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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蓬莱客)


裴萧元口中应着话,见刘勃已上去和她招呼了,说这些天都不见她人,她应说直院有事,所以忙了些。刘勃又说几句苍山行的事,随后用带了点讨好的语气道:“听闻从前老圣人每回出行,都会叫画师作随扈图。这回若也如此,劳烦小郎君,千万记得将我画进去!到时我就在裴郎君的身侧,沾沾他的光!”说完,朝她拱手作揖,又回头看了过来。
她若也转过目睛,随刘勃看向他了。
裴萧元一时心跳得极快。
此时他身畔的另外几名下属听到,谁不知这新近得圣人青眼的小画师和上司的关系好,纷纷学起刘勃的样,围上去和她套近乎,希望到时能叫自己也入到画中。
她看向众人,仿佛被他们逗笑,抬起手,将下压的帽檐往上抬了抬。随她这举臂的动作,衣袖堆皱在了一起,一截雪腕露了一下,接着随她抬帽完毕,落臂,衣袖飞快舒直,将她玉臂又遮了回去。
“蒙诸位兄弟看得起我,若到时陛下吩咐我作画,一定会将你们画进去的。”她笑吟吟地道,态度随和而大方。
刘勃等人无不欢喜,轰然道谢。宋伯康等画院之人也知叶小郎君和裴萧元的关系好,见状纷纷跟着笑,宫门外的气氛难得如此热烈而轻松,引得几名宫卫也不停扭头张望。
此地不容喧哗,众人自然知这理,且各自都有事要办,叙话过后,拱手和她辞别。
终于,裴萧元等到她望来。
只见她的面上依旧含着方才那未消尽的笑意,目光在自己的脸上停了一停,继续含笑,朝他点了点头,随即收目,将帽檐复压下来遮住半脸,上马随众人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宫门之外。
当天,也是裴萧元亡母崔娘子的忌日。
当年的丹凤门事件过后不久,她便因忧思过度郁郁而卒,去世前并未接受崔道嗣私见她时提的愿抚养外甥的提议,而是命儿子出京,去投奔了远在西北的伯父裴冀。
自然了,这些都是旧事,而今裴萧元成年,崔府主母王娘子的态度也改了,此次对已故小姑的忌日看得极重,提早便将本家侄女王贞风叫来帮忙准备。这日在慈恩寺里大做法事,又因三天后恰是盂兰盆节,故这一场法事也将连做三日,以应盂兰盆节用佛法供养三宝功德、超度考妣宗亲莲品高增之意。
这不经意的偶遇过后,裴萧元很快便也收起心绪,入宫参会。
韩克让能坐稳今日位置,除去他有着早年追随定王阵前打仗出生入死的从龙功臣的身份,本身也非泛泛之辈,将此次的护卫计划制得极是周全,从出发到路上的驻跸再到抵达苍山行宫,不但每一步骤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甚至连每一岗位明卫暗哨各排几人这种细节末支都不放过,亲自一一过问。确定再无任何疏漏之后,方命众人散去,各作准备。
他也知今日崔府在慈恩寺为崔娘子举法会,会后,特意留了裴萧元,叮嘱他这几日不必为出行之事分心,先去照管母亲法会,至于陆吾司的事,自己会亲自帮他盯着。
裴萧元很是感激,郑重行礼,韩克让叫他不必见外,说自己当年也曾被崔娘子的义举所震动,时至今日,记忆犹新。今逢先妣忌日,又是他入京后的首次祭祀,身为人子,岂能置身事外,就当是额外给予他的休假,叫他尽管放心过去。
此事裴萧元本就有计划的,上司既也特意如此安排了,他便不再推脱,再次道谢,随后出宫,来到慈恩寺。
王家女娘贞风如她之前所言,对忌日一事极是上心,早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慈恩寺知是崔府为已故裴家娘子崔氏做法会,也不敢怠慢,让出整一个观音堂用作接下来三日的法会会所,主持法会的,也是寺中有名的觉慧,常出入皇宫为太皇太后和贵人们宣讲佛法的高僧。
裴萧元来到观音堂前,内中的法会已经开始。在缭绕的香烟和木鱼钟磬的合声当中,觉慧领着一众僧人们正在整齐地诵着经。裴萧元于门外听了片刻,听出他们诵的是般若波罗密多心经。接着他走到门外,第一眼看到的是青头。
最近他都在这里受着差遣,应也乏累不堪,耳中听着经文,人靠在堂门上,歪过去头,站着就打起了瞌睡。王氏被众多妇人们簇着,正坐在法堂中央的位置上。妇人们无不珠翠满头,绫罗绕身,她们大多应是来自崔氏或是王氏的亲眷,当中许多人,裴萧元此前连面也不曾见过,并不认识。
王贞风跪坐在王氏身边的一张蒲团上。观音堂中,今日只她一人打扮素淡,穿一领淡蓝襦,系月白裙,看去反而显眼。她正双手合十停在胸前,凝神若在虔诚祝祷。
立在堂廊下的崔府仆妇因裴萧元到来,发出了一点动静,引得她转头,看到是裴萧元,眼眸微亮,很快,起身轻步走了出来。裴萧元便随她来到堂外稍远一些的一片空地上,向她行礼,为此事劳她费心而致谢。
王贞风赶忙辞谢,笑道:“这种本来就是我们妇人操办的事,何曾听说过男子过问这些的,何况裴郎君你公事繁忙。再说了,有青头在,也帮了我不少,郎君又何必如此见外。”
裴萧元道:“那便不与你客气了,往后你若有事,也尽管开口。我若能帮,必会助你。”
王贞风望着他,顿了一下,随即深深向他行礼,低声道谢。
裴萧元摆了摆手。说完客套话,切入正题,提醒她法会结束后,将一应全部花费告诉青头,勿遗漏当中任何一项。王贞风听了,正要回话,身后传来脚步声,扭脸见是王氏出来了。原来方才有仆妇进去提醒她,裴萧元来了。
见王氏在几名仆妇的陪伴下春风满面走来,裴萧元便行礼,唤一声舅母,随即重复方才他和王贞风讲的话,却惹得王氏很是不悦,责备他一番,说崔娘子是自己小姑,莫说做这一场法事,本也费不了多少钱,便是当真要花许多,也是自己做长辈的当负担的,怎会要他这个做晚辈的出,若是传出去,叫别人如何看她。
她既如此发话,裴萧元便思忖将此次花费折作下个节次的拜礼送她,免得此刻争执不下,于是作罢,只道了谢。
王氏这才重又满意起来,将近畔的仆妇打发走,接着问了几句圣人此次出行避暑的事。这些事裴萧元自然不会多说,敷衍几句,听到王氏又道:“这回你母亲的法事,舅母一个人,便是三头六臂怕也照应不来,幸好边上还有七娘在。里里外外,哪一处没有七娘的功劳。不是舅母夸自家人,这么多年,我就没有见过像七娘这么好的女娘,长得百里挑一,熟读女书,人又能干。”
七娘便是王贞风的小名。她听到王氏在裴萧元面前如此称赞自己,便是再落落大方,也难免羞赧,一时面颊浮出淡淡红晕,慌忙要走,却被王氏握住了手,只得停步,慢慢低下了头。
裴萧元听到,再次郑重转向王贞风作揖。王贞风有些不敢看他,转向王氏道:“姑母!方才裴郎君已经向我道过谢了。”
王氏轻轻拍了拍她手背,以示安抚,笑道:“以你对二郎母亲的这份心意,他便是向你道再多的谢,也是应当。”
裴萧元神情如常,依王氏的意思,再次言谢。这时观音堂内诵经声止,开始招魂引魄,以渡苦海,一时铙钵喧天,木鱼声更是急震如雨,听去热闹无比。他便微笑说想进去了,说完,向着慢慢抬眼望来的王贞风略略颔首,迈步而去。
再片刻,也不知王氏和王贞风又说了些什么,王氏领着王贞风也转了回来,归坐。
王贞风静坐,等到这一段法事完毕,暂歇的功夫,悄悄转头望向裴家郎君方才入座的那角落的位置,发现他人是已不见了。
她寻一个借口出来,在观音堂周围走了一圈,没寻到人。终于还是忍不住,问裴家小厮青头,却听小厮说,主人方才叫他告知一声,他另外有事,先行去了,这边的事,暂再交托给她。
裴萧元离开了热热闹闹做着法事的慈恩寺,带着两名等在外的随从,悄然来到位于长安最南角的一个坊城里。
此坊远离闹市,当中除了一处占地极大的围起来用以为皇家种植桃、杏等鲜果的果园,其余地界,放眼望去,皆为荒田。只在果园近旁,一所废弃寺庙的周围,开垦了几片菜畦,聚居着大约二三十户的人家。
很多年前,在北渊一战里,跟随神虎大将军裴固出关狙敌的八百壮士身死。他们当中的部分人家因为各种原因,在战后只剩了孤儿或是寡妻、老母。朝廷将人都安置在了此处,叫男丁在皇家果园中做事,妇人则为内府纺绩织布,以此过活。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时至今日,这一群人已被世人遗忘。他们自生自灭,仿佛再也没有谁能记得起来,在这繁华都城的荒凉一隅里,至今还生活着这样几十户人家。更没有人想得起他们的父祖曾经为圣朝所立的功业,仅仅只是因为,他们不曾在皇家人争夺皇位的时候站对位置。
裴萧元走入这座头顶到处都是破漏天洞的荒寺时,心情是沉重的。
一直以来,他的伯父裴冀记着这些人,每年都会将他的俸禄和河东祖上田庄的所得折成钱,叫人送来这里济助。但伯父一生不营私业,两袖清风,祖上田庄也是不大,所能出的资助,毕竟有限。
当日曾追随他父亲战死的旧部,他们的妻儿老母,状况丝毫没有改善,如今还是只能凭着头顶的这几片破瓦聊以挡风避雨,艰难度日。
慈恩寺里正在举行的那一场盛大的法事,固然是对他亡母的追思,但裴萧元相信,母亲若真在天有灵,在她忌日到来之时,想必她更愿意叫他来此,代她探望这些父亲旧部的家人们。
他今天带了些钱来,准备各家发放一些,代替母亲表达心意。在经过那间门墙倒塌破败不堪的天王殿时,意外发现,殿中竟立着一尊崭新的牌位,龛前供着两柱清香,牌位所请之人,竟是他的母亲崔娘子。
他叫住了一个跟上来好奇看着自己的孩童,问是怎么回事。那童子穿件新衣,手里抓着一只果子,话还不大会说,喊来他的祖母。
裴萧元这才知道,原来昨日,已经有人来过了。
“是一个生得很俊的小郎君,说知道我们这些人家在此住了很多年,过来看我们。他给每家都发了两贯钱,一斗米,一条羊腿,还有布、鞋,连治头痛和痢疾的药丸都准备了!对了,那小郎君还说,过两天就叫人来帮我们修房顶,往后下雨,再也不用怕漏了!”
他到来的动静,将住这里的人都吸引了过来,听他问此,七嘴八舌争着讲了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欢喜的笑容。
“大将军和崔娘子虽然不在了,但裴家一直都还记着我们的。昨日那小郎君也说,他是已故裴门崔娘子的故人,是代崔娘子来看望我们的。今日是崔娘子的忌日,我们便在此立了一个牌位。”
众人说着,纷纷走了过去,向着牌位下拜磕头。
母亲的故人?俊俏的小郎君?
到底是谁?
裴萧元怔立了片刻,回神,吩咐随从将带来的钱发下去,自己转身匆匆离去。
他来到皇宫,等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心神带着几缕不宁。
片刻后,当日那名带着絮雨出过宫的宦官张顺独自匆匆赶来,听他问荒坊的事,迟疑了下,点头道:“郎君猜得没错。叶小郎君确实问过奴,是奴告诉他有这么一件事的。”
“他吩咐我,不要讲出去。”
这个白天剩下的时间里,裴萧元再无心思去做别的事了。
皇帝出行之事,不必他费神,韩克让刚给了他三日休假。
慈恩寺那边……
他在或不在,对法事并无影响。
实话说,心中固然还是有几分犹豫在的。但突然意外得知的这件事,对他的冲击,不可谓不大。他的那几分犹豫,很快就被心中如排山而出的感动和感激之情给冲得微不足道。
再忆起早上在宫门外和她偶遇的那一幕,他更是有了一种一刻也等不住的感觉,想再见到她的面,像从前那样伴在她的身边。无论她是登山还是作画,他都在旁守着,接她一起回城。
裴萧元从曹宦口中问来他们今日出行的路线,牵来金乌骓,出城便追了出去。金乌骓速度极快,随从坐骑脚力不及,很快就被他落在后面,甩得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但天公仿佛不大作美,傍晚,行至半路,竟雷鸣闪电,天下起大雨。他未携雨具,更不想因避雨而耽搁行程,冒雨继续前行。
不过,正如他跨下的宝马,狂风骤雨非但没有叫它退缩,风雨之中,它反而跑得更是酣畅,奋发扬蹄,他亦是如斯,天气丝毫没有影响他渴盼见她的心情。
这个晚上,最后当他独自骑马赶到画院一行人今夜落脚的所在时,天已漆黑一片,他更是浑身湿透,上下没一处是干的,靴筒里积的雨水几可养鱼。但他的心情,比之白天出发之时更为雀跃,甚至,有如还残带着几分平常少有的因在暴雨里放马狂奔而得的酣畅激荡之感。
这所别院位于山麓之中,夜雨方止,天籁寂静。他拍开大门,看见院内灯火通明,客堂的方向,更是飘出一阵隐隐约约的弦乐歌舞之声,仿佛内中今晚正在宴客。
出发前他是知悉的,这所位于城外山脚下的别院的主人,是龙武卫大将军范希明。他和对方平常虽无私交,但关系还算可以。
出来为他开门的人是此间门房,听他自报身份,说来找夜宿在此的一位宫廷画师,忙将他引入。
和裴萧元方才猜测的一样,门房讲,堂中正在举行夜宴,他要找的人,此刻应当就在那里。
裴萧元便往宴堂行去,快到时,遇见立在堂外的张敦义。
张敦义便是此前韩克让派去永宁宅的那位金吾卫副将。早上也是他带队护送画院的一干人出城。此刻他正亲自在此值守,忽然看到裴萧元浑身湿漉漉地走来,甚是惊讶,急忙来迎。听他说是有事来寻叶小郎君的,立刻点头,说人就在里面,领他往里走去。
裴萧元随口问,夜宴是何人所摆。
张敦义说,西平郡王世子宇文峙白天带队出城打猎,也入住别院,遇到画院的人,一改往日狂傲之态,于晚间设宴,力邀宋伯康等人入宴,众人受宠若惊之余,自然也不敢拂他脸面,欣然赴宴。人都在里面了。
裴萧元不由一怔。
他当然知道,范希明是宇文峙的上司,也是西平郡王的故交好友,平日对宇文峙很是照应,将城外别院借他打猎暂住,再正常不过。
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么巧,会是同一日,宇文峙也出现在了这里。
此时他已行至宴堂近畔,听到里面乐声大作,节律急促而激扬,他听出来了,奏的是破阵乐。
“是否要卑职去将叶小郎君请出来?”
张敦义知宇文峙和他有些怨隙,怕不方便,迟疑了下,问道。
裴萧元略一犹疑,叫他不必打扰众人兴致。
他自行登阶,行到宴堂之前。
慢慢地,他停了脚步。
堂中灯火辉煌,东西北三面均设筵案。宋伯康等人果然都在,各人酒应已喝下不少,满面红光。宋伯康更是醉态毕露,坐都坐不稳了,半闭着眼,歪靠在坐床上。
她也在。一个人坐一张独席,背靠隐囊,正在望着堂中那随了乐曲在献舞的人。
献舞者不是别人,正是今晚此间别院的半个主人,西平郡王世子宇文峙。而那十来个原本应当作舞娱宾的伶女,此刻反倒全都站在一旁观舞去了。
原来方才筵席正酣,她们如常献舞,宇文峙忽然站起来将人赶了下去,自己拔剑,说,圣人苍山之行在即,到时他是破阵舞的参与勇士之一,命乐工奏破阵乐,他要亲自舞剑一番,为今夜筵席助兴。
欢宴若逢高潮,主家兴起,亲自上场为宾客奏乐或是起舞,这是常见之事,本没什么。但世子看去已是醉酒,方才提剑走出来时,脚步都显踉跄。
众人原本有些担心,但他自己要求如此,谁又敢拦,只能看着他上。不料,他看似半醉,在乐声奏起之后,应着歌节,转腕旋足,剑光便随之飒飒而动,时而沉凝有力,如若岳峙,挟持风云之势,时而迅捷,如若闪电裂空,清光流过,时而横击,时而劈刺,身姿矫健如龙,腰背又灵动如蛇。
一场剑舞下来,直叫周围之人看得目不转睛。
忽然此时,破阵乐停,他随之收势。
伴着最后一道在空中闪掠而过的剑光,他倏然收步,横剑在了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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