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史很快拟好了旨。
皇帝盯着薛玉霄上前来接。这个三妹妹既没有表现出不满,也没有欣喜若狂,她看起来倒是乐于接受……对了,她还带了个侧君入宫。
谢馥想要看一眼那位裴家庶公子什么样的时候,薛玉霄的身影恰好将他挡住了,一点不露。
有皇帝在,兄妹之间没能说得上太多话。
两人行礼谢恩后,要按照规矩在宫门落锁前离开皇宫。薛玉霄带着裴郎出了椒房殿不久,一个侍奴从后面小跑过来传话:“凤君请裴郎君回去,有几句话要当面叮嘱。”
薛玉霄蹙眉:“只叫他?”
侍奴道:“是。三娘子您虽是亲眷,后宫多是儿郎出入,到底不方便。”
“好。”薛玉霄看向裴饮雪,两人眼神交汇,并不多言。
裴饮雪轻声道:“我明白,你不用担忧。”
薛玉霄略一点头,两人就在红檐回廊下分别。前面带路的女使脚步没停,殷勤道:“薛三娘子请,小郎君到凤君跟前受训,估摸着要等一阵子,您到前面歇一歇。”
女使将她带到一个四周静寂的茶室中,为她备了茶水吃食。薛玉霄在这儿等了片刻,有点儿坐不住,手指似有若无地敲着桌案。
随行女使便主动提出:“我去椒房殿帮您探问探问。”
薛玉霄道:“有劳内贵人了。”
宫中任职的女侍都是有品级的,外臣尊重她们,便称之为“内贵人”。宫中个别的男奴因为地位高、特别受到主人的宠爱,也会获得被称为内贵人的殊荣。
女使离去不久,薛玉霄看了一眼室内的香炉。炉子里面有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儿,味道有点呛,她站起身,把茶室的窗户都打开,让外面的空气能涌入进来,四周敞亮通明。
这么一通风,熏香的味道就变得非常淡。薛玉霄的脑海定了定,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她推开门,按照记忆向来时路折返,急步走过两个回廊,在转弯处猛地跟一个人迎面撞到了。来人穿着一身朱红衣衫,还没等薛玉霄看清面容,一只手猛地攥住她的臂膀,整个人的身体都倾压过来——
薛玉霄向后踉跄两步,来人便抓着她倒进旁边一个宫室里。这间房似乎是奴仆烧茶用的,装饰简朴。薛玉霄被门槛绊了一下,跌在地上,看见朱红衣衫的年轻男子关上门,他骑坐在薛玉霄的腰间,双手用力地摁着她的肩膀,身上响起叮当的金锁碰撞声。
“放开。”薛玉霄异常冷静,“你是什么人?”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脸上浮现出一点过于红润的醉态,道:“你猜猜。”
玉霄的手是拉过弓降过马的,就算一时不备,此刻也全然恢复。她毫不迟疑地将男人推开,正要离去,门外响起侍奴的寻觅声。
“奇怪,三娘子刚刚就在这边,她人去哪里了?”
“你看没看清?殿下方才也在这里来着。我们分头找找。”
薛玉霄原本推门的动作,在听到“殿下”两个字时忽然一顿。
“你这样就想出去?”男人眯起丹凤眼,脸上露出一点微醺的笑意,“你这么出去,我们谁说得清?”
他长发散落,墨黑如云的发丝柔软懒散地披在肩侧和脊背上,穿着一件被扯松了、衣襟上绣着金纹的红衣。男人长得俊美秾艳,眉心点着一颗朱砂记,赤红如血。
薛玉霄的视线扫过去一眼,看到他胸前的金色长命锁,以及手腕、脚踝佩戴的铃铛,思绪微滞:“谢不疑?”
这次换谢不疑惊讶了。他道:“三娘子知道我?”
薛玉霄转身行礼:“四殿下。”
这是皇帝谢馥的庶出弟弟,排行第四,居住在珊瑚宫。
他上前半步,用手勾住薛玉霄的衣襟,低语道:“三娘子的胆子也太小了,不管我是不是‘殿下’,既然投怀送抱,怎么有推拒的道理?只要我一喊外面的侍奴进来,依现下的情景,你也不用惦记王郎了,娶皇室子,难道不好……”
他话音未落,薛玉霄当机立断,忽然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谢不疑睁大眼眸,发出含糊的“呜呜”声。薛玉霄怕他依旧能叫喊出来,另一手卡住他的脖颈,用膝盖撞了一下对方的小腹,将谢不疑压迫得半跪在地。
他的额头上痛得溢出细汗,醉意都被打醒了。薛玉霄却在凝神倾听外面的声音。
……那个茶室的熏香有些问题,她提前发觉走了出来,让这些侍奴找不到“捉奸现场”,不然还真的跟谢不疑说的一样,她不仅要背上侮辱四殿下的罪名,还不得不迫于皇室的压力要迎娶他。
迎娶他的结果很坏吗?不,也不是很坏,也就是不能参政而已!别说是二十年了,要是她娶了谢不疑,这辈子都别想在官场上有所寸进,皇子妻不得参政,这是齐朝的祖宗规矩。
“……好生奇怪,那么大的人怎么就没了?”
“这是掉脑袋的事,赶紧仔细找找,再晚一些三娘子的侧君就要回来了——那头拖不住的。”
“你别急,我不比你急得多了。”
外面经过的侍奴一拨接着一拨。
薛玉霄收拢掌心,指骨在他的咽喉上勒出鲜红的指痕。谢不疑连“呜呜”的声音也发不出来了,他死死地盯着薛玉霄,被撞痛的身躯蜷缩起来,最后猛地张口咬住薛玉霄的掌心。
他根本没留情。
薛玉霄的掌心立刻被咬出血了,猩红的血迹顺着她的掌根蜿蜒下来,淌出鲜艳的血痕。
血珠滴落进他的衣衫里。
薛玉霄疼得拧紧了眉,但她硬是一声不吭,依旧捂着谢不疑的嘴,直到门外再没有一点儿声音,所有侍奴都到别处去寻找。
在浓郁的铁锈味中,薛玉霄沉沉地、缓慢地呼出一口气,低声道:“你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
谢不疑盯着她的眼睛,这双含着醉意的凤眼此刻全然清醒,视线恨不得像一把刀子,能硬生生地切进薛玉霄的肉里。
“是别人派你来的么。”薛玉霄问。
谢不疑没有表示,他的嘴巴被捂住,连舔掉被蹭上的血迹都做不到。
薛玉霄扣着他咽喉的手再次收紧,空气被一点点榨取干净,连呼吸都受制于人。谢不疑不得不仰起头,艰难地从她的掌心间汲取空气,喉结艰涩得滚动,白皙受伤的颈项似乎下一刻就会被她活活掐断。
过了半晌,谢不疑费力地点了点头。
薛玉霄稍微松手,继续问:“让裴郎回椒房殿的真是凤君?还是陛下代他传话?”
谢不疑看着她。
薛玉霄更正了一下问题:“是陛下就点点头。”
谢不疑点了点头。
这就通顺了。薛玉霄问:“裴饮雪会有危险吗?”
谢不疑怔了怔,摇头。
薛玉霄松了口气,面无表情地道:“我现在松开捂着你的手,如果你敢喊出来,我保证在被人听到之前,我就会先一步动手。殿下,我知道你也不想嫁我为夫,不然也不会在最开始时劝阻我,让我不要出去。”
她观察着谢不疑的神色,慢慢地松开手。
他果然没有叫,唇角上都是刚刚咬了薛玉霄沾上的血迹。谢不疑倒在地上,长发蜿蜒,额角都是疼出来的细汗,他捂着小腹,哑着嗓子断断续续道:“混账……我要杀了你。”
薛玉霄道:“冒犯殿下了。”
“你——”谢不疑撑起身,像一条受了伤的赤链蛇,“你这么狠辣暴戾,你以为我愿意勾引你?”
薛玉霄道:“我知道,你勾引的只是薛家嫡女,我究竟是什么样的,这并不重要。”
她起身要走,两人的衣带和腰饰却在刚才的缠斗中绞在了一起。薛玉霄愣了一下,把缠成一团的系带解开。
谢不疑躺在地上没有起来,这样灰扑扑的环境着实跟他的红衣、他的出身不符。但谢不疑毫不在乎,他大口大口地喘气呼吸,让新鲜的空气涌入肺腑,一边匀气,一边垂眼看着她解衣带。
薛玉霄一时解不开,他还边看边笑,胸廓起伏,懒洋洋地道:“笨蛋。”
薛玉霄瞥了他一眼,将自己衣服上的腰饰干脆扯了下来,攥在手中,只剩下谢不疑自己的衣带缠卷在一起了。
谢不疑微微怔愣:“你……冲动又鲁莽。”
薛玉霄站起身,对他道:“今日我没有见过殿下,殿下也不曾见过我。”
“你不怕我诬告你?”谢不疑坐起身。
薛玉霄开门的动作微顿,随手拿起旁边凉透了的清茶,转身泼到他脸上,波澜不惊地道:“没有人证,没有物证,殿下完璧之身,喝醉了说胡话而已,给您醒醒酒。”
说罢,她便推门出去了。
谢不疑猛地一闭眼,抬手擦了擦脸,冷透了的茶水从他的眉眼间蜿蜒流淌而下,睫羽黏连,留下一片湿漉漉的残痕。等他抬眸时已经看不到薛玉霄的身影了,谢不疑攥紧手,将她放回原位的茶壶摔在地上,砸得粉碎,把屋里的凳子也一脚踹翻,靠在仅剩的小几上平复呼吸。
过了快一炷香的时辰。
估摸着薛玉霄早就走远了,谢不疑从室内出来,按原路返回,果然遇见珊瑚宫的侍奴。
“殿下,殿下……”少年们急步跟着他,“您衣服这儿全是灰,又没束发,还饮了酒……哎呀殿下,您怎么能这样就在外面走呢?有失皇室的颜面……”
皇室的颜面?满腹算计猜疑,能有什么颜面。谢不疑在心中冷笑不语,充耳未闻。
“殿下,您衣服湿了,这儿还有血,您刚刚去哪儿了?有没有看见——”
为防侍奴提起那个讨厌的人,谢不疑猛地扭头,用那种要杀人的目光看着几个少年,寒声道:“没有!我掉湖里了。”
众人噤若寒蝉。
在另一边。
薛玉霄回到茶室时,正好撞见宫侍在跟裴饮雪解释。
她皮笑肉不笑地表面客气两句,说自己闷了出去走了走,随后拉着裴郎掉头离开。坐小轿、过宫禁,直到重新登上薛家的马车,她才依靠在马车的车壁上,缓了一口气。
裴饮雪看出她的精神紧绷,伸手贴住薛玉霄的脊背:“怎么了?”
薛玉霄抬手抵住下颔,在脑海中思考片刻,道:“陛下看来很不想让我做官,哪怕我已经好好接下兰台校书使的旨意,没有踏足军府,她也对我心怀芥蒂。”
“发生什么了?”
“发生……”薛玉霄看向他,语句微顿,“没什么。你能给我讲讲四殿下的事吗?说你知道的就行了。”
裴饮雪道:“我所知的消息并不多,都是从裴氏内学堂听来的。你是说珊瑚宫的那位?”
薛玉霄颔首。
“他的事……应该早传遍了整个陪都啊。”裴饮雪看着她的脸意味深长地感叹了一句,他此前没有给薛玉霄讲过京兆流传的闲闻轶事,看来这次回去要查缺补漏了,“四殿下名叫谢郁,小名不疑,是当今陛下的庶弟。在他十五岁之前,所有人都以为四殿下跟圣上是同出一父的亲生姐弟……但后来有个宫人举报揭露,说谢不疑只是浣衣奴爬上龙床所生,先帝为了掩盖这桩丑闻,才将他交给陛下的父亲抚养。”
谢馥,字不悔。自从她成年以后,就没有再用过她的字了。而谢不疑则相反,几乎没有人敢叫他的大名,这似乎是冥冥当中的一种深宫禁忌。
“陛下不喜欢他?”
“不知道。陛下杖毙了那个宫人。”
薛玉霄轻轻点头,在脑海中整理着来自原著、以及来自裴饮雪的两种信息,对应得上的内容就加深记忆,新添的消息也装进脑子里。
讲完此事,裴饮雪的视线略微下移:“把手抬起来。”
薛玉霄的大脑正归集信息,下意识地跟着他的话抬手,她琢磨了半晌,一转头,裴郎正盯着她的手心看。
白皙的手掌间,留着一个凶狠的咬痕。
薛玉霄抽了一下手,却被他抓得更紧。裴饮雪看着她手心的齿痕,语气有点怪怪的:“你……”
“呃……我可以解释。”薛玉霄道,“这是我摔的。”
裴饮雪沉默又安静地盯着她的眼睛。
薛玉霄道:“……真是摔的。”
裴饮雪摇了摇头,他信不了一点儿,随后慢吞吞地从车里拿出伤药,一边垂眸用药霜涂抹伤口,一边不冷不热地道:“你跑去偷情了?”
“……”薛玉霄大惊失色,“我没有!”
裴饮雪攥住她的手指,蹙眉:“别动。”
薛玉霄慢慢松懈下来,压低声音,但还是据理力争:“我没有!”
裴饮雪淡淡地道:“哪家的公子?牙口还挺利。你要娶回来做正房,我立马就收拾收拾东西搬出去。”
他明知故问罢了,薛玉霄只问了谢不疑的事,在宫中除了皇亲国戚,还会有哪家公子?
薛玉霄道:“我这么正直的人,怎么会做那种事。”
裴饮雪顺着她的话:“那是皇宫里养狼了?逮着你就咬你一口。”
薛玉霄小鸡啄米一样点头,重申:“可凶了。”
胡说八道。裴饮雪凉飕飕地看了她一眼,给她消毒、上药,再取出干净雪白的布巾一圈圈缠住伤口:“不要碰水,免得伤口恶化……是不是流了很多血?”
“没事,小伤。”薛玉霄道,“你见到我哥了吗?”
“见到了。隔着帘子跟凤君说了几句话,他看到我来很是意外,让我赶快回去找你。”裴饮雪顿了顿,“我猜到会有事情发生,但好在你应该处理掉了。事情麻不麻烦?”
“不是麻烦这两个字能概括的。”薛玉霄道,“非常凶险,还好我坐怀不乱。”
裴饮雪凝视着她的眼睛。
薛玉霄别开视线。她拿起车里的团扇,用薄薄的绢面盖住脸颊,发髻上的簪钗抵在车壁上,碰出“叮”的一声脆响:“我累了,小憩一会儿,到家你叫我一声。”
在她印象当中,裴郎是可靠的谦谦君子。她正想拿这个借口把此事搪塞过去,就听到旁边细细的衣物与坐垫的摩挲声,朦胧光影中,他身上的淡淡寒意染透了鬓边。
薛玉霄听到他坐过来的声音。
隔着一层很薄的、可以被呼吸穿过的绢面团扇,他凝如清冰的眼神透过扇面,落在她的脸上。
这视线落在她的眉宇、鼻梁……再到唇边。裴饮雪虽然只是淡淡的、一言不发地看着,薛玉霄都能隐约感觉到一股抚摸般的痒意,她咽了下唾沫:“……干嘛……”
他道:“靠着我睡吧,车上太颠簸了。”
薛玉霄匪夷所思地看着他,看了看他的肩膀,又看了看他的脸,在裴饮雪始终如一的淡漠表情中,利落地贴过去栽倒在他肩上,感动道:“我们真是过命的交情,你人真的很好!”
裴饮雪绷着神色一动不动,等到薛玉霄抵在他肩头找到一个合适的休息姿势,才逐渐松懈下来。他垂眸看了一眼她乌黑的墨发,想要伸手去扶一扶发髻上的步摇,手指却悬在半空微微一顿,随后收回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确定脸上没有露出太明显的笑容后,裴饮雪慢慢地、一点点地把手臂绕过去,虚虚地搭在她的身侧。
就在次日一早,破例册封薛玉霄的诏书下达薛氏。
消息来得太快,而且这旨意先到了薛母所在的太平园。于是在晨光熹微之时,园子里的鹤都还没叫呢,薛司空带着一众仆役赶来了薛园。
薛泽姝推开门,抬手把攥了一路的圣旨摔在地上:“闺女,这是她昨天亲口跟你说的?!”
薛玉霄正在铜镜前洗漱,早起还有点迷糊,登时被摔圣旨的声音惊醒了,她呆了一下,看向地面,嘀咕道:“怪不得敢谋反呢……”
薛母坐到她面前,看着她女儿这张美丽乖巧的脸,心气儿一下子顺了很多,但还是咬着牙道:“白眼狼。为难我就算了,还为难我女儿。兰台?兰台看着是个好地方,得熬死多少老的才能上去!难不成让我架一把弩,把那群老不死的全射杀了吗?”
薛玉霄听得心惊肉跳,没顾上梳好头发,长发半散,随便披了件外衣过来,亲手给她倒茶:“娘,先顺顺气,身体才是本钱。”
薛泽姝仰头长叹,鬓边的发丝仿佛都又白了些:“让我去豫州铺路修桥,我去了,连通向四河的水渠、运河,全都一并办了,豫州的郡丞和长史庸碌无能,只知剥削民脂民膏,因为这些贪官的缘故,百姓活不了,修桥的徭役也征调不上来,我亲自提剑斩了足足四颗脑袋下来,犯了众怒!就这样,连明年三成的税赋她也不肯减,如今又要阻拦你的前途!”
她没说的是,斩掉那四颗脑袋后,地方官视她如洪水猛兽,恨不得处置而后快。如果不是薛泽姝狠辣善断,略微心软一些,她的命就会被留在豫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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