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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蓬莱客)


他语气坚决。对面二人无可奈何,对望一眼,怏怏作罢。
裴萧元看了眼天色,催促二人返回。李诲应下,依依不舍辞别,盼他早些回来。裴萧元一一答应。李诲待去,忽然仿佛想起什么,迟疑了下,问:“师傅你是要去哪里?”
裴萧元含糊道是约了人,在此等着。
“师傅你就要走了,不去看下我姑姑吗?”李诲吞吞吐吐道,“她不止肩伤,手腕也割伤了,一定很疼……”
裴萧元心咯噔一跳,问是何意。李诲便将此前自己去追她,遭张敦义阻拦,她刀划手腕方得以连夜赶回的经过说了一遍。
裴萧元一呆,许久不答,忽然醒神,只吩咐二人尽快入城。李诲只得怏怏而去。
目送二人背影消失,他在原地又静静停了片刻,在天黑下来,暮鼓歇止的最后一刻,入了城门。
他独自到了皇宫之外,叫出宫监张顺,叫他代自己去给公主传一句话,请求一见。
他在雪地里等了许久,才见张顺匆匆出来。
她不在紫云宫,不在寝宫,连羽云楼那里,张顺也去找了,同样不见人。
道是傍晚好似从夹城出了宫,不知去了哪里。
“或者……驸马先回?今日大军出征,公主应是事忙……奴替驸马守着,看到公主回,便立刻传话……”
张顺小心地道。
雪夹着寒风,如成团的撕碎的棉絮,纷乱扑打在他面上。
出来得太急,他忘戴雪笠,方才又等候许久,发顶积白,渐渐又融在了他微温的额面之上,化作冰水,一道道,沿着颈项,流入他衣领的深深之下。
羽云楼的那一夜,虽二人都未曾明说,但在她为他开门的那一刻,彼此其实便已是知晓对方心意了。
他舍她去了。
而她,也不会阻拦,将来也不会再像那夜那样,在他面前流露出无限的小女儿之态,再邀他亲吻,问他喜不喜欢她了。
尊贵如她,今又形同摄政,早晚已是席不暇暖,她何来还能有半点多余的眼光,能投到他的身上。
她不惜割腕回来,又奋不顾身替他挡剑,只是出于她的善。不愿一个曾战死的将军之子,再继续死于她父亲的手。
裴萧元看着自己那丑陋而骇人的断指之处,彻底清醒了过来。
“不必打扰公主了。就这样吧。”
他上马挽缰,轻轻催马,掉头,离开了皇宫。
他一路冒雪,出城回到了屯营,一路再无别事,只在门口被守卫告知,顾十二方才折回来告假了,道是今夜不回,明早五更前必定返回,绝不耽误大事。
裴萧元道了声知道,继续入内,将马交给一名来迎的随从,踩着咯吱咯吱作响的积到了靴踝的积雪,回到了自己住的营房。
走到门口,在他抬起头时,他的脚步不由一顿。
那伤指的断处,亦是跟着隐隐抽了一下。
他记得自己出来时,天尚未黑,屋中并未亮灯。然而此刻,却有昏黄灯火自门窗之后隐隐透出,看去……充满温暖之感,似有人正待内中等待。
他定了定骤然跳得加速的心,缓缓迈步,终于走到门前,在迟疑间抬臂,正待轻轻推门,只听屋中发出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那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打开,钻出来一只圆溜溜的脑袋。
“果然是郎君回了!”
青头眼睛一亮,喜笑颜开,忙不迭冲出来,去抢那一条还缠在他手掌上的马鞭。
“郎君快进来!外头雪下得好大!”
裴萧元没动,在门外默默立了片刻,终于,迈步走了进去。
青头将他马鞭挂起,又来替他脱除外衣,摸到他潮湿的内衣领缘,嚷道:“哎呀!竟然濡湿衣裳!这么冷的天!郎君快去换吧!我替你取干净衣裳。”说着匆匆去解包袱。
裴萧元只觉又倦又累,此刻不止是手疼,连脑袋都开始抽痛。忍着烦躁,问他怎会来此。
“我自然是要跟郎君同去的!郎君去哪里,我便去哪里!贺阿姆还叫我给郎君带了几件冬衣来。”
裴萧元不再说话了,闭唇走到炉边坐下,除着沾满雪泥的沉重的靴。青头捧来衣裳。裴萧元换衣,青头便拿了他靴,走到门口,蹲在地上,一边拍去靴靿上的雪泥,一边道:“公主傍晚竟然回了趟家,不止如此,你猜还怎么着——”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转头看着主人,见他果然停了正掩着衣襟的手,扭脸在看着自己,得意起来,这才道:“公主还留下吃了顿饭,叫我们都和以前一样,该如何如何,只管替郎君守好家,等郎君打完仗立功回来。她还说,她若是有空,以后也会再来,这才走了!大家终于安心了!”
裴萧元定住了。
“还有!”
青头又道,“公主临走前,还叫我和郎君说一声,叫你今夜得空,便去渭河边,你从前祭祀过大将军和崔娘子的地方。有人要替你送行。”
“这到底是谁……大冷的夜,要到那地方去……”他嘀咕着。
裴萧元一动不动。
“郎君抬脚!”青头弄干净靴,拿回来蹲下去,要替他穿回去。
裴萧元突然反应过来,夺过,自己套上,接着,直挺挺撅身站起,飞快掩衣,着装毕,他一把摘下马鞭,开门便朝外大步而去。
第136章
他骑马出了屯营,沿着城墙外的野道朝城北的方向疾驰而去,冒着风雪,一口气赶到渭河之畔。
今夜,渭河之水平缓东流,宽广的水面之上,飘落着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他下马,狂奔着,冲到了他曾数次到来过的那片祭祀的岸。
此地并不见人,却多了一只祭龛。龛中整齐地摆着香炉和祭果祭酒,几炷清香正在炉中静静燃着,散升起袅袅的几缕香烟。
香火已是燃过半了。
那种本不可能、却陡然变作是真的感觉,霎时愈发强烈。
裴萧元的心咚咚地跳。
可是人呢。人到底在哪里。
他在眼前那一片茫茫的大雪夜幕之下极力睁目,正要寻望周围,忽然,身影迟疑了一下,在停了几息之后,他突然回过头。
就在他身后,不远之外,一片水边的陂岸地上,一道身影抱膝,正静静坐在一块青石之上,望着对面的静流渭水。
她从头到脚,被披裹在一袭厚厚的缘镶白裘红色连帽披风里。
那红,是五月间石榴怒放的红,即便在如此浓重的夜色里,亦是焮赩耀目。一阵大风裹着雪片朝她扑去,卷得披风角舞,望去,如一团灼灼跳跃的火,映亮了她足下白皑皑的雪地,再一路烧来,霎时烧红了定立在水边的年轻郎君的一双眼目。
裴萧元忘了一切。他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便是双眸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他看见她转过来那一张被护在了雪帽下的娇美面颜。在和他四目相交的那一刻,她又仿佛朝着他浅浅一笑,接着,起身上了岸,在纷纷洒洒的大雪之中,向着自己走了过来。
“你来了?”絮雨停在了他的面前,朝他含笑点头致意。
他不答。
她继续道:“明日你便北上。说起来,我为裴家妇,也有段时日了,却一次也不曾祭过舅姑大人。我听青头说,你会来此祭大将军和崔娘子,今夜我便也效仿,贸然前来。倘若有所冒犯,或是为你所不喜,还望见谅。我实是诚心一片。”
裴萧元终于惊觉过来,仓促摇头:“公主言重了——”
他听到一道嘶哑的极是难听的嗓音自自己喉间发出,停住,稳了稳神,才又开口:“先父先母地下有知感动,只会欣喜,何来冒犯之说。”
絮雨点头:“如此我便安心了。”
她转向祭龛,取了祭酒,来到水边,缓缓酌于水面,又虔诚敬拜了片刻,走了回来,看了眼已积在他肩上的薄薄一层细雪,道:“这里无遮无挡,你随我来。”
她说完,从他身旁走过。裴萧元默默迈步跟随他前方一道红影。二人一前一后,沿着岸边的雪地,走出去几十步,一缕细细的暗香幽幽沁入肺腑。
岸边林陂之下,一座残破离亭,挂着几盏照明的琉璃宫灯,绽着花萼的梅枝静静地探入亭角。
梅枝下,一只暖炉烧得通红,中央摆着一张小案,两边各设一垫。
杨在恩带着人垂手立在亭外,看到二人来了,行了一礼,领人无声无息地退开,消失不见。
絮雨率先入亭,振了下披风襟摆,抖去上面沾落的雪,接着,脱帽,转头,邀望他一眼。
裴萧元随她入了亭,站定。
絮雨端正地跪坐到了其中一张垫上,含笑示意对面,请他入座。待他也坐定,两人相对,她伸手,从小火炉旁提起一只银壶,一边为他斟着不知是何的温茶,一边随口似地问了一句:“你喝酒了?”
裴萧元下意识地握了握袖下的伤手,待要否认,见她抬眉瞥了过来,一顿,低声道:“只喝了几口。”
“手很痛吗?让我瞧瞧。”她轻声说。
他只觉后背暗暗卷过一阵火烤似的涨热,仿佛在她面前如赤身般无所遁形。带着几分暗惭,立刻摇头:“不痛。”
她也未坚持要看,为他斟茶完毕,替自己也倒了一杯。
“此为花椒茶。”她说道。
接着,她解释:“从前我跟着阿公住在庐州之时,邻人每逢岁末,会在山中采集花椒,做岁夕饮用的花椒酒,道是饮了,来年便可祛灾辟邪。你明日北上,为国而战,恰又逢岁末,我无以为表,便以此寄意,以茶代酒,为君送行。”
“愿郎君此行,无往不利,早日平安归来。”
她说完,举盏朝他致了一礼,接着,自己先饮了下去。
她今夜梳了高髻,无多余装饰,只在乌黑如若鸦羽的发髻两边,各插一只破云弯月玉梳。亭顶的琉璃风灯轻摇,映着亮堂堂的炉火和她身上的榴红衣,在她莹洁亦胜过月的一张面庞上,投下了一层烁动着的珠光和霞影。
裴萧元凝望着她,举起茶盏,一饮而尽。
“多谢公主。此去我必竭尽全力。”
当放下茶盏,再次抬眼,他已恢复自己向来的沉稳之态。她却微垂螓首,双目落在了面前的茶盏之上,仿佛怀着心事。
“你……伤如何了?”
他等了片刻,终于,当忍不住问出这一句话时,那在他心中已压坠许久的负疚和随之而来的懊悔也满涌而出。
“我听说……你还伤了自己手腕?”
他究竟是何等狠心之人,在这一刻,竟还能忍着,不去拿她手腕亲自察看,他在心里茫茫然想道。
她沉默着。
风时不时吹进来几片雪花,沾落在她鬓上,又融化,消失不见。却有一片分外坚持,始终紧紧贴吻着她的发丝,不肯离开。
又一片,悠悠飘落。
原不是雪,是亭角上的萼梅瓣落。
“全都是我的过错。”他凝视着,压抑着胸间闷涨的钝痛之感,继续用平稳的语调说道。
“倘若我那夜没有入宫,你便不会因我而一再受伤。我该死。此生无论如何弥补,恐怕都将无法回报公主了。”
她依然沉默着。
一阵寒风忽然从她身后的河面上卷来,挟裹着大片的雪,猛地扑入离亭,吹得她发上的两片梅瓣随着雪片消失,她人更是微微摇晃,仿佛下一刻,便要被这风雪吹倒在地。
裴萧元一下站了起来,掀起自己大氅,俯身向她,挡在了她的身后,将她整个人掩在了自己的氅下。
“我送公主回吧!”
他决定就此终结了。
能如此意外见上一面,喝过她的饯行茶,于他而言,已是足够。
絮雨却没有起身,只抬起面脸,看着他问道:“那夜,如果你知道我会因你而受伤,你还会去吗?”
裴萧元一怔,随即断然摇头。
絮雨一笑,轻声又道:“那么过后呢?在你已经知晓我阿耶是北渊之战的主使人后,你还会因为我,一直都那样忍下去吗?”
裴萧元低头,看着被庇护在自己大氅里的她,不答。
风消失了。
“请郎君归坐。”絮雨说道。
裴萧元收回自己的大氅,慢慢退坐了回去。
“方才你说你错了。你并没有错。真相残酷,但必须直面。逃避是没有用的,这个道理,我也是最近才清楚地知道。此前有些事,我也一直在逃避。”她悠悠地道。
“便好像方才你说,你若知道我会受伤,可以为我忍下那一次。甚至,你能够忍一辈子。可是,我不能这么做。”
“这件事,你非但没有半点错,错的,反而是我。你无须有半点自责。”
见他神情微动,似要开口,絮雨摇头:“我之所言,完全出于肺腑。”
“倘若说,迄今为止,活到如今,何事是我做过最为后悔的,那便是我叫你做了我的驸马。”
裴萧元的眉微微动了一下。
“自然了,错不在你,完全在我。”絮雨续道。
“你不必有半点自责,该自责和后悔的人,应当是我。”
“嫮儿!”
裴萧元忽然叫了一声她的小名。接着,他挺身前倾,双手按压在了案面之上,朝她靠了些过来。
他望着她,眉峰紧皱,目光中满是复杂难言的神色。
仿佛是第一次,在两人亲密之外的时刻,听到他如此叫自己。
絮雨微微一笑,掌心朝天,以讨要的姿势,向他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
“你的鱼符,可还带在身边?”
裴萧元起初仿佛一怔,在短暂的茫然过后,他沉默着,不答,身体一动不动。
“倘若在,便还给我吧。”
絮雨说道。半晌,见他恍若未闻,只那样看着自己,便也如他那样直起身,朝他也倾身靠了过去,等臂可以够到了,她的手便缓缓探到他腰间蹀躞带的位置,寻到了一只小皮袋,摸索着,掏了进去。
指尖触到一面冰冷的硬物。她顿了一下,拿住了,待要抽出,忽然,手背一凉,一只大手压了下来,五指攥拢,登时将她的手连同指尖之物紧紧包住,一下便阻了她的抽离。
在絮雨的记忆里,他的掌心一向是干爽而温暖的。然而此刻,这只攥握着她的大手,触感却是如此的冰冷。粗糙而冰冷。
她试了下,想抽离,无论如何也抽不出,反而被他攥得更紧。
“嫮儿,对不起……”
中间隔着一张小案而已,二人皆是微微倾身朝向对方,她一手又被他如此握住了,两张脸面便不可避免地靠在了一起。
距离是如此之近,在他又涩声唤她,哑声说对不起之时,絮雨那敏感的耳垂,甚至能清晰地感到他扑面而来的气息不稳的阵阵热气,竟给她一种即将就要亲吻上来、耳鬓厮磨的错觉。
她的眼睫微微颤抖了一下,停止了试图抽回手的举动,任由他握着。接着,她慢慢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和他便如此四目相交地对望了片刻,她的唇边忽然浮出一缕笑意。
“裴二,”她亦改口,不再唤他是郎了。
“你曾说,你第一眼便喜欢我,我是你心上的人,对我而言,这便够了。真的。”她轻声说道。
“你已有了心结,你我都清楚这一点。事已至此,即便这次你又对我心软,继续维持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也将不复是你第一眼便喜欢的那个人。我不愿等到那一天,遭你真正厌弃乃至恨恶。更不愿你对我的喜爱,变成加在你自己身上的牢笼。”
“我对不住你。倚仗你对我的好,不顾你的意愿,强行要你做了我的驸马。我当初的目的也达到了。哪怕你已知道真相如此不堪,你依然不曾生出半点叛朝之心,甚至,面对你恨了将近二十年的最大的仇人,你也隐忍,继续向他跪拜,口称圣人。而我,父亲是恶首,我却不会和他决裂,依然站他身边,因我是他的女儿——”
“还记得新婚之夜,我们说过的话吗?我不会勉强你。”
裴萧元的眼角抽了一下。
“裴二,我第一次在甘凉郡守府里见到你,你表面看起来是谦逊而平和的,但我知道,你实际是个骄傲的人,我甚至在你的眼神里,看到了缈峰的影,孤高而坚定。如今却因为我,叫你陷入了如此的境地。”
“所以,”她凝视着对面这一张英俊至极的裴家郎君的面容。
“倘若你自己还是没想好该当如何,那就由我来帮你决定——”
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说完这最后的一句话,她一个发力,便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包握中强行挣脱出来,连同那一枚鱼符,一道抽出。
裴萧元的手颓然地僵住了。
絮雨将鱼符捏在掌心里,用力收紧。
大雪在亭外纷纷地落,炉火徐徐地吐着微热的气。两人便如此相对着,许久,谁也没再说半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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