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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蓬莱客)


这老鸨丝毫不知几天前卫茵娘这里藏起个养伤的人,只怕得罪买断玉绵的贵客,跟了上来,拼命劝阻。
阁内几人脸色俱变,相互看了一眼。
没想到人来得竟这么快。
外面刘勃被这老鸨缠得心头怒起,命人抓住直接叉了出去,任那老鸨在后面嚷叫,自己带着人便入了这处位置闹中取静的所在。
循例,先堵各门,检查庭院,连一处角落也不得放过。不见异样,随即登上楼梯,来到阁楼廊下。
窗内透出灯火之色,门却紧闭,拍了几下,不闻回应,他一脚顶开,领着人穿过一间无人外间,又过一道内廊,经过时也都仔细检查,最后入了一间看似寝堂的内室。
面前是道静静低垂着的帘障。刘勃一把掀开,抬眼看见对面一张壶门床上委婉半卧一名春衫丽人,姿容妩媚,体态动人。丽人对面一张榻案之前,有人手执画笔,背对着刘勃,正在纸上描绘画像,看去是个画师。
此二人一个摆态,一个作画,聚精会神,心无旁骛,直到刘勃此刻掀帘闯入,那卧在床上的丽人才惊觉过来,轻呼一声,飞快地坐了起来。
“金吾卫例行检查!全都起来!给我站一边去!”
刘勃大喝一声。
画师手提画笔,应声转脸看来。
刘勃当场双目圆睁,未免惊异万分。
“是你?你怎会在此!”
他一眼便认了出来,此人竟是前些时日他曾替裴司丞送去传舍的那个叶小郎君!
大约十来天前,陆吾司布在城东的暗探留意到了一处可疑的宅邸。
有一户报备称在东市贩卖布絁的商人于此租下空屋并入住运来了货。
这本没什么。城内几乎每日都有新的商户自四面到来。但如今情况特殊,而商人是长安城内最方便的能够掩饰不法行为的身份,既可配备人手,也有理由到处走动,因而上面有令,对任何新到的落脚之人,尤其商贩,必须进行查勘,排除可疑。
暗探如常那样留意了下,随即发现不对劲。
这一拨人不像正常商人那样每日频繁外出,落脚之后,偶只早晚驱着货车出入,到了闹市,队伍往往便会少掉几人,不知去向。于是指使市场内的客商上去搭讪,称欲大量进货,对方反应也不像正常商贩那样热络,便将情况上报,随后得到指令,在周围加强监控。不料接下来,两天都不见人出来了。
负责此事的刘勃觉察不对,下令入内检查,竟发现人去屋空,内中只剩布匹。猜测应是监控被对方发觉,此坊颇多林地,利于藏身,那些人趁夜悄然出屋,天明散入别处,继而不知去向。
此便是那日清早他匆忙去寻裴萧元要禀告的事。
收到消息后,裴萧元当日亲自过去检查。虽然对方行事谨慎,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生活痕迹,但在仔细搜查过后,他还是于屋后发现了异常,掘出一堆已埋起来的药渣。经郎中辨认,其中一味血竭,又名麒麟竭,是治创伤疮疡的灵药。由此推断,此前有人躲在这里养伤。对方转移仓促,极大可能伤处并未痊愈,而这一味药材来自真腊和林邑国这些海外南洲,价高量少,长安诸多药材商铺也非家家备货。
陆吾司随后进行大量的暗中调查,得最近五六天内,全城共计百余人次买过这种药。在一一排除之后,剩平康坊的一间药材铺,查无用药对象,且售药材的时间为夜晚,当时坊门关闭,买药之人不大可能来自别的坊城。
以上推断,此前那逃走的可疑之人,此刻极有可能仍藏身在平康坊内继续养伤。
此便是今晚这一场突发的坊内宵禁的由来。
刘勃带几个手下搜查到了这里,万万没有料到,竟遇上熟人,惊愕间,见叶小郎君也认出了自己,状若被自己吓到了,忙解释:“今晚捉拿飞贼,坊内临时夜禁,故方才闯了进来。小郎君你怎会在此?”
絮雨醒神过来:“原来如此。今晚我来此,是为玉绵娘子作画像。方才画得太过入神,也没听到外面的响动,实在是不该!”说着就要搁笔前来迎他。
刘勃摆手示意她自便,走到铺着一张足有人长的画纸的长条案前,看一眼她方才画的像。虽才勾线定骨,初具眉目五官,画上人却已一目了然,作凭几半卧状,正是对面那正背过身在匆忙披衣的秋娘。
絮雨解释:“我前些天不是在慈恩寺为西平郡王妃作追福画吗?恰好这位玉绵娘子也去拜佛,路过石室,看到了我的画,有幸得她青睐,叫我来此为她画一私像,好拓转制成屏风。今晚无事,我便来了,没想到如此巧,竟会遇到刘司阶。”
刘勃继续听她说话的同时,眼已暗暗扫了一圈寝堂,看哪里可能藏人。
床脚平矮,几乎与地齐平,断不可能容得下成年人躲在下面。
床帐之内,被衾薄软,也是盖不住人的。
他一边在口里哦哦地应,一边作踱步状,走到窗扇后,顺手推出去检查外面。
窗阶外也无人躲。
最后只剩屏风旁的暗阁。
此时不用他开口,那秋娘自己识相,立刻走去,主动推开隔门。
刘勃向近旁几个手下打个眼色。几人入内,一阵查找,出来后,冲他摇了摇头。
此间应当是没问题的。
想到小郎君和司丞关系匪浅,刘勃自然不愿得罪,忙笑道:“方才多有惊吓,小郎君你继续!无事了,我不打扰,先行告退。”
絮雨含笑点头,依旧立在画案前:“那我不送刘司阶了。”
“不必不必,你作画要紧!”
刘勃带着手下正要走,听到外面楼下的庭院里传来一阵入内的靴履声,夹着方才他命人叉出去的老鸨的连迭抱怨声。
“裴司丞,你要替我做主,你那手下太过无礼了!方才他叫人丢我出去就算了,还带着这么七八个粗汉子闯进我女的屋!司丞你瞧瞧,这上去都多久了?孩子都能生一个了!他竟还不下来!他安的这是什么心?莫不是觊觎我女儿的美貌?哎呦我的屁股啊,哎呦我的女儿啊——”
刘勃心里暗骂老鸨,快步出来,果然看见上司登楼也来了。
这间青楼位置绝佳,差不多就在本坊的正中央,利于消息发送和接收,故方才裴萧元就在附近街口分派任务,各队分头往四面进行逐一搜查,他自己就在附近巡行,正好遇到这老鸨抱怨个不停,听到刘勃就在这间小楼里,便也上来察看下情况。
“见过司丞!”刘勃急忙见礼,解释是这老鸨阻拦,不让自己上,所有他才动的手。
裴萧元停在门廊上,望一眼透出灯火色的深门里,问道:“此处搜完了?”
“是,都检查过了,没什么情况,属下正要走。”
裴萧元微微颔首,环顾一番四周,转身迈步去,刘勃疾步跟上去,口中说道:“司丞你说巧不巧,叶小郎君今晚恰好也在此,在替此间的秋娘作画像。方才我进去,乍见到小郎君,实在没有想到,倒是吓了我一跳。”
裴萧元正待走下楼梯,闻言,慢慢转头,再次回望一眼那面门,步足停了下来。
陆吾司的人走后,秋娘玉绵回到了方才的位置上,摆好坐卧的姿态,她对面的絮雨也继续提笔描绘她的姿容,忽然此时,外间又起一阵脚步声,很快,有人转过那道帷帘,走了进来。
玉绵在闪目间望向对面。
这一次来的,不是方才那全副武装的金吾军官,而是一位看去十分年轻的男子。
他穿着一袭文青色的常便袍,腰上系了条惯见的玳瑁饰的蹀躞带,面容清朗,神色舒展,不带丝毫刻意的压迫之态,人若散着一缕青淡的沉水香的气息。
但自这个年轻男子现身的那一刻起,气氛陡然急转。在他于屏风旁立足,抬起他那两道若青锋般湛利的目光扫过来的那一刻,玉绵呼吸不由随之一滞,心也紧跟着猛地悬了起来。
她是第一次见到此人。但从紧跟着他又返回的方才那金吾军官的恭敬表情来看,眼前这个年轻的便衣男子,应当就是李延和部曲们口中提及的那个“裴二”了。
她的指甲已深深地戳入手心,却丝毫也不觉得疼痛,只屏着气息,眼睁睁地看着这男子在环顾一圈后,目光看向絮雨,不疾不徐地迈步,走到她的身边,一言不发,微微低面,状若看起了她作画。
在他的注目之下,絮雨提着画笔正在纸上游移勾画美人的手转为迟缓,凝滞,最后,完全地停了下来。
她慢慢抬起眼,对上了裴萧元盯着她的一双眼。
在二人四目彼此相交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刹时若明镜般透亮。
他方才根本没有看她画的是什么。
他一直在看的,是她的脸。
她的眼睫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片刻后,刹停和他的对望,慢慢垂落眼皮。
于此间寝堂内那若死亡般自四面八方压来,迫得人透不出气的凝寂当中,裴萧元忽然缓缓俯身下去,状若要细看她画作上的某些细节。
此时茵娘脸色煞白,若非身后靠着床栏,怕不是摇摇欲坠,几乎连坐都坐不住了。
方才就在刘勃和假母在院墙外拉扯之时,此处迅速布出了一张下方空间能够容人的画案,铺了面四面垂悬下来、长有尺余的绵锦案障。两名部曲自小窗跳楼,从暗巷遁走,而李延,他将两柄匕首深深地钉嵌在了画案两侧的左右牙边之上,以此为双手的借力点,双足抵着画案的腿角,凭一己之力,将他整个人悬空地平撑在了画案的案面之下。
茵娘本担忧李延的体力,不知如此状态,他能支撑多久。然而到了此时,她本来的担忧已是彻底失了意义。
此人若再继续俯身,只要下去数寸,他便看到潜藏在垂落的绵锦案障后的李延了!
此时絮雨那握着笔杆的手依旧悬停半空,笔尖上凝聚起来的那一点墨却再也支撑不住,啪地一下,溅落在了画纸之上。
他微微一顿,抬眼,再次望向她。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圆地睁大她的一双眼眸,和他再一次地四目相交在了一起。
在这双圆睁的睛眸里,是怎样的一种眼神,惶恐,惊骇,绝望,若还夹杂了几分或许连她自己也未曾觉察到的无尽的恳求,乃至卑微的乞怜。
在钟漏里流走的光阴若也凝停了下来。
茵娘此时正经受若赤足踩在烧红的烙铁上的煎熬。
在这痛苦无比的漫长煎熬里,忽然,她竟看到一线生机。
那年轻男子又慢慢直起身,抬臂,手探向絮雨那握笔的手,将她因指捏得太紧以致在空中略歪斜的笔杆扶正,道:“记得早些歇息,勿过劳。明日还要入宫上值。”
扶笔中,他的指触擦过她指,凉若冰水。
他转身迈步走了出去,向着还等在屏风侧的刘勃点了点头:“走吧!此处确实没有问题。”
七八人步下阁楼的橐橐的杂乱群靴之声渐渐远去,彻底消失在了耳际。
絮雨再也撑不住了,只觉呼吸滞窒,四肢松软,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笔抓握不住,自指间滑脱,坠在了画纸之上。
她也一把攥握住了画案的边沿,人才没有当场软坐到了地上。
此时画案面板下的李延亦跟着摔落。
回魂过来的茵娘因极大的庆幸喜极而泣,冲去闭紧门闩,回来扶助李延起身。
他腿上的伤因方才的发力,此刻又渗出血,染红一片织料。
他背靠着画案的一条腿,在茵娘为他处置伤处时,一直紧紧地闭着眼,人一动不动,直到片刻之后,茵娘转到絮雨面前,感激万分地向她再次下跪叩首。
“幸有公主急智,总算是躲了过去!苍天有眼,将那裴中郎也瞒了过去!”
絮雨恍然未作反应。
李延此时慢慢睁开了眼眸,也转向了她。
“方才多谢你了,阿妹。”
他凝视着沉默的絮雨,苍白的面容露出微笑,轻声说道。
是夜,这一场临时发生的夜禁搜捕持续到天明。
在晨鼓咚咚响起坊门打开的时候,一个消息在坊中流传开来。
据说昨夜位于中曲金风楼畔的一间青楼内,搜捕到了一名近日才入住的过所造假的商贩。此人应当就是飞贼,因他随后拒捕,竟飞檐走壁,被金吾卫追了几条街,最后是在他试图越过坊墙逃窜的时候,对面射来一排弓箭,这才扑落在地被捕。
不止此人,另外也在北曲的一道暗巷内,抓到两名潜藏的人,应是飞贼同伙。天亮之后,听闻昨夜搜检出飞贼的青楼的老鸨和相关□□都受到了严厉的审讯。不止如此,那秋娘哭闹上吊,整间青楼被迫闭门了一天,没法迎客。
这消息令平康坊的众多青楼和妓馆也跟着骚动了一天,其余假母和秋娘们幸灾乐祸,甚至纷纷结伴过去瞧热闹,气得倒霉的老鸨带着女儿们出来泼水赶人,十字街口笑声不断,煞是热闹。直到日近黄昏,平康坊内的高楼华屋次第燃灯,渐渐歌舞再起,欢声笑语,来自昨夜那意外的余波才彻底地平息了下去。
白日告终。挨到皇宫即将闭门的最后一刻,絮雨才走出集贤殿的直院。
今日整整一天,她都如在梦游,丢三落四,甚至犯了几个新手才会有的错误。连宋伯康也留意到了,以为是她身体不适,叫她可以提早出宫。
但她不想走。
她一种预感,于她而言,昨夜的那一件事,还远远没有完结。
这个黄昏,几乎是一步一步地挨着,在宫门卫不耐烦的催促声中,她被迫出了这个替她临时提供了一日庇护的地方,回到了她如今还暂住着的传舍。
此时天已黑透,她自传舍小门入内,心不在焉,眼漫看着脚前通往上方的步梯,迈着虚浮的脚,往她住的小楼上去。爬到一半之时,她忽然停住,只觉腹内整团的五脏六腑都猛地搅在了一起,颤了一颤。
裴萧元就静静地停在这道步梯的尽头处,若已在此等她有些时候了。
“你随我来。有事问。”
他的声音端凝而冷淡,言毕,没有任何停留,快步自她身畔擦过下了楼,率先走出了传舍的门。
絮雨被带到陆吾司的衙府里。
他没有走正门,领着她自暗门进,穿过条抬头只剩一线天的两侧皆为高墙的狭窄通道,入了间位于衙府隅角里的屋。
屋内有一通往地室的入口,门为铸铁所浇,门后漆黑一片,如一条下往地底深渊的路。
他自一名候在此的他带自甘凉的亲信手中接过火把,照出门后延伸往下的石阶,领着她,走进了门。
身后,发出一阵沉闷的铁门缓缓闭合的响声。
絮雨下意识扭头回望。身后那片亮光消失了。
这一刻,若不是眼前还有他手中那一团火照出的光,几乎令她升起了一种犹如当年还是小女孩时一个人逃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的感觉。
她极力驱走这令她不适的联想,紧紧地随着走在前的这男子的影,不敢落后半步。
他手执火把,引着她继续往下。
在这间能嗅到隐隐霉气的黑暗的地下石室里,除了她和他发出的单调的步足之声,耳边再听不到半点别的任何动静了。
最后她跟着他来到一间四方的石屋里。
他擎举火把,靠到一架用铁链悬垂自顶的巨若面盆的灯碗里。巨碗内的火油引燃,火苗沿着碗壁自碗底舔舐着卷了上去,聚在一处,轰一声,一团巨硕的火舌便纵跃而起,呼呼燃烧,照亮石室,他二人的身影也交扭一起,在四壁和头顶之上投出黑色的陆离的形状。
他顺手将火杖投入巨碗,随即转身朝向她。
“昨夜藏在你画案下的人是谁?”
他开了口,说出带她来此后的第一句话。
她沉默着。
所置身的这充满压迫之感的封闭空间,令原就不适的她倍感气闷,呼吸不能顺畅。
他若觉察了些她的情状,环顾四周,语气缓了下来,又道:“此处说话方便,所以带你来了。你可放心讲任何在别地不能讲的话。讲完,我便早些带你出去。”语似含了几分诱导。
絮雨极力定着心神。
他会问出这句话,原就在她预料之中。
这正是整整一个白天,她人都魂不守舍的原因。
昨夜他分明已发觉画案下的秘密了。只不过没有继续下去,揭开那一方遮挡秘密的案障而已。
这一点,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她的堂兄李延,当年并未如她以为的死去了。
长安宫变的时刻,他人在外,正代他的父亲景升太子,去迎那一支预计里早已该到的军队。但他没能等到。
是忠于东宫的部下抢在赶来杀他的人的前面,送来了宫变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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