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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大xiao姐(惘若)


钟灵心软,但身边的人都笑,“这是她家被抄的时候,偷藏起来的东西,这你也敢买啊?不怕沾了晦气是吧!”
变卖家当这种事情,是很不吉利的,尤其对大族人家来说。
孟葭眼中,有像坚冰一样,难以消融的失望和错愕,不知道是为即将淋湿的自己,还是因为错看了钟漱石这个人。
亏得她先前,还大赞他善性,他哪一点善了?
她浓黑的睫毛扑闪两下,眼眸一再垂下去,两根食指不安地绞在一处,小声说了句,“那、打扰了。”
声音听着有些低落,或者说,所受的不甘和屈辱更多。
孟葭拿起她的包,走到门口,抬头望了望大雨如注的天景,犹豫着该怎么出去。
“站住,孟葭。”
身后一道沉缓的声音响起。
孟葭撑开伞,没打算理会他的警告,背对他说,“我不站。”
钟漱石疾走几步,赶到她身边,“等雨小一些,我送你。”
不复平素秉节持重的仪态,像是生怕晚了一步,她会直接冲到雨里。
孟葭挺直了背,不见迟疑的,清凌凌一声,“不要。”
从没被人当面拒绝过的钟漱石,闻言微愣了下。他像听了个什么笑话,扬唇问道,“说什么?”
“我自己能走,不要你送。”
孟葭握住伞把的手轻抖,声音微弱下去。好容易鼓起来的,要给身后人一点厉害看的胆量,又泯灭一空。
到底年纪小,眼前人太端肃,孟葭打心底里怕着他。
钟漱石好笑道,“这么大的雨呢,你走一个我看看?”
话虽这样说,但他手上伸臂的动作,首尾相接。从门口的落地镜里望去,那副强硬又周全的架势,随时要把人抱住似的。
孟葭没注意到这些,她大着胆子,往前迈了一步。
只感受了一霎雨丝的清凉,就被人拽抱了回来,钟漱石双臂扶稳她,“还真走啊你。”
他掌心温热,情急中,紧紧贴在她的肩头。
隔着单薄的衣料,熨帖出一阵莫名的酥麻,孟葭脸上一烧,心怦怦跳。
她脑子也乱了,抬起雾蒙蒙的眸子,口不择言地质问他,“钟先生,我是哪里得罪您了吗?”
这话如敲击心脑般,钟漱石被她问得发怔,“怎么这么问?”
孟葭扭了扭肩,从他手底下挣脱开,伞也扔出门外。
她径自退了两步,折身倚靠在玄关的乌木柜子上,长发掉落下来。
孟葭自觉被戏弄,把一天的愤懑都回敬给他,“那你为什么,非要我七弯八绕的,找到这里来,又登记又被人盘问的,好像我作奸犯科过一样!你还撒酒疯不让我走,手都攥红了,现在连把伞也不肯给。”
听起来委屈得要命。
一条又一条的罪名压下来,像窗外百里加急的骤雨,砸得钟漱石头晕,他纵有天大的情由,也不值一提了。
“是我不好,孟葭。对不起。”
钟漱石取过一条,屉台里佣人卷好的毛巾,道歉的态度,不能算不诚恳。
只是最后的三个字,生疏到不能再生疏。
走向孟葭的时候,钟漱石在脑海中大致掐算了遍,他过去三十年间,认错的次数。
想不起来了,大概一次都没有。
板着脸不说话,也不肯看人的小姑娘,在他这里开了先河。
孟葭低着头,他话虽说的平淡如水,但肯费功夫致歉,本身就称得上,是种珍重。
她始终望向自己的脚尖,不敢和这位钟先生,有一丝一毫的眼神交流。他那双眼睛像被点了墨一般,黑极了,也亮极了。
正撅着唇,面前递来一条白毛巾,挡住了她的视线。
一道低沉的提醒:“擦一擦,你头发湿了。”
钟漱石看不清她的表情,应该不会妙到哪里去,不暗自咒骂他就不错了。
孟葭犹疑了几秒,最终接过来,胡乱揉了两下发尾。
刚擦完,一只玉骨扇似的手背,凑到她的脸上,孟葭有些怕地撤手,扶稳柜子,缩了缩肩膀,毛巾也不顾了,眼睁睁看它掉在地上。
钟先生身上薄雾般的气味,像只无形的大手,遽然间,攫住了她所有的感官。
她只看得见他。她只嗅得到他。
那只手往下一摁,客厅内的大灯一下子全亮了,流光溢彩。
原来是要开灯。孟葭脑中绷紧的弦一松。
却听见钟漱石戏谑地问,“怎么,你倒怕起我来了?”
他刚才把手伸过去时,她猝不及防的,下意识地瞪大眼睛,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眼底是明晃晃的惧意。
她咬唇,轻嘲的口吻,“早先是我不知事,年纪小,糊涂。”
说到自己糊涂的时候,孟葭几乎用的是气音,显见得,她心里并不这么认为,只是人在屋檐下。
钟漱石不置可否,薄唇微抿,卷折起袖子,走到了窗边的茶案前,从容坐下。
孟葭捡起地上的毛巾,环顾周围,找个恰当位置摆好。再望向他时,钟漱石正手提壶盖,轻刮去茶沫后,又重新盖定。
她在家时,也常看舅公表兄们泡茶,他们爱喝潮安的凤凰单丛茶,回味甘甜。
只是孟葭从来不晓得,这世上真有人,做起刮沫这个左旋右绕的动作来,竟也能如拨雪寻春般,贵重而温雅。
“来喝茶。”
她踩着柔软的地毯,脚底下轻飘飘的,揣着一腔不知所云的情绪,听见钟漱石开口时,手蓦地抖一下。
钟漱石这个人,说起话来,没有位高权重者的盛气,反倒是一副,怎么样都意兴索然的样子,偏偏语速又沉缓,调和出满身的矜贵气,叫人自觉退避三丈。
孟葭看了眼窗外,瓢泼的暴雨连个收势都不见,她只能说声好,慢腾腾的,拖着步子挪过去。
他长臂一展,做了个请的手势,“坐。”
一把宽大的鸡翅木圈椅,孟葭只坐了三分之一的位置,她小心绷直了小腿,脚尖微微点着,不敢有一分一毫的懈怠流露出来。
钟漱石左手轻抬,往斗彩高足杯中,注入色泽金黄的茶汤。
茶水清亮,孟葭不必刻意去闻,浓而持久的馥郁兰香,已萦绕梁柱。
她再一看装茶叶的瓶身,胎质洁白的珐琅彩瓷罐,只用封条贴口,被钟漱石随手撕了,一概不用市面上的伧俗包装,应该是从地方供上来的。
按理说,她在他面前,从年龄上讲,算小辈,身份更是不能比肩。但酒醒后的钟先生,是很会尊重人的,他连为她斟茶时,都循着古礼。
本着做客之道,孟葭朝他点头致意,端起杯子,浅尝一小口。
孟葭敢说,这绝对是她生平,喝过最矜持的一杯茶。
放下茶杯时,她才发觉自己用的主人杯,和钟漱石的,是一对。
明成化年间,因精巧玲珑而著称,釉彩以青花为轮廓的器皿小件。
钟漱石发问,像考场里正襟危坐的面试官,“味道如何?”
孟葭手扶着椅沿,“实话吗?”
“当然。”
她娇柔地笑一笑,“和五块钱一瓶的东方树叶,没多大区别。”
钟漱石:“......”
就是不好喝啊,管你是什么天价母树,又专人守卫,还特地送进京的,入了她这个不识货的嘴里,都是糟践。
他失笑,手肘支在沉香木案台上,握成拳的手掌抵在唇边,极难置信的,“五块钱?”
罐子里的大红袍听见都要哭了。
孟葭摊手,“钟先生要听实话的,这就是。”
半晌,钟漱石才不浮不沉的,说了句,“我喜欢听实话,哪怕它不好听。”
孟葭其实无所谓,面上小心谨慎,口中无病呻吟的敷衍,“这茶泡得很浓。”
钟漱石爱听真话假话,她不关心,她只想知道,这场大雨什么时候停?
“像这种茶叶,在复焙时为避免香气流失,一般会在焙笼上加盖。”
说到这里,钟漱石顿了一下,仔细观察着孟葭的反应,过后漫不经心的,丢出一个辩题,“我认为,茶如人物,久经世路的,总比初出茅庐的要好,你觉得呢?”
孟葭没听懂他的弦外音,只平心而论,“年轻有年轻的好,成熟有成熟的好。”
钟漱石懒散笑了下,不再多言。看起来,太过晦涩的话,不适合跟她说。
他挑浅显的问,家中长辈式的关心,“在学校还习惯吗?”
聊起闲话,孟葭才放松了些,手指描着杯沿,“我也不和别人同住,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挺不错的。”
“有没有见过你父亲?”
孟葭摇摇头,“没有,我不会去找他。”
钟漱石很意外,“你来北京,难道不是因为他吗?”
“不全是,我想陪陪我妈妈。”
孟葭低头默了一刹,随后抬眸,望向庭院内,被风雨摧折过后,凋敝破败的海棠幼树,眼中是青山错落的迷惘。
她泠泠出声,“这些年,她一个人睡在这里,一定很孤单。”
钟漱石眉间一蹙,一颗心也莫名地揪紧了,看着孟葭的眼神都变得温软,眸子里有分明的痛色一闪而过。
她脸色苍白,饱满的双唇却又洇着嫣红,像浸润在朱砂中的宣纸,柔软也坚韧。
孟葭的声音低得快要听不清,“钟先生,她在天上也会知道的,对吗?”
钟漱石的喉结滚动着,几次把话咽下去,多令人生厌,他完全没有安慰小姑娘的经验。
他只说,“你想去看她吗?”
孟葭手里攥着裙摆,“可是,我不知道妈妈,她、她的墓碑在哪儿。”
外婆没有说过,这恐怕要去问孟维钧,但她又不想。
当年妈妈自杀在北京,外婆从广州赶过来,为人父母的,对着再不听话的儿女,也是希望留在身边的。黄梧妹想把女儿的骨灰盒请回家,但孟维钧拿出她的遗书,上面清楚写着,她希望死后能葬在北京。
不要说死者为大,就是女儿活着的时候,黄梧妹都拗不过她。古来也只有子女犟过爹娘的。
这些事情,都是两个舅公,私下悄悄告诉孟葭的。当着外婆的面,不能提一个字。就连张妈也搞不清,她妈妈落在什么地方。
因此,孟葭对那段过往,始终是一个非常朦胧的概念,唯一清晰的,就只有外婆对孟维钧的痛恨。
一股淋漓的痛楚,缓缓流过钟漱石的身体,喉咙里像被什么堵着,噎得他发慌。
他想不明白,一点生离死别而已,经受得还不够吗?何至于放到孟葭身上,就这样看不破。
不,他何止参不透。简直共情得厉害,像中邪。
钟漱石对自己说,别太奇怪了。长大这么大,一应小事只凭他高兴,他还从来没有,真正在意过谁的感受。

火上吊着的小铜炉熄了,乌橄榄炭咕嘟冒着烟,斟茶的动作停下来,满室静谧。
钟漱石的衬衫袖口卷折着,露出一截紧实的小臂,冷白肤感下,青色的经络毕现。
良久,他忍过一阵,想要握住孟葭手心的冲动,沉着声,“挑个日子,我带你去见妈妈。”
出乎意料,孟葭第一反应,就是惊讶地喊出来,“真的吗?”
上涌的情志像回潮般退下去,她才觉得不妥,怎么好又欠他一次人情?还也还不清。
孟葭忙摆手,“钟先生只要告诉我在哪里,就很好了。”
钟漱石的声线压得很轻,像怕吓到她,“在福田寺旁边的公墓。”
跟着孟维钧做学问那几年,每到他先夫人的忌日,总要去一趟福田寺,回来什么也不说,独自在办公室里愣神,一坐到半夜。
谭宗和也不会在这一天来打扰他。
“谢谢你,钟先生。”
这一句,可比她今天说过所有的话,都要真心。因为饱含情感,由她软媚的音调说出来,不一样的动听。
钟漱石轻笑,把这段白操的闲心,从为她伤感的情绪里,解救出来。
茶斟了三刻半,喝得孟葭肚子都撑了,才起了一阵风,雨势渐渐退下去。
钟漱石瞧她也坐不住了,面上一轮又一轮的恭敬客气,但眼睛不停瞄着窗外,就只差把“雨怎么还不停”这句话,刻在脑门上。
想不到有一天,他钟漱石的一顿茶,也会让人喝得不耐烦,并非人人都上赶着,挤破头要进他的门,吃他的茶。
眼前这个孟葭就很不同。
他打了个电话,吩咐司机,把车开到廊桥前,送孟小姐回学校。
钟漱石把手机放下,“我晚上还有事,就不送你了。”
孟葭起身,心里念着这样安排最好了,朝他致谢,“钟先生忙嘛。”
钟漱石看穿她这点小心思,无声哂笑一下,“去吧。”
司机把车从后院开出来,不过三五分钟,就撑了把伞,在门口候着孟葭。
孟葭拿起她的包,说句麻烦您了,跟着司机上了车。
钟漱石握着斗彩杯,不经意地扭头,眼尾的余光全落在微风细雨里,那一捻细腰上。
小姑娘这么点大,二十岁都未满,生得倒是这世间少见的清丽。
黑色车门关上,再看不见她了,钟漱石才恍然收回,勾勒着她亭亭身段的眼神,一阵失焦。
钟漱石不在,不止孟葭觉得自在,司机也轻松。
孔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她几回,一次比一次更好奇。这不能怪他,只因为这辆车上,从没坐过别的女生,除了三小姐。
但孟葭不开口,他不敢问,谁知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钟先生的事情一贯不许人多打听的。
孟葭瞧他憋得难受,先笑了下,“您想说什么就说吧。”
孔师傅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孟小姐,我只是惊讶。”
她很到位的表达,“惊讶钟先生让你送我回去?”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因为还没见过,他送其他什么小姑娘。”
“噢,他可怜我而已。”
孟葭脸上的表情,和车窗外那片暗沉的天地,是同样的烟雨朦胧。
否则还能是什么呢?
又该是什么?只能是可怜。
大雨初霁,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被冲刷过后的清新。
钟灵和刘小琳两个人,就趴在窗台边上,看着身姿如蒲柳的孟葭,慢慢从车上走下来。
“次奥......”
刘小琳刚要骂出来,就被钟灵制止,“诶!说好了当个淑女,不讲脏话的。”
“好吧,一种植物。这可是你二哥的车。”
钟灵托着腮,摆弄花盆里的绿叶,“我没瞎。”
刘小琳轻巧地转个身,挨着钟灵站,“我早说了,这个孟葭不简单的吧?”
不简单是肯定的,否则也不能和她二哥,一再扯上关系,钟灵想。
但她猜不出来,这个看上去恬淡安适的孟葭,究竟复杂到了什么程度。
钟灵觑她一眼,“你为什么那么高兴?”
“我乐意。”
刘小琳走回书桌边,拿着个苹果抛起来,又接回手里。
她躺到沙发上,嘎吱咬了口,“我笑啊,人既然都已经是你二哥的了,谭裕那小子就别想了。”
钟灵急着为他辩解,“你胡说,怎么就是我二哥的了?不就送她回来!”
刘小琳反问,“我拜托你!你那个不问世事的哥,是能轻易送人的主儿?自己数数,你又坐过几次这辆车?挤上去的不算啊。”
钟灵泄了气,她往床上一坐,“好吧,一次都没有。”
过了会儿钟灵又说,“那也不见得,人家谭裕就没机会吧?我哥毕竟快三十岁了。”
刘小琳摇着头骂她傻气,“灵儿,你不会是钟家捡来的吧?”
“干嘛?”
刘小琳笃定的口吻,冲钟灵喊,“你哥看上的人,还能有谭裕那小子什么事儿啊!他靠边站吧就。”
钟灵被怼得哑口无言,只能忿忿的,“你现在就看牢他了,管东管西的,就那么想给嫁他吗?”
“也不一定,看他们谭家今后怎么样呗,应该没太大变化。总之我妈心里有本册子,跟我年纪差不多,又门当户对的,她都划拉了一遍,地方上的不用说,我面都没见过,肯定不喜欢。最合适就是谭裕了。”
刘小琳歪在沙发上,眉头紧锁地谈论着终身大事,语气却是无关痛痒的,仿佛她们此刻正议论的,是别人的人生。
钟灵想了想,“那你也只是觉得他合适而已,并不是爱他。”
在她看来,刘小琳不过就是,提前把谭裕当成自己的适配对象,愿意和他亲近,也只是为将来做打算。
至于喜欢,可能也有那么一点,但终归比不上利益。
后者是能被实实在在,攥在手心里,看得见,摸得着的。
“爱?”
刘小琳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字眼。
她坐起来,像端详史前生物一样,注视着钟灵。
片刻后,她说,“你真是被家里惯坏了,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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