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浩跟着季言礼多年,心理素质好,能力也强,很少遇到过面对季言礼,无法回答的问题。
但此时,很显然,他有些犹豫。
不过季言礼看起来也不急,腕表的搭扣有些难扣,他动作慢条斯理,索性把搭扣处的两个银环都拨出来,再慢悠悠的重新按进去。
“昨天晚上十点不到出的门,一直没有回来。”
段浩明显感觉到自己说完这句,身侧站的那人周身的温度往下降了半分。
男人修长的手指按在手腕内侧的表环,把最后一个卡扣推进去。
紧接着极低的笑了一声,笑音冷峭。
段浩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抬头看了眼身前的男人。
段浩自觉很了解季言礼,绝大多时候都能很敏锐地觉察出他的情绪。
就比如此刻。
他能感觉到季言礼压抑在那声冷笑下的怒气。
段浩有些犯难,不知道后面的话还该不该说下去。
“我早上到的时候文件库的门是开着的,那份文件已经没有了。”段浩绷着唇,声音不自觉地压了下去。
季言礼把搭在手臂的大衣扔给一旁走过来的安保,示意段浩接着说。
段浩拿伞的手,手臂抬得很直,他再次伸手把眼镜扶正:“而且半个小时前我收到消息,双峰和凌华娱乐的股票在昨晚被大肆抛售,今早开盘,这两家公司的股价将会大幅度下跌,本周内应该会进入资金重组。”
“进行这一操作的投资公司,其背后资本是沈氏集团。”
段浩自觉每往下说一句,拢在季言礼周围的空气就再次凝滞半分。
直到最后一句落下,季言礼身上的温度已经降到了冰点。
远处天边的第一缕晨曦已经从层层叠叠的山峰中透了出来,带着朝霞的晨光洒在此时还未完全苏醒的城市。
雪越下越大,簌簌的雪花飘落在脚底和头顶的伞布上。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来,温度很低。
但低不过此时站在段浩身前的男人。
段浩看了眼季言礼的脸色,咬牙,掏出手机,递了上去。
“还有这个,你出来前我刚收到沈小姐的短信。”
季言礼垂眸,两秒后,伸出手,把手机接了过来。
消息只有两条,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文件我拿走了,离婚协议这周内寄给你,双峰和凌华的股票也是我卖的。]
[我们两清了,季言礼。]
冷风撩着季言礼的衣领灌进他的衬衣里。
季言礼垂眸扫着那上面的文字。
做得真够绝。
为了避着他,连这消息都是发在段浩手机上的。
段浩抬头看了眼季言礼,脚下不自觉地往后稍移了半步。
如果说季言礼刚得知沈卿不在家时,有滔天的怒火压在他的温和皮下,那很显然,现在的他几乎已经压不住这股怒气了。
段浩开始怀疑,是多久没见过季言礼如此生气,还是从他跟着季言礼起,就没见他这样生气过?
段浩再度抬手抵了下眼镜,他很害怕等会儿季言礼张口就是截停昨晚那个时段日内瓦飞往渥太华的所有航班。
片刻后,季言礼往前两步,走出伞下。
雪花掉落在他的肩膀上,灰色的衬衣被瞬间洇湿出深色的痕迹。
他抬手勾了深紫色s680的后车门,跨进去,飘飘扬扬的大雪让他的声音带着凛然冷意。
“打压沈家在沈卿手下的所有公司。”
“我要让她自己来找我。”
距离从瑞士回来已经过去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
老宅后院的人工湖新换的水, 湖里一片澄澈明净。
季言礼倚坐在湖旁的假山上,往水里抛着饵料。
林行舟从远处匆匆走来,路过花园看到季言礼倚在石旁的身影时, 脚步停下, 脚尖换了个方向,走过来。
他把手上的文件放在了季言礼身旁的石桌上:“沈卿寄过来的离婚协议。”
坐在一边的林洋愣住:“呦呵, 真要离啊?”
林洋没见过季言礼在别人那儿吃瘪,此时乐呵呵地笑着嗑瓜子,就差把看笑话几个字写到脸上了。
净捡往季言礼心窝子上戳到的话说:“沈卿真就是从头到尾都在利用你?你不对她挺好的吗哈哈哈哈。”
林行舟赶在季言礼发脾气之前,抬脚踹在林洋的椅子腿儿上。
林洋一噎, 把瓜子壳扔了, 闭上了嘴。
季言礼手上抛饵料的动作没停,垂眸看了眼那份白纸黑字, 印得鲜明的文件, 继而轻声冷笑了一下。
林行舟接过一旁阿姨递来的热茶放在桌子上,接着道:“因为要配合公检法的调查, 你暂时还是不能出境。”
沈卿大概也是知道,所以才没回淮洲, 而是跑到了加拿大。
摆明的,不想再跟季言礼有任何联系。
抱的是双方都冷静一下,彻底断掉的心思。
她想逃。
林行舟摸了摸桌面上的茶杯:“沈卿手下的地产和娱乐文创两条线, 我们截了他们的融资, 散落在外的股份也都暂时收到了我们手里。”
“前两个月因为收双峰和凌华娱乐的股票, 沈卿花了不少钱, 现在没有多余的资金去救这几个公司, ”林行舟把杯子往离自己远一点的方向推了推,抿唇道, “目前来说,应该会过得比较难......”
季言礼把饵料袋放在身侧的假石上:“确定所有收来的股份都在你手里?”
林行舟点头,肯定道:“不会被其他人拿到。”
因为配合调查,季言礼最近两天都没怎么出过老宅的门。
上身穿的是米白色的棉麻布衬衣,外面套了个灰色的毛衣开衫。
很居家的衣服,甚至于脚上踩的也是刚从屋子里穿出来的柔软的棉拖。
林洋的视线在季言礼身上上下扫了下,觉得要不是季言礼是独生子,他一定是家里最游手好闲,最不爱管这些生意的闲散少爷。
整日里吃喝玩乐,笑眯眯地说一句“家里公司哥哥姐姐继承,每年给他分点红,留口饭吃就行”的人。
“公检法的审查还要多久?”季言礼走到茶台旁,拎了热水罐浇在盛了茶叶的紫砂壶上。
“不太好说,”林行舟如实道,“好多年前的案子,查起来有点麻烦。”
季言礼把热水壶放下,拇指指腹蹭了蹭茶壶提手的内侧。
手松下来,捏起一边的茶杯时,再次问了句:“她联系过你们吗?”
林洋扔了手里的瓜子壳,没再插科打诨,认真想了下:“没。”
林行舟也摇了摇头:“没有。”
话音落,两人听到身前放下杯子的人发出一声短促而低的笑。
笑音极其清淡,是十分熟悉的阴冷。
属凤凰单枞茶叶的宋种,加了陈皮,从浇过水的茶壶弥漫出清淡的茶香。
“把家里民国之前到清末年间的字画收拾收拾,递交到国家博物馆,”季言礼手里捏着的杯子轻碰在茶壶上,“无偿赠予。”
季家祖上出过两位画家,清末时期的画出自其中一位之手,现完整地保存在季家在青山下的一栋别墅。
价值之高,难以估量。
林行舟楞了下,确认道:“全部吗?”
“挑七八副价值比较高的,那副青龙绘也递上去。”季言礼声音淡淡。
金银珠宝有价,但文物无价。
前些年文物部差人跟季家商量过,问能不能把季家现存放的一些字画交给国家,但念着是祖辈的遗物,季家没松口,国家也没有强求。
这半个月时间,季言礼配合调查的态度很好,现在又主动交了自家的东西充公,限制出国的禁令应该很快能解除。
季言礼杯底轻磕在茶台上,垂眸笑了声,声音里却带点冷意:“订这周末的机票,去趟加拿大。”
渥太华河作为圣罗伦斯河的主要支流,贯通加拿大的中东部。
沈家在这边有房子,但沈卿嫌住着不舒服,前两年的时候在临河的一个地方买了套平层。
顶楼十二层,视野开阔。
沈卿从瑞士离开,隔天下午入境加拿大便住进了这里。
忙忙碌碌一周多,各种善后的事堆在一起,一时没能喘口气歇一下。
沈卿站在客厅东侧的阳台上翻着文件,余曼则在离她两米远的地方把手上的东西一份份呈上去。
“今早王林立手里的股份也出了转让合同,百分之六点五,转赠人是季言礼。”
晌午的日光温和,从东侧斜洒进来,在脚底铺出一个三角形的光影。
沈卿单手搭在身前的栏杆上,抬眸往远处泛着淡淡金光的湖面上看了一眼。
“他手里现在一共有多少?”
余曼身上穿着米白色的职业套装,她把手上最后一份文件放在沈卿身旁的茶几上,再抬头时轻叹了一口气:“百分之三十一。”
“再多五个点就超过你手里的股份持有了。”余曼强调。
沈卿身上穿着单薄的黑色长裙,肩上搭了个米白色的披肩,她把披肩往胸前压了压,沉默地望着远处。
季言礼动的这几个公司都是她近两年才接手的。
原董事会的那些老人本来就不服她,现在自然是容易被策反。
季言礼没对她围追堵截,从资金链上做手脚,而是把散落在外的股份都收到了他自己手里,换言之,为的不是真的让沈卿破产,受挫,而是为了捏住她的命脉,让她去找他。
沈卿的手从围栏上松下来,微微皱眉。
沈卿原以为季言礼顶多会报复她一下。
她已经做好了打算,季言礼做什么她都受着,无论是搞垮她的公司亦或是帮着长房夺权,她都不会有任何怨言。
毕竟是她骗他在先。
沈卿哪种可能都想了,就是没想过季言礼会这么做。
怎么就这么执著的,非要和她纠缠,大家一拍两散不好吗?
披肩从一侧的肩膀滑下来,沈卿垂头,单手捋着发顶的头发沉默地闭了闭眼睛。
余曼的目光在沈卿身上落了下,斟酌地问:“我们要采取什么措施吗?”
几秒后,沈卿抬眼出声。
“不用,随他的便吧,”沈卿的手从发顶垂下来,浅声道,“他想要就都给他。”
声落,外间有门铃响起。
余曼看了眼还在垂头发愣的沈卿,抱臂的手放下,转身出了阳台,去开门。
房门打开,门外站的是时恒湫。
男人身影高大挺拔,内里一件黑色的高龄毛衣,外面是宽松的深灰色格子西装。
说是西装,但更像是半大不大的大衣。
余曼侧了侧身,把他迎进来。
时恒湫昨天下午到的加拿大,昨晚住在近郊的别墅。
他手里拎着保温盒,里面装的是鲅鱼馄饨,沈家阿姨做的。
装着保温盒的布袋被放在茶几上,时恒湫往阳台处看了眼,很轻地皱了下眉:“怎么穿那么薄站在外面?”
听到时恒湫的话,余曼不自觉地侧头,突然意识到沈卿是穿得有些薄。
一月末,晨风还是很凉。
余曼自己身上穿着大衣不觉得,沈卿确却是实实在在地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长裙。
余曼一时恍然,觉得自己这个助理有时做的还不是很称职。
至少,不如家里人关心沈卿关心得紧。
余曼几步过去,从沙发上捡了厚一点的外套,抬步往阳台送去。
时恒湫站在客厅,把沙发上乱丢的几件衣服搭在衣架上,抬头看到沈卿已经穿上余曼递出去的外套,默然两秒,没过去,而是转身去了厨房。
除了余曼外,沈卿还有专门的生活助理。
肉蛋奶之类的,冰箱里准备得很全。
时恒湫单手撑着冰箱门,目光上下扫了下,在看到最下一层放的矿泉水时,再次皱了皱眉,伸手把水从冰箱里拿了出来。
沈卿本来肠胃就不好,大冬天再喝凉的,搞不好又要去医院。
毛衣和外套的袖口都松,时恒湫把拿出来的矿泉水放在冰箱旁的架子上时,袖口往下滑了滑,露出他腕骨突出的手腕和小臂。
手腕往上大概十公分的地方有一道很浅的划痕,已经结了痂,隐隐的暗红,横在手臂中间。
时恒湫余光瞥到那处,手再垂下来时拉了拉衣袖,盖住了那道痕迹。
时恒湫再转过身时,沈卿和余曼刚巧从阳台出来。
余曼用右肩夹着手机,一边嘱咐电话那端等下会议要带的材料,一边弯腰从沙发上捡了自己的外套。
她披上衣服,手忙脚乱地提上背包,跟沈卿和时恒湫两人点点头,示意了一下,转身出了屋子。
沈卿抬手指了下玄关处刚被关上的房门,在沙发上坐下来,跟时恒湫解释:“余曼还有个会。”
时恒湫点头,把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矿泉水拧开,水倒进面前的烧水壶。
按了开关,不出多久,透明的水壶下便开始冒起细密的泡泡。
时恒湫两手撑在吧台上,盯着眼前不断加热的玻璃壶,忽然问:“跟季言礼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沈卿单手撑着额,默了半晌,捡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
电视机没开声音,沈卿略微有些失神,盯着电视屏幕,漫无目的地换着台。
“随他便吧,想要股份就给他,想要公司也给他。”
“本来就是我欠他的。”沈卿语调很慢,淡淡的,没什么波澜。
时恒湫轻抬了下手指,碰了碰已经玻璃壶的外壁,快速加热的烧水壶,温度已经热了起来。
他眸色略微沉了沉,还是没控制住说出来:“你不欠他的,是季家欠你父母的,沈卿,你没必要把所有责任都揽在你自己的身上......”
“但是祸不及子女。”沈卿轻声打断时恒湫。
闪烁的电视屏幕终于停下来,换到了一个加拿大本土的肥皂剧。
沈卿把遥控器放下来,很认真地说:“我做的那些事,无论是拿文件,还是卖双峰和凌华的股票,都是为了给爸妈报仇。”
“我不可能在知道是谁害了他们之后,还什么都不做,无动于衷,”沈卿声音沉静,“那我妄为他们的女儿。”
沈卿盯着远处的电视屏幕,顿了两秒,接着道:“但这和季言礼都没有关系。”
不是迫不得已,她不想再做会侵害到季言礼利益的任何事情。
除了不想和他在一起外,其他事上,对上季言礼,她都愿意退一步。
想到这里,沈卿再次轻拧了眉心。
所以现在季言礼只是收她的股票,而不搞她是什么意思?
沈卿无意识地揪上披肩边沿的流苏扯了扯,她眉心一直皱着,没有展平。
世家子弟,不说绝情绝爱,但在感情上,一般也很难放很多真心。
家族斗争,企业责任,特别是那些从小被当成接班人培养的孩子,他们要肩负得太多,爱情在他们心里实在是算不上什么重要的事。
沈卿不觉得季言礼会是例外。
所以尽管知道季言礼对她可能有些好感,但沈卿从没想过“她想离婚”这件事真的会伤到他。
但现在......是伤到他了吗?沈卿有些犹疑地想。
片刻后,她摇了摇头,把这想不清楚的问题抛到脑后。
她轻叹了口气,微微偏头,隔着玻璃窗望向窗外。
上午九点多的阳光,温和明亮,却并不刺眼。
沈卿的思绪一时飘得远了些。
她在想,究竟还能用什么补偿季言礼,股份、钱,还是地皮?
恍惚中,沈卿忽然听到站在不远处的人出声。
“如果他不同意离婚呢?”时恒湫把手上的玻璃壶放下,抬头看过去,声线平稳。
沈卿再次猝然皱眉:“不离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他不可能......”
时恒湫轻声打断沈卿:“我是说如果。”
如果......沈卿不理解时恒湫为什么会这么说。
她眉蹙得很深,手再次捏上披肩的流苏。
不可能的,长点脑子都知道这样纠缠没意义,季言礼那样视利益至上的人,怎么可能犯浑。
沉默中,沈卿扔在一侧的手机忽然震了下,屏幕上弹出来电。
是个没有备注的国内号码。
沈卿眼神迷蒙,侧眸过去盯着那个来电看了两眼,伸手捡过手机按了接听键。
手机震动的声音太小,站在吧台后的人没有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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