴骁悍异常,转眼间,竟叫它冲破了最外的刀剑之阵,将一众卫兵撕咬得得人仰马翻,场面一时乱成一团。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皇帝身边飞身而上,拔刀挡在一名受伤倒地的卫兵身前,迎着拍下熊掌的熊罴猛地挥刀,一刀斩断半只熊掌,霎时污血纷扬,熊罴红着剩下的一只独眼,改了目标,恶狠狠地冲向这个刚正面伤了自己的人。
此人便是兰泰。在成功地将熊罴的攻击吸引到自己身上后,他迅速脱离皇帝所在的位置,奔到场外的一片空旷之地。熊罴在后吼叫着狂追。此时贺都、承平、宇文峙也纷纷跟上,四人持刀的持刀,握剑的握剑,经过一番精彩绝伦的搏斗,终于合力杀死这只熊罴。
虽然遭遇了一场意外的虚惊,但皇帝的心情,非但没有受到影响,反而愈发兴致勃勃,他命人安抚受伤的卫兵,令先回行宫休养,又召见四勇士,叫随行的宫廷画师宋伯康画下他们勇格恶熊的场景,以嘉奖四人临危不惧齐心护驾的忠诚举动。
尤其是兰泰,关键时刻冲上去引走熊罴,成为了全场注目的焦点,皇帝对他也极是关照,得知他的手臂在与熊罴的搏斗中被抓伤,亲自询问伤情,并命太医施药。
当夜的行营乐宴上,皇帝为傍晚参与格兽救驾的四人各赐下金玉腰带一条、美酒一斛。又命四人所在的各卫大将军也出来,一同赐饮美酒。其中兰泰更是额外得封官职,命擢入中书省,任通事舍人之职。
这个官职六品,在京中远算不上显耀,然而对于青年官员而言,却是一个难得的能够接近实际政务的实位。倘真有才干,在这个位置上历练过后,将来入台登阁,绝非痴想。
兰泰自己显然也是受宠若惊,急忙谢恩。
皇帝笑道:“你虽来自渤海,但既已得进士出身,那便是我朝的官员,无分内外,你的才学想必也是能胜任此位的,所缺者,不过是阅历而已。且朕看你这几日的表现,无论是胆气、忠诚,也无不出众,故擢你担任此职,一是才尽其用,二来……”
皇帝顿了一下,目光微烁,扫过周围参宴的诸多臣僚,提高声量。
“朕也是要叫更多的人知晓,朕的一切思量,皆是出于对国家的长久算计。故量才用人,不拘一格。尔等只要有才,效力朕,报于朝廷,便皆可得到擢升重用!”
皇帝话音落下,行营的宴场里爆发出一阵夹杂着万岁山呼的欢声。兰泰惊喜不已,望一眼远处公主住的那顶玉帐,随即再次下拜。此刻他心中唯一的遗憾,便是今夜公主没能再次露脸,不曾参与这里的欢宴,没能叫她看到自己如此荣耀的一刻。
至于贺都等人,虽心中各自暗怀或嫉或羡或是不服的念头,但表面也都一起谢恩。
此时那些藩夷君长也领着身边之人纷纷出来,向着皇帝跪拜敬酒,以表敬服之意,场中的气氛,更是因此而被推向高潮,真真可谓是四方一堂,上下欢洽。
在今夜如此欢欣的气氛下,相比于天下第一得意人兰泰,全场最倒霉的失意人,毋庸置疑,自然是裴萧元了。
韩克让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的这个下属,一夜之间,就从满朝人眼里原本最有可能做成天家娇客的子弟,沦落成了如此一个无人留意的存在。
今夜,各卫出来的最出色的四个年轻子弟,正在场中受着皇帝的嘉奖,享受着无上的荣光,而自己原本寄予厚望的那个人,却又在外面,主动接替一名白天被熊罴抓伤的金吾军官,在安排今夜值岗的事。
不止如此,昨晚他被皇帝叫去,韩克让也是知道的。凭了自己的脸面,韩克让终于从杨在恩的口中打探到,好像是因他做的诗不合圣人心意,圣人发了一通的火。
种种事,叫韩克让对自己这个下属颇感失望,此事本不欲再多管,免得自己再生闷气,但是目睹今夜那几个跟随下属一同受到嘉奖的各卫上司,如范希明等,全是他的老熟人,个个意气风发,他的心里未免发酸,忍无可忍之下,命人再去将裴萧元叫来,自己等他在宴场的隅角里,见到人,开口便道:“你到底有何难处,或是哪里不行,你告诉我,老韩我能帮就帮,一定替你想办法解决!公主生得如此花容月貌,性情又是一等一的好,还是你的老相识,眼看就要被人夺走!你不心疼,我替你疼!你真甘心就这么认输,将公主拱手让人?”
他正苦口婆心地劝着下属,忽然停了下来。
从远处行宫的方向,正快马行来几人。当先那人风尘仆仆,正是昨日出发时因犯急病而留在行宫并未随驾同来狩猎的冯贞平。
此刻他却不知何故赶来,下马,穿过喧笑阵阵的热闹宴场,快步来到皇帝座前,行拜礼后,趋身来到皇帝身边,也不知他低声说了什么,原本正在与身畔几名酋王在谈笑的皇帝顿了一顿。
距离有些远,加上天黑,全靠火杖照明,故皇帝的神色看得并不十分清楚。但依稀还是能见,皇帝在短暂凝定过后,很快恢复如常,继续与身边人谈笑了几句,片刻后,才似借故起了身,往御帐去。冯贞平紧步跟上。
“冯贞平突然过来作甚?”韩克让立刻变得警觉起来。
“你随我过去,以备陛下传唤!”韩克让低声吩咐。
裴萧元早也将方才的一幕收入眼中,夜色中,目光微烁。他什么也没说,迈步跟了上去。
今夜絮雨并未参宴,她留在自己的帐中,坐在一张案后,就着明亮的银烛,低头执笔,慢慢地绘着一副反映御驾狩猎的画作。
在她公主身份公开后,此行同来的宋伯康等人自然惊骇不已。过后,絮雨私下见了他们一回,叫他们不必过于拘礼,称往后,自己仍是直院一员。众人欣喜不已,口中也都称是,但怎么可能真的敢再如从前那样和她相处。絮雨心里明白,接见过后,知他们此行作画任务繁重,便提出由自己画这一幅御驾狩猎图。
今晚外面这场猎罢而设的筵席,她虽没现身,但因两处距离不远,那边的喧笑之声时不时随风传帐入耳。不但如此,还有一个青头在,来回跑动,随时为她报告着宴场发生的各种动向。
“报——公主!陛下赐四位郎君各一条金玉带!还封兰泰郎君做了什么中书舍人!我家郎君去了哪里,没看见!”
没一会儿,青头再次钻进帐门,又滑跪到了絮雨的案前。
“报——公主!贺都郎君看起来很不服气!下来后,拿眼睛瞪着兰泰郎君,一个人咕咚咕咚地喝闷酒!我看他保不齐要找兰泰郎君打架了!宇文世子看起来不高兴!他总在张望公主的大帐,魂不守舍的样子!承平王子看起来好像在找人,东张西望!也不知道他找谁!韩大将军不知何故,今晚也很不高兴,沉着一张脸!还有,我家郎君还是不见人!我看来看去,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这小厮口齿伶俐,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是每回报告完毕,总要在后面带一句他家郎君如何如何。
“不用报告你家郎君去了哪里!我又没叫你看他!”
絮雨仔细地勾完一名随驾扈从的五官,又添上两绺胡须,眼也未抬地说道。
她记得陆吾司下的刘勃等人曾对她提过,希望她能将他们画入画作。正好便在这张画上,用他们的面容入画,等画完归入宫档前,也拿去叫他们看一看。
“得令!我不说我家郎君了!”青头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口气都还没喘平,扭头又要跑出去,被絮雨叫住了。
“等一下!”
“公主有何吩咐?”
青头赶忙停步,见公主竟叫一名小宫娥给他端来一碗甜酪浆,说是他来回辛苦,叫他喝了再去,欢喜地又噗通跪地,磕了个响头,这才双手接过,咕咚咕咚喝得涓滴不剩,抹了下嘴,飞快跑了过去。
“报——公主!”
才去,伴着一阵高亢的报告之声,见他再次气喘吁吁地钻入了帐。
“公主,好像出了点事!方才冯相忽然来了!凑到陛下面前,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陛下起身回了御帐,冯相也跟着进了!”
絮雨停笔,抬起眼,沉吟了片刻,撂下笔,从画案后起身出帐,往不远外的御帐行去。
行营前方的那一场筵席还在继续。
因行猎在外,不像宫中处处拘礼,皇帝虽已悄然退席,但此刻,除去少数人时刻在留意着皇帝的进退,其余大多数人仍未觉察,依旧还在纵情宴乐。
絮雨行至御帐近畔,看见了韩克让,连今晚在青头口里被提了无数遍的被列为失踪丁口的裴萧元也在。两人望去神色皆是凝肃,看到她来,一道行礼。
絮雨点了点头,脚步也未停留,从二人面前径直经过。御帐外的近卫见是她来,并未阻止,只宣:“公主到——”
她掀帐,走了进去,看见冯贞平跪在阿耶面前,应已禀事完毕,正在叩首。只听他用庄严而郑重的声音说道:“陛下!臣敢以臣的颈上头颅担保,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突然他看到絮雨进来,急忙噤声,却发现皇帝恍若未觉,连眼都未眨一下,公主也径自走到皇帝身侧,无声无息地坐在一张看去像是专为她留的坐榻上,顿了一顿,继续道:“虽说臣在赶来这里前,已拜请宁王守好濯秀宫,但保不齐太子若是知晓事情败露,有所行动,万一偷梁换柱,那便晚了!行宫到猎场,快马两个时辰足够来回,陛下若不信,何不立刻派人去搜检太子行宫!”
絮雨压下心中疑虑,望向阿耶,见他面上神色看去依旧如常,只冷声朝外唤了一句来人,很快,韩克让走了进来。
“你亲自带人,立刻赶回行宫,搜检太子濯秀宫,找到一口覆盖红缎的箱子,送来此地!”皇帝吩咐。
韩克让心中一跳,看了眼还俯伏在地的冯贞平,应是,退出去,拣了一队人马,又吩咐裴萧元留在这里,守住皇帝御帐,随即亲自带队,连夜赶往行宫。
冯贞平退出后,皇帝闭目,坐着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絮雨起身来到阿耶身旁,扶他,令他慢慢靠躺下去,这才轻声问道:“阿耶,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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