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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的祈祷(周镜)


“我没事。”温意垂下眼,手仍然在发抖,她几乎是再勉强也扯不出笑容,只能对被她撞到的护士说了一句“对不起”。
护士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眼睁睁看着温意脱下白大褂离开。
另一边,刚从警队里出来,正准备去开车的顾连洲手机响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来电人,拉开车门坐进去,笑着接起电话:“忙完了吗,我正准备去接你。”
那边没说话,他只听见温意沉绵的呼吸声。
“温意?”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底忽然没来由地发慌。
漫长的沉默之后,她终于开口,嗓音沙哑疲惫:“抱歉,我有些累,下午不能跟你出去了。”
“没事,你现在——”
话没说完,耳边响起被挂断电话的“嘟嘟”声。
顾连洲心一沉,尝试再次拨过去,那边已经显示对方手机关机。
他不死心,再拨了一次,还是显示关机。
天边飘来一片片乌云,明明上午还是春光大好,此刻天色仿佛一瞬间暗沉了下来。
顾连洲在车里坐了十分钟,一支烟燃尽,他一言不发地启动车开往医院。
到了医院,胸外果然已经不见温意的身影,顾连洲驱车回家,人到家门口想要敲门时手却放下了。
他盯着黑漆漆的门,片刻后,转身去保安室查监控。
监控里显示温意没回来过。
她不在医院不在家,上午送她去上班时,她尚且笑盈盈地和他说再见,然而刚才电话里,她语气却平静倦怠地叫人心慌。
顾连洲握着方向盘,闭了闭眼,心底一片沉沉。
春日渐暖,午后乌云爬上天空,太阳被遮挡,以至于刚过四点钟,天空便好似平日里六七点般暗意沉沉。
温意坐在地铁空荡荡的车厢里,头枕着冷冰冰的座椅,地铁停在某一站商圈,呼啦上来很多人,在耳边吵吵闹闹。
她已经不知道随着这趟地铁来回第几趟了。
“爸爸,我不累,你来坐吧。”
耳边传来稚嫩的女童声音,温意慢腾腾睁开眼,在她旁边的是一对父女,小女孩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样子,因为车厢一下上来了太多人,位置不够,父亲便把唯一的位置让给女儿坐了。
“可是爸爸想站一会儿。”父亲看起来也很年轻,三十多岁的样子,他挑出手里最轻的一袋零食,“囡囡乖乖坐好,帮爸爸拿东西好不好?”
“好!”小女孩软糯可爱地答应了,为自己能帮到父亲而兴高采烈。
“囡囡真乖。”男人摸摸女儿的头。
地铁微微摇晃,温意收回视线,低头看自己被深深嵌入指痕的掌心,几乎要冒出隐隐的血色,而她竟然全无察觉。
恍恍惚惚地想起自己七八岁的时候,那时候妈妈还健康,温莫林也是这么疼她的。
她和温莫林去逛超市,回家的路上她拎着一袋苹果走得摇摇晃晃,温莫林蹲下来,把苹果拎走,看到她小手上被塑料袋勒出的红痕,心疼得呼呼,说爸爸给小意吹吹就不疼了。
后来妈妈生病,缠绵病榻几年,所有医生都束手无措,温莫林逐渐变得暴躁。
他在妈妈面前仍然是温柔的样子,但对她却不复从前疼爱。
因为医生说,妈妈的虚弱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生产的时候失血过多导致。
温莫林对妈妈的爱,转移到她身上,就全变成了恨。
这种情绪,在妈妈去世后达到了顶峰,温莫林开始酗酒赌博不务正业,不管她的日常生活,偶尔回来扔一些钱。他不会动手打她,但每每看向她的目光,总让幼年的温意觉得自己应该从他眼皮子底下消失。
再后来,高考之后,温意回到家里,推开门看到温莫林面无表情坐在餐桌旁。
她的行李都已经被收拾好,一个小小的行李箱摆在沙发旁,温莫林喝了一口白酒,扔出一张新的银行卡在她面前。
他看也不看她,淡淡地说这是用她的名义办的银行卡,以后每个月,他会往里面打生活费。
“我会养你到大学结束。”
“以后不要再回来了。”
这是温莫林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零碎的回忆碎片从记忆深处涌来,温意靠着地铁挡板,眼皮沉沉。
旁边的父女已经下车,地铁走走停停,广播中甜美的女声播报着下一站即将到达云行路站,请各位乘客紧握扶手,在右侧车门下车。
温意缓慢地睁开眼,在地铁再次停下的时候下了车。
地铁站来往穿梭的人很多,云行路地铁站是近些年新建的,各种设施都很新。
温意刷卡出站,自动扶梯缓缓往上,天边卷来一阵风,乌云微散,色调深丽的黄昏暮色好像近在眼前。
这里从前是一片破旧的筒子楼,如今高楼挺立,小巷翻新张灯结彩,全然不复记忆中的任何模样。
温意思绪空空沿街走过去,手抚上路口的石狮子,发现她已经找不出曾经的家的方位。
唇角勾起一抹无甚表情的笑。
她哪有什么家。
她早就没有家了。
新规划的商业区西角尚未建设成功,周六工人停工,工地上便一片荒凉,和几步之外热闹的特色步行街形成鲜明对比。
温意随便在路边坐下,风衣有些大,穿在身上空荡荡的,一阵风吹过,凉意好似直接吹过心里空旷的区域。
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胳膊上,怔怔地看着又远又近的繁华喧嚣。
幼时走过无数遍的石子路变成了宽敞的沥青马路,巷角挂着的灯笼变成精致明亮的彩灯,路边的百年老树上甚至都缠上了五颜六色灯带。
五光十色的热闹,没有一刻是属于她的。高考后踏出这片巷子,此后这么多年,她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温意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和温莫林见面了。
他那么恨她,每多看她一眼,都想起她的妈妈。
成年之后,温意脑海里无数次想过,如果她没有来到这世上,是不是妈妈和温莫林会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
她根本就不该怪温莫林无情,没有她这个女儿,他本来可以生活得更好。
切骨般的难过和痛意如潮水般涌入四肢五骸,血管仿佛都在隐隐发痛,温意低头,死死咬着唇隐忍,眼泪却还是啪嗒啪嗒掉在衣袖上。
天边日暮一寸寸向下推移,落日逐渐变得很远,她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完全没注意到有辆车从她面前开过去,又在下一秒驶回。
来人甚至连车门都来不及关上,一向沉稳的脚步声仓促,温意还未来得及抬头,便已被男人一手拥入怀中。
熟悉的温暖清苦的气息瞬间笼罩她全身。
他的掌心隐隐在颤抖,紧紧实实的一个拥抱,温意怔然抬头,男人下颌贴近她清晰瘦弱的锁骨,肌肤温热,他的心跳声如擂。
“温意。”顾连洲嗓音带着沙哑的压抑,“你吓死我了。”

第54章 长昼
男人的怀抱很紧, 像要把她嵌入怀中,力道有种失而复得的珍惜,温意怔怔的, 一动未动。
他身上有很重的清苦烟味, 胸膛是温暖的,紧按在她后颈发丝上的掌心却是冰凉的。
心跳很快, 她甚至都察觉到他的心慌。
夕阳在顾连洲身后渐渐沉入地平线,温意动了动睫毛, 渐渐缓过神来, 轻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怀里的身躯微凉柔软,顾连洲闭了闭眼,抚着她的发丝,心悸渐渐褪去。
怎么找到她的。
他看遍了医院的监控, 问了护士和急诊科的人,全都茫然不知,最后在大厅的监控中, 看到她撞到别人之后木然站在原地。
监控一路找过去,只看到她上了地铁3号线。
而后, 他开车沿着三号线一路找过来。
时间推移, 他无法得知她去了哪里,这座城市她生于此长于此,亲朋却不多, 他甚至不知道她因何而难过。
直到韩木打来电话,说查到了监控里那个异样的男人的身份,是她的生父, 他才想到,她有可能会来这里。
幸好, 幸好,她安然无恙。
一切都不重要了。
未完成的工地四周尘土飞扬,天色渐暗,顾连洲把人更紧地抱住,嗓音微哑吐出三个字:“不重要。”
温意睫毛扑簌。
他抱了很久,心跳渐渐平复,松开她,看到她漆黑长睫上未干的泪花,抬手轻轻抹去:“怎么哭了。”
“没有。”温意垂眸,眼眶周围还是红的,袖子上泪痕氤氲,一眼便知撒谎。
“谁欺负你了?”
她安静着不说话。
顾连洲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姑娘,把她外套衣襟拢好:“以后不能这样了,家人和朋友都会担心你。”
听到这句话,一直没有动作的温意忽然抬手,按住他的手,定定地看着他轻声问:“顾连洲,你不是我的家人,也不是我的朋友,你为什么要担心我?”
她碰上来的手指冰凉,顾连洲敛眸,片刻后视线又回到她脸上,把她的手握到掌心。
暖意汲汲,温意睫毛一颤。
男人腾出一只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去拨她挡在眼前的发丝,目光落在她额头上,手背轻贴她的脸颊。
暮色已经完全沉落,周围一盏路灯亮起昏黄的光,二人的影子在水泥地面上交叠拉长。
一条街之隔是攘来熙往的热闹人间,身后是工未至半孤零灰沉的大楼,红尘世俗此刻都不相关,光晕里只有他们二人。
“温意。”顾连洲的语气轻描淡写又认真,一边帮她整理头发一边说,“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担心你的安危。”
空气好像在某刻停止流动,周围一切都变得寂静,空旷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温意低下头,拉下他的手,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她轻轻动唇,说出“抱歉”两个字。
“不用说抱歉。”顾连洲指腹摩挲她的侧脸,瞳孔中落下路灯深深浅浅的温柔光线,他声音很低,凝视着她,“我心甘情愿。”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如海浪拍打礁石,一层层的涨潮漫入心底。
又酸又涩,甚至淹没她的呼吸。
“回家吗?”他紧握她的手。
微凉的手被捂热,温意安静很久,缓缓启唇:“好。”
坐进宽大柔软的座椅中,积攒了一天的疲乏感瞬间四散,温意头往后靠,只觉得每一根神经都松懈下来。
顾连洲拿了个毯子盖到她身上,低眸凝视她合拢的睫毛,轻轻拨去她脸上的碎发。
车里还有未散的淡淡尼古丁气息,夜风吹过,像城市森林。
她好像每一次坐他的车都想睡觉。
思绪放空,温意混混沌沌地想。
周六晚上交通偏拥堵,顾连洲在长长的车流后踩下刹车,拿起手机拨通一个餐馆的电话,顺口问她:“想吃什么?”
旁边的人并没有给他回应,顾连洲侧眸,见她的眼皮已经沉沉合拢,脸颊有些红,好似是睡得不太踏实,秀致的眉头浅浅蹙起。
“温意?”他倾身,轻轻喊她的名字,抬手拨去她颊边扰人的碎发。
温意迷迷糊糊中睁开眼,视线朦胧,心头有些难受,说不上的异样感,她不自觉出声呢喃:“好热……”
“热?”顾连洲皱眉,去碰她的手,仍然是冰凉的,再用手背去碰她的额头,高于体温的烫度。
“你发烧了?”他语气一沉,握着她的手。
“可能是有点。”温意出声,嗓音干哑。
“别动。”顾连洲眉眼微暗,把她身上的毛毯拉好,“我带你去医院。”
“我不去医院。”温意摇头,她碰自己的额头,不算特别烫,应该只是吹风起了些低烧。
“我想回家。”她睫毛微微颤着,眼睛很红,望着他,哀求般的目光。
顾连洲沉默,握着她手的力道收紧,半晌后,才缓缓道:“好。”
车开进小区的时候,天边已然完全垂下夜幕。
顾连洲下车,绕到副驾驶,弯腰去解开温意身上的安全带,把人从车里抱了出来。
她身上的裙子很长,小腿伶仃纤细,发了烧,柔弱地躺在他怀里,好像没什么力气反抗。
他抱着她上楼,到门前的时候,用她之前说的密码,轻而易举地开了门。
“你还真相信我。”
顾连洲低头,温热的气息交织,怀里的姑娘半睁睫毛,额头若有若无擦过他的下巴,嗓音干哑:“什么?”
“没什么。”他轻声问,“难受吗?”
温意慢腾腾地摇摇头,声音喃喃:“想睡觉。”
顾连洲把她放到沙发上,落地的那一刻,身体有些轻飘飘的,温意头脑混沌,搂着他的脖颈,缓了一会儿才松手。
“温度计在哪里?”他就这么俯身迁就她,额头几乎要贴上她的额头。
这样亲密的距离,温意毫无察觉,她茫然想了想,用手指一个方位,“那儿。”
她指的是电视柜,顾连洲把人放下,在电视柜下面找到一个小药箱,里面有外伤会用到的碘伏棉签等物,也有体温计和一些常用药品。
找到耳温枪,他坐到温意旁边,打算给她测个体温。
谁知道刚一坐下,那姑娘脑袋便靠了过来。
呼吸一滞,顾连洲顿了三秒,才伸手扶稳她的脑袋,在她耳蜗处测温。
好在温度并不高。她这么昏昏沉沉的应当不止是发烧的原因,也有一天没吃饭加上情绪起伏过大。
每天提醒别人注意身体,到了她自己这,反倒成了最弱不禁风的那一个。
“吃点东西?”量好体温,顾连洲任由她靠在自己肩头,低声问她。
温意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原本淡红的唇色因为发烧变得有些苍白,黑漆漆的睫毛垂着。
“去卧室睡吧。”顾连洲收回自己的视线,把人抱去卧室。
卧室里窗帘还未拉,淡白的月光落进来,灯打开,属于女孩子温柔简约的布置映入眼帘。
把人放在床上,被子拉好。顾连洲关掉顶灯,只留了床头夜灯柔和的光。
他从医药箱中找出退烧冲剂,用热水冲开,搅凉了才端进去。
温意的睡相很安静,发烧了也不会闹,他走时给她盖的被子是什么样子,回来还是那般整齐。
顾连洲单手扶起她的肩,坐到床头,让她靠在他的怀里,动作之间温意迷迷糊糊醒来,近在咫尺是男人低哄的声音:“喝药。”
光线太暗,她动作迟缓地侧脸,视线里男人低垂的睫毛离她不过咫尺之距。
半明半昧的光影里,他的神情格外温柔。
温意顿了一下,抬手,抱住递到自己唇边的玻璃杯,小口小口地喝完。
这种时候她格外听话,柔顺的长发随意散在身上,皮肤很白,热水润过唇,唇息拂过他的手指,有一种被催发过的香气。
顾连洲的呼吸隐隐不稳,耐着性子等她慢吞吞喝完。
好不容易喝完之后,温意松开手,困顿之际,还不忘呢喃说一声,“谢谢你。”
耳边落下一声很轻的叹息,随后是男人三分无奈三分消沉的嗓音:
“你什么时候能不说这三个字……”
温意裹着被子沉沉睡去。
她睡得不甚安稳,因为发烧的原因,脸颊红扑扑的,呼吸也不太顺畅。
顾连洲用温水浸湿毛巾,擦拭她的额头和耳朵。温意的唇干燥苍白,嘟囔说渴,他又把人抱起来,喂她喝了两杯热水。
一直折腾到下半夜,她的烧才渐渐褪去,眉眼逐渐舒展,睡得安稳。
顾连洲在床边,光影昏昧,他凝视着熟睡中的人,眸光沉沉。
良久,男人收回目光,起身轻轻关上卧室的门。
凌晨四点,万籁俱寂,街道上除了刚刚开始起床打扫马路的工人之外,几乎看不到行人和车辆。
顾连洲按照韩木给的地址,驱车到了华安新庭小区,这里是几年前刚刚落成的小区,里面住的多是来自云行路拆迁区的居民。
天色尚早,夜幕渐淡,天边的月亮已经垂落,朝阳尚未升起,街边的路灯光芒微弱,还没有刚开门的早餐店门头灯亮。
顾连洲熄火停车,开了半个车窗,点起一支烟安安静静等着。
烟灰积落,五点一过,天边泛起微弱的白色,晨练的老人陆续从小区中出来,远处传来狗的叫声。
一夜未眠,顾连洲等了一小时,掐灭不知第几支烟,在看到一个身影走进早餐店之后,开门下车。
店主在门口炸油条,见有人来,头也不抬地招呼:“您里面坐。”
顾连洲停在他面前,单手抄兜,冲里面微抬下巴:“他的早餐我结。”
店主停下手里的动作,总算抬头看眼前的男人,他神色里透着淡淡的疲倦,身上气势却很正,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哦哦好。”店主讷讷,冲里面喊了一声,“老温,有人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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