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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的祈祷(周镜)


塑料透明帘子微微晃动,被人掀起。时间太早,早餐店里只有温莫林一人。他穿着一身蓝色工装坐在桌前,桌上豆浆和油条还散发着袅袅热气,闻声抬头,一愣:“你是……”
“您好。”顾连洲淡淡颔首,经夜之后嗓音微哑,“我是温意的朋友。”
白瓷勺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温莫林的神色肉眼可见地一慌,喃喃:“小意……”
顾连洲静静看着他,神色平淡,半晌之后才敛眸出声:“在她来看您之前,我想,先替她确认一些事。”
上半夜睡得不太好,温意一直觉得有人在擦拭她的额头,喂她喝热水,下半夜退了烧,困顿上头,她一夜无梦,醒来时顿觉神清气爽。
窗帘拉着,天鹅绒的材质,透不进一丝光。温意伸手按开床头的灯,摸索着不小心碰掉了什么东西,砸在地板上“哐当”一声。
光线亮起,温意眯着眼,发现掉下去的是一块凉透的毛巾和空的玻璃杯。
她捡起东西,揉着脑袋下床,身上发烧出汗黏黏腻腻的,温意径直去卫生间洗了个澡。
洗完澡,她擦着头发,才想起来捞起手机看一眼几点了。
时间刚过七点一刻。
肚子空空,饿了一天一夜,温意随意地把头发擦至半干,推开卧室的门想去吃点东西。
门一推开,她的脚步停在原地。
客厅餐桌上摆着已经凉透的晚餐,早餐似乎是刚买回来的,还残留着些许余温。而她的目光,却落在一旁的沙发上。
顾连洲半靠在单人沙发里,单手撑额,长睫合着,不知是不是睡着了,眉眼之间有几分倦色。
他背对着阳台,熹微晨光稀稀落落散在他身后,男人一身黑衣,棱角分明的五官逆在斑驳侧影中,仿佛有几分虚幻。
温意怔在门边,一颗心莫名起起伏伏,点滴墨水在心间划开,晕得她久久没晃过神。
她记得是他一直在照顾她。
也记得昨夜的茫然,亲密和暗昧。
温意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身折返,从衣柜中抱出一条灰色长绒毛毯。
毛毯展开,温意走过去,俯身给顾连洲盖上。
离得近了,她不免屏住呼吸,视线不自觉描过男人的下颌,鼻梁,眼下的乌青和额前散落的黑发。
她轻轻地把毛毯搭在他身上,又往上拉了拉,眼神触及顾连洲锁骨和喉结的弧度,有些慌乱地避开。
他的锁骨下好像有一颗淡灰色的小痣,位置隐蔽,平时衣服好好地穿着,不太容易看得到。
这么一紧张,呼吸就乱了,刚想离开时,手腕被人从身后拽住,温意被力道拉着转身,膝盖碰上男人的小腿,整个人天旋地转般跌进他的怀里。
心跳刹那间紊乱,偏偏顾连洲一手摩挲着她手腕,一手碰了碰她额头,嗓音疲倦沙哑:“还烧吗?”
“不烧了。”温意偏头,身体略微往后仰避免碰到他的脸,她舔了舔干涩的唇,脱口而出,“多亏了你昨晚的照顾。”
“不客气。”他看着她,眼里染上很淡的笑意。
沙发柔软深陷,他胳膊撑在她腰后,温意刚洗完澡,长发湿漉漉披着,满身干净芳香。她的睡衣长裤布料很薄,坐在顾连洲腿上,隔着一层薄毯,几乎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腿面紧实的肌肉纹理。
“你昨晚肯定没休息好吧,要不然你现在好好休息一下。”温意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看,“还是你有什么别的事,要不然我……”
话还没说完,顾连洲忽然倾身,手臂收拢,把她抱进怀里。
温意心跳骤停,张了张嘴,余下的话淹没在温亮的日光中。
她手也不知道往哪搁,空落落的,视线越过阳台,屋外一片晴空郎朗。
“顾连洲……”
“嗯。”明明已经天亮,他嗓音还像是浸着夜晚的沙哑。
“你……”
“我是混蛋,我知道。”他替她补足未完的话,肩胛相贴,他似乎有些沉默,不愿多说话,只是下颌抵在她发间,轻声道,
“抱会儿。”

第55章 长昼
日光亮得像一捧浸着暖玉的池水, 池水漫上她的胸膛,温意唇微微张着,无措的双手渐渐下垂, 落在顾连洲的后背上。
她视线也随着自然下垂, 落在皮质的沙发上,沙发是黑色的, 皮质细腻柔软,温意不懂沙发的品牌, 刚搬进来的时候薛幼仪说这沙发估计能买她们大半年工资。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顾连洲说抱一会, 当真就是在抱着她,温热的鼻息扑在她颈边,温意觉得自己耳垂的温度随着渐渐上升。
“顾连洲……”她轻推一下,提醒他越界。
男人慢慢松开了手, 但还是拦着她的腰,他往后靠,手背试探她额头的温度, 放下心来。
温意不知自己为啥脸色倏然一红,她挣扎着从男人的身上下来, 顾连洲这次没有拦她, 敞开手扶着她。
落地几步踉跄,脚底有些轻飘飘的,温意别过脸去, 平缓自己迭起的心跳。
身后传来衣物微微摩挲的声音,顾连洲从沙发上起来:“给你买了早饭,吃点东西?”
温意点头, 没说话。
顾连洲去把剩五分余温的早饭放进微波炉加热,温意转身看到沙发角他落下的烟盒, 她弯腰拾起来,靠着沙发玻璃门边:“你又抽烟?”
顾连洲在微波炉旋转的嗡嗡声中回头,目光落到她纤细手指上的被捏扁的空烟盒:“我伤早就好了。”
温意怀疑地上下打量他。
“要再亲自检查一下吗?”顾连洲打开微波炉,在晨光里看过来,眉眼噙着微微上挑的笑意。
“不用了。”温意偏过头,转身坐到餐桌前。
餐桌上还摆着一桌未动的晚餐,各色菜式装在精致的食盒里,温意想夹一筷子尝尝,被顾连洲按住手。
“过夜了还吃。”
“你订了餐昨晚怎么不喊我起来吃?”
顾连洲瞥她一眼,早餐放到她面前。
温意脑海中模模糊糊闪过他让自己吃点东西的场景。
她默不作声地咽下一口豆浆,垂眸开始吃早餐。
实在太饿了,一天没吃饭,发烧又消耗人体机能,温意吃完了一碗小馄饨,一笼生煎,一份甜豆花,最后啜着豆浆的吸管,隐隐觉得有点撑。
顾连洲坐在一旁,原本沉默地看着她吃饭,最后支着脸觉得有几分好笑,抽了张纸递给她:“慢点。”
“谢谢。”她含混不清地咬着吸管。
豆浆见底,温意抬眸:“你今天上班吗?”
顾连洲摇头。
“那你快点回去休息吧。”温意想了想,“昨天,麻烦你了,本来说请你看画展的,实在抱歉,下次请你吃饭。”
顾连洲没出声,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温意视线划过他眼眸,淡淡垂下。
他又抽了一张纸,伸手轻轻擦去她唇角的一点豆浆浮沫,轻声问:“昨天是因为什么不开心?”
温意垂眸看着他清晰微凸的骨节和淡青色的血管脉络,不说话。
二人陷入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半晌后,椅子被挪动,温意视线里出现男人的衣角。
她听到他叹了口气,随后轻轻地抚了下她的头发:“那就等你愿意说的时候,我再听,今天好好休息吧。”
温意慢慢仰头,头发飘到顾连洲掌心,她和他对视片刻,这是一个很适合接吻的姿势。顾连洲忽然掌着她的后脑勺低下头,虚虚地抱了她一下,脸颊擦过她的发丝。
“温意。”他说,“无论你想不想说,我都陪着你。”
她下巴垫在他肩上,眼眶中渐渐漫起酸楚,她又重复了一遍昨天没得到答案的问题:“顾连洲,你怎么找到我的,你怎么猜到我会在那里?”
“我不想瞒你。”他闭上眼睛,声音嘶哑,“但我更不想你难过。”
“我没有那么难过。”温意有些失神,“你能猜到我在那里,一定是因为知道我见到了谁……你看监控了……所以你才能猜到我在哪里。”
她太聪明。
聪明到实在不必对她遮掩什么。
顾连洲唇角扬起无奈叹息的笑。
他松开她,坐回一旁椅子上。怀抱突然消失,温意的指尖被男人的衣袖掠过,她垂眸,一时觉得有些空落。
不过片刻,她很快从这种短暂的戒断反应中抽离,语气和表情染上微微的自嘲:“我昨天在急诊室见到了我爸,但他应该是不想见我的,不然也不会那样躲着我。”
顾连洲手搭在餐桌边缘,咫尺之距看着她的脸听她说话,胸口隐隐冒出窒息的痛感。
温意出神,回忆起高考之后和温莫林见的最后一面:“他说让我不要再回来了,我如他的愿。他这些年往我卡里打的钱,我一分都没有动过,我只是想找个机会还给他。”
父女做到这个份上,何必再有金钱牵扯,不如恩断义绝。
温意说着仰头闭了闭眼,眼眶泛着红,睫毛都在微微颤抖。
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停止了流动,漂浮着的灰尘都化作细小的利刃,刺向顾连洲的每一根血管,狠狠剜着血肉。
他不敢想,当年尚且年幼的她,听到那些话是何等感受。
又是怎么,自己咽下所有的委屈。
他缓缓地,握上她的手,喉咙沙哑:“你想见他吗?”
“谁?”温意说完便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顾连洲。
男人抬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里仿佛有血丝,子弹擦身过尚且面不改色的男人,此刻却为她眼底泛红。
“你爸爸。”他语气听上去还是很平静,“我早上去见过他了。”
温意一瞬间僵住。
早餐店里热气袅袅,春日晨寒尤在,天地之间仍然很寂静,门口热油时不时滋滋作响。
温莫林颤巍巍捡起勺子,皮肤上布满了苍老的痕迹,他足足沉默了一分钟,才看向对面的男人:“小意……她,过得怎么样。”
“您也在医院看到了,她现在是医生。”顾连洲的表情和语气都很淡,注视着对面五官和温意有三分相似的人,“只是昨天她看到您后,不太好。”
“小意怎么了?”温莫林身体不由得向前,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顾连洲无声地看着他,温莫林渐渐后退,腰背微弯,喃喃道:“怪我,都怪我,我对不起小意……”
“我来,还是想了解一件事。”顾连洲敛眸,手里的调查资料拿上来,“据我所知,您一直在还赌债?”
闻言,温莫林麻木地点了点头,像是受到了什么重大打击:“是……已经还完了,年轻的时候犯的错……”
想到什么,他猛地抬头:“这件事小意也知道吗?”
顾连洲缓缓摇头:“我还没有告诉她。”
“那就好那就好。”温莫林似乎长松下一口气,“我自己的债,不会牵连小意的。当初,当初,我就是怕他们找上小意,才让她离开的,她不知道就好。”
“什么?”顾连洲眉头一皱。
温莫林抬起混沌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回忆起从前事,整个人仿佛在顷刻间又苍老了十岁,他陷入回忆,眼神中满是不可追的悔恨和自责:
“当年……当年小意妈妈去世之后,我整个人就糊涂了,喝酒,赌钱,那几年,很对不起小意。”
骤然失去朝夕相处的妻子,温莫林一时根本无法接受,不可控制地把气撒到了女儿身上。
他过得混混沌沌的,工作也丢了,到处借钱为生,整日在外面喝酒打牌,成日成日不回家,生怕一回家就勾起伤心的回忆。
更怕看到听话乖巧的女儿,会从心底涌上不可抑制的愧疚。
于是他渐渐不回家,用酒精麻痹自己。
直到有一天,他宿醉之后在家里睡觉,温意上学去了,欠钱的债主找上门,威胁他还钱,否则下次就挑他女儿在的时候来。
多年的醉酒一瞬间被当头一棒呵醒,他想到温意,想到她的成绩单,想到她认真学习的样子。
她的人生决不能就这么被拖累了。
“所以,她一高考完,我就找亲戚借了点钱,存在一张卡里都给她,让她去北城别再回来了。”
温莫林手里握着杯子,声音颤抖:“只要我不联系她,那群人就找不到她。他们只能逼我还钱,又不能把我杀了。”
“也不知道,我给小意汇的那些钱,够不够用,小女孩长大了,要花钱的地方多。后来家里拆迁,赔了房子和钱,房子写的是她的名字,钱拿来装修用了,我原本想着,等房子装修好了,就去把房子给她。结果昨天,昨天搬东西的时候划伤了手……”
温莫林喃喃着,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抓住顾连洲的手:“你刚才说小意不太好,她怎么了?”
“发了一点低烧。”顾连洲沉默片刻后才说,“烧已经退了,她应该醒了,我回去看看她。”
“等一下。”温莫林眉头都是皱纹,试探问道,“你是小意的?”
顾连洲敛眸,唇角无奈地叹笑:“暂时还只是……朋友。”
被顾连洲开车带到华安新庭小区的时候,温意还有些恍恍惚惚的。
她本来一直以为,和温莫林这辈子都不太会遇到了。
“你确定是这?”沉默了一会儿,温意仰头看着眼前新建的居民楼小区。
“是。”顾连洲单手搭在方向盘上,侧头,“要我陪你上去吗?”
“不用。”温意怔怔的,深吸一口气,解开安全带。
下车走了两步,她脚步一顿,回头,驾驶座的车窗正在缓缓下降,顾连洲眉眼分明,“怎么了?”
温意摇摇头,走到车前,轻声:“谢谢你。”
车里的人伸出一只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谢什么,去吧,我在楼下等你。”
“好。”温意点点头,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上楼。
她按照顾连洲给的地址乘电梯在6楼下,站到门前,温意低头,长长舒一口气,伸手敲门。
里面的人很快来开门。
温意手抖了一下。
相隔多年,岁月爬上温莫林的脸,从前在她记忆中小时爽朗帅气后来酗酒的爸爸,全然不复往昔模样,头发丝丝缕缕夹杂着白色。
家里打扫得干净整洁,温莫林身上那套衣服是新买的,穿上去倒显得人没那么沧桑。
“小意来了,进来坐。”温莫林看到已经亭亭玉立的女儿时,刹那便红了眼眶,但还是挤出笑,“快进来。”
“要换鞋吗?”温意停在门口。
“不用不同。”他殷勤地接过她手里的包,“这房子,这房子本来就是你的,就是还没装修好,我去把房产证拿给你。”
温莫林说着就去卧室拿房产证,温意都没拦得住他。
她沉默地在这套一百平左右的两室一厅转了一圈,涂墙都是米白色,家具还不全,风格是时下最流行的简单耐看纯色风,虽然简约,造价看着却不便宜。
温莫林从次卧拿房产证出来,看她在出神,连忙解释道:“我这不大懂装修,你王叔女儿是设计师,就请她帮忙设计的,她说现在小姑娘都喜欢这样的,我觉得有点素了,你要是不喜欢就打掉重装。”
“不用。”温意低头,冷淡道,“就这样,你住着挺好的。”
温莫林有些呆滞,房产证往她手上塞:“我不住,给你住,我可以,可以搬出去的。”
温意把房产证放在餐桌上,同时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也压在上面:“这些年,你给我汇的钱都在这里了。高考完刚去北城的时候我花了一些,后来补上了。”
“小意……”温莫林双手隐隐颤抖,“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恨我,我能理解,但是你没花这些钱,你这些年怎么过来的。你不能这么亏待自己。”
“我有奖学金、助学金、勤工俭学还有兼职工资。”温意抬头,手握紧自己的包带,“我过得挺好的。”
温莫林愣在原地:“小意……”
温意沉默地别过脸。
她眼眶逐渐湿润,身后同样传来啜泣的声音,温莫林身形微微一晃,扶着椅子坐下,声音苍老哽咽:“小意……我对不起你,你怪我,应该的。”
温意仰头,抬手抹掉眼泪:“我不恨你,你也不用再考虑到我来装修了。这房子是你的,睡次卧不合适,回主卧睡吧。”
“这是我的电话。”她掏出自己写好的名片,放在银行卡旁边,低头控制自己声音平稳,“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温莫林听到这句话,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他擦掉眼泪想起身,温意已经先一步离开,她走得很快,甚至都没留给他开口挽留的机会。
电梯开合,六楼短暂,再开门不过眨眼间的事情,电梯外,穿着黑色夹克的男人正松松抄兜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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