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卿的登山服并不薄,但还是无法抵御零下三十几度的寒冷。
沈卿屈腿缩在角落里, 抬手摸了摸身后和一旁的石板墙。
夜风呼啸, 身侧只有冰凉的墙壁和散落进破败墙角的雪。
风卷起地上的雪花,扑到沈卿的身上, 和她没有任何遮挡的脸颊和唇。
她抬手拍掉胳膊上的雪, 试着移动一旁的铁板,想把头顶那个残缺的窟窿补起来。
但无奈, 板材太重,她试了好几次, 都无法把东西挪到正确的位置。
沈卿舔掉唇上的雪,呼出一口哈气,最终放弃了。
她还要保持体力。
一个小时前, 太阳还未完全落山时, 沈卿从这个封闭的角落钻出去过, 在外面试着找过生火的材料, 但很可惜, 并没有找到。
最后思来想去,她还是回到了这个略微能抵御风寒的地方。
这间屋子是度假区的警卫房, 在用料和建造上本来就不算牢固。
所以山石崩坍时也算被砸的七零八落。
沈卿用仅有的野外生存的知识,用手边所能用到的一切物品,将她所呆的这个地方搭成了简易的“紧急避难所”。
此刻,沈卿拢着衣服再次往墙角靠了靠,避开顶头会飘下雪的“天窗”。
她闭了下眼睛,计算时间。
刚入夜,现在应该是晚上八点,距离天亮,还有将近十个小时。
沈卿脸埋在领子里,单手掐了下自己的大臂,驱赶困意。
无论如何。
她都要确保自己在清醒的状态下熬过这个深夜。
......
沈煜辞最终是没有拦住时恒湫。
前山的山脚早就乱成了一锅粥,在协商无果之后,时恒湫开上他们来时开的那辆山地越野,要从另一条极为险的路,独自绕去后山的西南峰。
沈煜辞揪住时恒湫的领子问他是不是不要命了。
时恒湫垂手站在车侧,沉默良久后,只沙哑着声音开口说了一句。
他说“她活着,我也不一定能活,但她死了,我一定会死。”
沈煜辞知道时恒湫没有骗他。
他是精神科的医生,见过很多抑郁自残,甚至是走不出来自.杀的病人。
活着对他们来说本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如果心里最后的那点寄托没有了,他们的生命也差不多就真的走到了尽头。
事发太突然,沈煜辞和时恒湫那辆越野上专业的防寒设备只有两套。
所以在时恒湫要求沈煜辞下车,不让他去的时候,沈煜辞没有过多坚持。
但其实后来,沈煜辞也会想,是不是他当时坚持拦住,或者跟上去,结果会好一点。
不过或许也不会。
世事难料。
没有人会知道在下完某个决定后,会是怎样的结局。
沈家的度假区,时恒湫自然也来过不止一次。
十年前,和沈卿还有父母来的那次是第一回 ,不过后来他还独自来过很多趟。
度假区的位置对他来说很熟悉,也很好找。
他早就从山下的警察口中得知,沈卿的位置是在度假区门口的警卫房。
时恒湫把车停在能开到的最高处,背着两套防寒设备,徒步三个半小时,终于找到了沈卿被埋的地方。
此时,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四点。
沈卿在零下三十度的雪山里,已经独自挺了八个小时。
时恒湫背着东西,站在距离那片废墟几十米外的雪地里。
三个小时长途跋涉的疲惫,却在这个时候显露了出来。
他盯着那处,腿下虚软。
他不确定等下见到的是一个还有声息的人,还是一具完全被冻僵的尸体。
时恒湫拖着东西走过去,拨开积雪,掀开那些盖在上面的铁皮和隔板,终于在最下面靠墙的角落,看到了那个安安静静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的人。
太冷了。
时恒湫身上穿着两层的防寒服,还是冷。
时恒湫从右面没有被完全挡住的缝隙侧身进去,摘掉手套试了下沈卿脸颊的温度,再接着晃了她的手臂:“小卿,不要睡。”
“小卿。”
“醒醒,小卿。”
时恒湫在把带来的那套防寒服盖在沈卿身上时,还在试图唤醒她的意识。
沈卿处于低温昏迷状态,长时间的低温让她的呼吸系统已经受损。
时恒湫把带来的氧气瓶帮沈卿接上,再度试着叫醒她。
“小卿。”
高功率的取暖设备在这个时候发挥了奇效,短短半个小时,沈卿周身的温度已经上升了不少,也不再是刚刚怎么叫都叫不醒的状态。
会在时恒湫唤她几声后,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迷糊地回应。
“季......”年轻的女人睫毛密而长,很轻地颤了颤,叫得含混不清,“季言礼.....”
“......宝宝。”她低声念着。
她深深皱着眉,呓语般地重复:“还...有......宝宝。”
时恒湫往沈卿身上搭衣服的手顿住,再接着垂眸,看到了她一直护在小腹的手。
爱是种很奇怪的东西。
是在危难关头支撑你活下去的勇气,也是在濒临死亡前残存的唯一意志。
你不知道自己是如此爱他。
但在死亡前的最后一刻,你能叫出的也只有他。
沈卿叫出的名字是她能生命力如此旺盛,在这深冬风雪里足足挺了八个小时的原因。
但也是压垮时恒湫的最后一丝防线。
凌晨四点半,天还未明。
风好像比时恒湫刚来时还大一些。
从头顶那片没被遮住的地方掉下的雪,在身旁积起一个小小的雪堆。
如狼似的风声掠过人的耳尖。
而时恒湫垂着眼,也知道了为什么刚见到沈卿的第一眼,她是侧卧的。
一个最利于保护腹部的姿态。
时恒湫半跪在沈卿身旁,手从防寒服上滑下来,轻轻抬眸,看了她很久。
他想到很多。
想到人生从开始到现在的二十八年,诸多种种。
也想到十年前第一次来这里看到的极光。
那天,极光抖落在天际,他终于确定自己对身旁站着的这个女孩儿的感情。
而十年后,在同一个地方,他也终于被迫接受,他喜欢的这个人,可能永远也不会喜欢他了。
时恒湫目光轻垂,落在沈卿怀里那个闪烁不明的取暖器。
他很遗憾。
但,好像也没有任何办法。
通讯器里有微弱的电流声响,是沈煜辞发来的消息,说警方有两个小队跟着他进了后山,让时恒湫发去确切位置,他们会在天亮时到。
时恒湫盯着那个通讯器略微有点失神,片刻后把开了定位的设备放在了沈卿耳侧。
从背包里拿出最后两个取暖器,一个打开同样塞进沈卿盖着的防寒服,另一个则放在沈卿身旁,以备不时之需。
最后,他站起身,脱下自己的那件防寒外套搭在沈卿的腿上。
时恒湫并不知道在孕期的人身体会比常人弱到哪种程度,但只是下意识觉得,她还是再需要一件衣服。
再接着,静默半晌,微微弯身,伸出食指,用戴了手套的那只手轻轻碰了碰沈卿的指尖。
脸上一贯凌冽的神情敛去,在这一刻换了少年时的温和。
男人轻轻勾了唇,在痛苦挣扎的这几年里,第一次很真心实意地笑了。
尽管过程辛苦。
但他好像并不后悔喜欢她。
随后,站起身的人缓缓转身,捡了从包里掉出来的军刀,离开了这个在风雪之中异常温暖的屋子。
他本来就没有什么残存的意志。
幸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能救下她。
还是这座雪山。
也算有始有终。
......
沈卿再次醒来,天已将明。
怀里的取暖器燃料几近耗尽,指示灯亮得非常微弱。
沈卿意识还不太清醒,舔了舔干涸的唇,眯着眼睛翻了下身体。
随后,搭在身上的防寒服掉落在地上。
身体骤然一轻,沈卿迷蒙地睁开眼,往下望了望,这才看到并不属于她的米白色防寒服。
耳旁的通讯器接连不停地响,沈卿按着嗓子坐起来,拿过来按了接通。
“时恒湫?”信号不好,沈煜辞的声音并不是很清晰,“我们距离你定点的位置还有二百米,沈卿醒了吗?”
沈卿一时疑惑,哑着嗓子回了句:“我哥来了?”
那端沈煜辞一愣,几秒后,断断续续的声音从通讯设备里传出来:“他比我们先到几个小时,现在不在你旁边吗?”
沈卿听懂这两句的意思后,垂眼看了下自己身上的衣服。
随后像是想到什么,给听筒那端的人留了句“我哥不在”,撑着地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太阳还未完全露头,山与山之间,遥远的天边,只有很淡的一抹白。
和山头的雪融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哪里颜色更浅,又是哪里颜色更纯净。
冻了一整夜,又缺水,沈卿的身体非常虚弱。
她身上裹着厚重的防寒衣,一手撑着墙,竭尽所能地四处张望。
不远处的身后,响起沈煜辞喊她名字的声音,还有那些消极怠工的挪威佬,扯着挪威语大声叫喊着什么。
风雪依旧,甚至晨间的风里还染着湿漉漉的水汽。
然而沈卿也在这个时候终于找到了时恒湫的身影。
在离她不远处的屋子里,男人阖眼坐在地上,靠着身后的墙板。
沈卿看不清伤口具体在哪里,只知道从那人搭在地上的手腕处往外,淌了一地鲜血。
太多了,染红了雪和木板,根本没办法擦干净。
强烈的情绪冲击着沈卿的大脑。
她眼睛里瞬时泛起一片水雾,望着那处不可置信地喊了声:“哥。”
沈煜辞几乎是和沈卿同时看到的时恒湫。
然而在沈卿意识混沌,想再往那处走时,沈煜辞抬头看了眼一侧的山,两步跨上去拉住了沈卿。
下一秒,前一晚未落完的碎石再次从山顶滚下来,混着积雪砸跨了那间房子。
木屋瞬间倾倒,随着无数的石块急速地往山下滚去。
刚刚还在眼前的人骤然已成泡影。
沈煜辞脸上恍然失掉了半分血色。
被他拉住的沈卿眼睛盯着那处,在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已经轻轻软倒在雪地里。
“沈卿。”沈煜辞托住她。
飞机飞了十四个小时、季言礼到奥斯陆的医院已经是晚上十点。
病房里除了因为长时间的低温导致身体机能下降, 仍在昏迷状态的沈卿外,只有一个沈煜辞。
沈煜辞看到推门进来的人,从一侧病床上站起来。
“只有手肘和脚踝有扭伤, 呼吸道受损, 但很快能好。”
“孩子也平安。”
大概是知道季言礼想听什么,沈煜辞两句话把情况交代清楚。
身后的门被再次推开, 进来的是尚灵,随后几秒,是林洋和林行舟。
尚灵看了眼病床上的人,脸色苍白, 戴着氧气。
但好在是仪器设备上显示的生命体征都是正常。
尚灵松了口气后, 再度望向远处的沈煜辞。
房间里很安静,所有人, 包括平常最爱在这个时候插科打诨, 调节气氛的林洋都没有说话。
沈煜辞扫了眼病床另一侧的几个人,很轻地垂了下头。
季言礼的目光从进门开始就落在沈卿身上, 此刻确认她确实平安,也把视线转向了沈煜辞。
沈煜辞脸色还算好, 他盯着脚下的地砖看了两秒,手插上口袋往外走。
绕过床尾,路过季言礼时留了句:“你跟我出来一下。”
一直没有说话的尚灵却在这个时候开了口。
“时恒湫.......”
沈煜辞脚步微顿, 像在凝神回忆着什么。
片刻后, 轻摇了下头, 给出答案:“还没有找到尸体。”
被山石卷下来的。
多半也没有尸体了。
季言礼跟在沈煜辞身后出了门。
沈煜辞往前两步, 坐在墙边的休息椅上。
他习惯性摸了下空着的口袋, 侧眸,看了靠墙而立的男人一眼。
男人身上穿着深灰色的大衣, 里面是深色的高龄羊绒衫。
他自始至终都很沉默,没有说话,也没有问什么。
沈煜辞把转着的笔重新塞回口袋时,忽然问:“你是不是也愧疚?”
季言礼没细究他为什么用“也”,只是侧身往沈煜辞的方向走了几步,坐在和他相隔一个的座椅上。
他背靠椅背,单手虚虚地搭在膝盖上,盯着几米外走廊白色的墙壁。
片刻后,季言礼眸色微闪,低声承认:“有点。”
时恒湫走之前,是他拜托了时恒湫,好好照顾沈卿。
沈煜辞的目光从季言礼身上收回来,片刻后垂眼,无声地笑了下。
像是无奈,又像是不解的,轻骂道:“你们夫妻俩真的是绝了。”
“平常看你们两个一个比一个狠,其实对待身边的人都心软的要死,”沈煜辞咬着字轻声吐槽,“别人对你们点好,都恨不得记一辈子,带到土里。”
季言礼敏锐地察觉到沈煜辞这话里的意思,很轻地皱了下眉:“她……”
“估计说百八十遍时恒湫的事和她没关系,她也还是会愧疚,用这事折磨自己。”沈煜词嗓音清润,低声道。
沈煜辞抬头,目光落到墙对面的广告板上。
奥斯陆一家高级的私人医院,深夜十点的走廊,很安静。
片刻的沉默后,沈煜辞缓声开口,说出叫季言礼出来,真正要说的事。
“时恒湫是自.杀,割了右腕桡动脉,我们到的时候应该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留的血太多,他是个医生,知道那到底是多少血。
“被二次滚落的山石砸下去的,”沈煜辞顿了顿,“沈卿跟我一样,我们亲眼看到,就在距离十几米的地方。”
季言礼搭在膝盖的手动了动,神情平静,但眼底眸色略微沉了沉。
亲眼见到死亡,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巨大的冲击。
沈煜辞说到这里没再继续往下说,但季言礼直觉后面的才是他想说的重点。
略微停顿了几秒,沈煜辞再次开口。
不过这次是个问句。
沈煜辞轻晃了下手里的手机,转过来看季言礼,低缓的声音:“你知道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吗?”
季言礼隐约意识到什么。
他点头,淡声:“知道一点。”
沈煜辞手捏在裤缝,很轻地掸了掸:“因为时恒湫的病,沈卿就算再清醒干脆,做事不拖泥带水,但其实对他一直都是有愧疚的。”
“在身体情况极差,意识不清醒的状态下,亲眼目睹救了自己的哥哥的死亡。”
“而且她怀孕了,”沈煜辞两手交叉搭在膝盖,“因为激素原因,孕妇情绪波动本来就会更大。”
他仅仅作为朋友,时恒湫的事可能都需要很长的时间去平复心绪。
沈卿只会更严重。
沈煜辞摇头:“我不确定沈卿到底有没有创伤后的应激反应,但在来医院的路上我觉得她状态不太好。”
沈煜辞和季言礼虽然不算熟,但也认识。
在牵扯到身边人的病情这块,他很坦诚。
季言礼搭在膝上的右手无意识地轻捏指腹,声音很轻:“无论怎么样,我都会陪着她。”
走廊空旷,季言礼的声音低低地回荡在廊壁两侧,但沈煜辞的脸色却并没有好转。
他唇线拉得有些直,像在思考什么。
“季言礼,”沈煜辞话起了个头,然而两秒后他又轻声作罢,“算了。”
然而一直在走神,思考什么的季言礼这时却侧了眼,问沈煜词:“你想说什么?”
他一直觉得沈煜辞还有后言。
沈煜辞左手拇指压在右手掌心上,垂眼动了动唇,最终模棱两可地重复道:“沈卿她对时恒湫心里有愧。”
“但她很爱你,”沈煜辞说,“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很幸福。”
事关沈卿,季言礼还想问,但病房的门被打开,尚灵探出身,手轻叩在门上,提醒走廊上坐着的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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