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自主地,落无悔用手指轻轻地压了压她翘起的发梢。
夜色浓,他们的背后是月亮。
有一缕细碎的发落到了林三七的唇瓣上,他俯身过去,低着头,稍凉的呼吸轻洒,那一缕细碎的发丝动了动,却还是留在原位。
只要落无悔的头再低一点儿,就能碰到柔软的唇瓣。
海棠花芬芳。
两人的距离很近,他能看清她脸上的每一根细小的绒毛,少年唇角漾开一道特别好看的笑痕,温柔的音色落在无尽的夜风中。
“林三七。”
“要下雨了。”
乌云不知何时遮住了月亮,一道闪电忽至,接着是滚滚惊雷,轰轰隆隆,林三七惺忪着眼,看向院中,药全不见了。
问落无悔才知道药已煎好,有人过来拿去给清柳派弟子服下了。
原本是让他一炷香后叫醒自己的,现在都不知道过了多少柱香的时间了,林三七从屋顶上爬下去,想着回去沐浴再舒舒服服睡觉。
爬到一半,见落无悔还坐在原地,她问:“要下雨了,你怎么不下来?”
他轻道:“我想淋雨。”
喜欢一种濒临窒息的感觉。
林三七无语。
她想了想,又爬了上去,熟稔地拉住落无悔的手,“还是回去睡觉吧,淋雨哪有睡觉好。”
转眼间,柳若柔的生辰到了,代表着四郎说的十天期也到了。
如今清柳派弟子的毒已解,她自然不会受他威胁,放弃花明镇的百姓,不过即便毒没有解,她也不会受他威胁。
就在他们所有人警备着四郎的突袭时,他独自一人前来了。
林三七不会术法,被沈轻风和白千流推到身后站着。
但她却也能看清楚四郎的脸,还是初见时的那一身洁白如雪的白衣,干净出尘,轻盈衣带飘飘。
如墨三千青丝随风飞扬。
尽数落身后。
他穿着白靴子,一步又一步地踏上长阶,神色不变,淡然得很。
很美的一名青年。
四郎的美也是一种可以模糊性别的美,很少见。
柳若柔手持着长剑,孑然地立于青石台上,抬起清冷的眸子往下看,心里面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何等滋味。
他、他竟然选择只身前来。
是要痛改前非,还是另有图谋?
可无论是哪一种,今天他都难逃一死,柳若柔身为他的妻子说没有半点私心是不可能的,不止一次地想过,他一定得死么。
答案是肯定的。
他杀了那么多人。
近日来,矛盾一直煎熬着她。
由于怕四郎使出调虎离山之计伤害花明镇的百姓,柳若柔提早将所有百姓都接上了清柳派,暂时住下。
而此刻他们却仗着有人保护,不怕死地躲在皆腰带长剑的清柳派弟子后面看热闹,还美曰其名为了防止柳若柔徇私枉法。
林三七忍住想抽人的冲动。
默念了好几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她才把怒火压下去,这世上总有人那么的不要脸,农夫与蛇不过如此了。
他们可以骂四郎、恨四郎,但还怀疑柳若柔就过分了。
落无悔则倚靠在墙边,指节敲着护栏,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还是对待会儿谁会死更感兴趣。
四郎走到第九十九道长阶便停住了,凝视着青石台上面的所有人,最后目光既缱绻不舍又克制地落在柳若柔脸上。
他轻唤了声:“若柔。”
柳若柔握紧长剑,暂不语。
花明镇百姓的视线在他们身上来回徘徊着,生怕出现什么变故。
四郎没理会他们。
他道:“我夺过一名孩子的魂,是为了治好我这副日渐孱弱的身躯,夺花明镇少女的魂魄是为了炼成至纯百魂阵,桩桩件件皆是我一人所为,柳门主毫不知情。”
林三七听得直皱眉头。
这个四郎跟上次那个决绝的四郎好像不太一样,无论是从行为举止来看还是从说话方式来看都有差别。
还没等柳若柔说话,那些百姓便叫嚷起来了,闹哄哄的。
有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扯着嗓子道:“亏我们之前还尊称你为一声四郎君呢。怎么可以如此心狠手辣,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柳若柔终于发声了:“动手。”
事已至此,她也不会当着花明镇所有百姓的面问四郎为什么今天要独自一人前来,为什么自认种种罪状。
清柳派的弟子不知所措。
不知为何,就算知道给他们下毒的人是四郎,他们也恨不起来,以前的他对他们可谓是百般照顾、无微不至。
他们全部沉默着。
见清柳派弟子不动,她更心酸。
柳若柔眼眶充血地道:“你们是不是聋了!我叫你们动手,你们这是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别忘了他是怎么对你们的,他、他可是给你们下过毒!”
进退两难的清柳派弟子跪下了。
“请门主降罪,弟子们实在无法……”他们说不下去了。
此时此刻,花明镇的百姓们怒斥道:“你们、你们身为名门正派居然要包庇一只害人不浅、罪大恶极的狐狸精?真是一个笑话!”
柳若柔持着长剑走下青石台,声音颤抖着道:“好,你们无法动手是吧,那就我亲自来。”
清柳派弟子眼红了:“门主。”
沈轻风和白千流这回没有插手。
柳若柔把长剑架在了四郎脖子上,他也没有反抗,只是默默地看着她,似乎知道看一眼便少一眼了,“若柔。”
她指甲嵌入掌心:“别再这样叫我!你我今天起恩断义绝。”
花明镇百姓紧紧地盯着这一幕,忍不住出声催促道:“怎么还不动手,是不是狐狸精使出幻术迷惑了柳门主?”
四郎忽然痛苦地捂住脑袋。
有另一道声音从他口中传出,没有再刻意地掩饰声线。
“四弟,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女人而背叛我们整个云家、整个折柳镇么?还差一步,还差一步,我们就可以救出折柳镇上千名被困的亡魂了。”
“大哥,求求你收手吧。”
原来是两魂一体。
落无悔笑了。
没想到这一只九尾狐身上装有两道魂魄,一道毋庸置疑是四郎的,另一道则是早在三百年前死了的云家大公子。
林三七也听出来了。
还记得云大公子生性纯良、风度翩翩,如今却变了,也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怎么可能会没有丝毫变化呢。
遑论他还死过一次了。
沈轻风明白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们会尽力救出被困折柳镇的上千名亡魂的,你别再执着了。”
“我不会再相信你们。”
柳若柔不能自己地放下了剑,不太敢相信,但还是久违地喊了一声:“四郎?”聪明如她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有怪异之处。
四郎脸上的表情变化多端。
有一瞬间被云大公子占了上风,他口吻冷漠地道:“现在有新傀儡包围了花明镇,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们一个也别想逃。”
很快,四郎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朝柳若柔走去,“若柔,对不起。”
她眼含水色,摇头。
一边是四郎的柔声,一边是花明镇百姓激动的喊杀声,她感觉自己的头都要裂开了。
好痛好痛。
四郎抚上了柳若柔的手,笑着道:“若柔,谢谢你,如果有来世,我希望能早些遇见你,可惜的是来世与我无缘了。”
话音刚落,他夺过了她的长剑,“我不会再让大哥一错再错。”
云大公子一愣,“你要做……”
在众目睽睽下,那双曾执药救人、温柔地牵过柳若柔的双手握住长剑没有一丝迟疑地一动,顿时血溅三尺。
汉白玉地板和干净的长阶上血迹斑斑点点,绽开一朵朵令人终生难忘的血花,“哐当”长剑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柳若柔几乎是下意识地接住了四郎倒下的身体。
她唇瓣轻抖:“四郎。”
此时,团团围住花明镇的傀儡仿佛没了支撑的力量,就地化为灰烬,落地成泥,一点一点儿地滋养着旁边的花草。
七天后。
清柳派表面恢复如常,弟子却不像以前那般欢声笑语了。
沈轻风决定后天启程回折柳镇,看能不能用别的法子解开那里的恶毒咒术,至纯百魂阵自然是不能用的。
可毕竟是三百年前的缚灵咒术,其实他也没有多少把握。
清柳派有不少古籍,沈轻风不眠不休地翻阅了不少,虽见过有关缚灵咒术的记载,但里面皆没有详细写出如何破解。
四郎在清柳派生活了两年,想必也翻阅过这些古籍了。
他望着满地的古籍,轻叹气。
林三七现在则待在房间里练习画符,长时间不画符也会生疏的,所以每隔一段时间都得循着脑海里的记忆练习上个一、两天。
等她练习完,天黑了。
清柳派的弟子照常地送热水过来,林三七没再跟他们东扯西聊了,只是简单地道声谢,然后关上门窗,准备沐浴完去找落无悔。
这几天他好像有事要忙,总是外出,不见人影,她都找不到可以刷攻略进度的机会。
脱开衣衫后,林三七踏进浴桶。
洗着洗着,她觉得脊背有些痒,手屈起,越过腋窝往后面挠,触上那道结痂的伤口,用力地挠了几下。
这是被灌入阴尸气息的伤口。
他们是不能改变三百年前的过去,可在那里受的伤却是真实存在的。伤口结痂一般会发痒,林三七倒是没太放在心上。
更何况落无悔之前在客栈说过阴尸气息完全被清除掉了,所以应该是没问题的。
她挠了几下又继续沐浴了。
可不到一会儿,林三七逐渐发觉不对劲儿,身体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了,结痂的伤口却越来越痒,痒到百爪挠心。
怎么会,难道她体内还留有阴尸气息?不可能啊,落无悔明明清除得那么彻底,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房间里的烛火还在燃烧。
橙黄色的光打在林三七漂亮白皙的肩背上,水滴顺着皮肤肌理缓缓下滑,那道结痂的伤口也并不显得狰狞,反而有几分扭曲的美感。
“砰砰砰。”
房门被人从外面叩响。
“林三七。”是落无悔的声音。
她心尖猛地颤抖。
卧槽,要死了,要死了!
房间里亮着烛火,却没有人回应,落无悔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到门板上,又叩了一下门。
“白姑娘临时有事,让我来送画符的朱砂给你。”
今天林三七得知白千流要出清柳派买东西,让她顺便帮自己买一些朱砂,练习画符少不了朱砂。
但是才回清柳派没多久的白千流被沈轻风用玉简叫去了。
她去找沈轻风的半路遇到了也刚回的落无悔,怕林三七等着急用朱砂,便拜托他转交一下。
落无悔复唤一声:“林三七。”
坐浴桶里的林三七还是动不了。
她结痂的伤口似有虫子在啃咬。
一丝诡异的气息从房间里飘出来,微乎其微,即便是术法不错的沈轻风可能也感受不到,但落无悔自小便对气息敏感。
周围变得安静,他指尖抵上门扉,“我进来了。”
咔吱——
门开了。
绯色衣摆拂过不高的门槛。
少年的视线落在房中央。
越过明明灭灭的烛火、越过一张薄薄的屏风交错在一起。
突如其来的变故差点把意识清醒到不能再清醒的林三七送走,老天爷绝对在耍自己,一定的,不然不会这么凑巧。
两双眼睛一错不错地对着,落无悔视线稳稳地落到她被热气熏得红润的脸上,没有半分下挪,也没有半分暧昧旖旎。
他放下朱砂,走了过来。
脚步声很轻,却每一步都踏到了林三七的心头上,氤氲热气散开,她视线也变得模糊了不少。
可她看得见落无悔到浴桶前了。
冰凉的指尖伸向林三七,绕过她的肩头,精准无比地落到那道结痂的伤口,缓慢地顺着轮廓转了一圈。
林三七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落无悔垂下柔软的眼睫,笑道:“原来里面还混了别的气息,之前被阴尸气息掩盖过去了,时至今日才散发出来。”
别的气息?她懵住了。
他走到林三七背后,将被濡湿的长发撩起,露出完整的背部,仔细地端详着结痂处,语气很平静却又似带着古怪的愉悦。
“是不是像有千万条虫子在你身体里慢慢地蠕动着、啃咬着?”
可能淡定从容是会传染的。
见落无悔眼神纯粹、没任何杂质,她也不那么尴尬了,但不那么尴尬归不那么尴尬,赤身相对还是很别扭的。
林三七想穿衣服。
可就算她开得了口,也说不出让他给自己穿衣服这种话,算了,装死算了,林三七佛系地想着。
落无悔的手指还没离开林三七。
他沿着结痂打转,像是要把气息取出来,又并没有深入的倾向,“你现在有没有感觉想杀人?这种气息可是能激发人的杀性呢。”
她努力地感应了一下,并没有。
通过林三七的眼神,落无悔大概能猜到了答案,有杀意的眼神跟没有杀意的眼神太容易区分了。
他脸上貌似掠过一抹遗憾的神色,“看来是没有啊。”轻描淡写地笑了声,又道,“你这具身体真够奇怪的。”
林三七眨眼:我当你在夸我了。
她此时最想知道的是能不能快点恢复正常,再继续耗下去,浴桶里的水都要凉了,皮肤都要泡得发皱了。
落无悔仿佛能看穿她的想法。
长指在她赤裸的后背点住了两个穴位,他说:“暂时压制住了,可若要将这一缕气息取出还需用别的办法,三天后方可。”
点穴后能行动说话了。
尽管他站在了她后面,林三七还是默默地抬手遮住了前面,故作镇定地道:“好,那就三天后再说,嗯……很晚了,要不你先回去?”
落无悔收回了手:“好。”
又是一声“咔吱”。
门重新关上了。
林三七舒了口气,放下来的手没扶住边缘,砸进浴桶里,溅起水花,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太踏马的丢脸了!
时间流逝,一下子便到了他们该去折柳镇的那一天了。
这一天,天还没亮,林三七就被白千流叫醒了,说是旭林派的门主亲自来了清柳派,让她到大厅见上一面。
于是她连忙快速地洗漱。
天空蒙蒙,屋檐的灯笼还亮着,照亮着长廊,一刻钟后,她们越过院子,来到大厅,里面坐了不少人。
分别是沈轻风、柳若柔,还有几名对林三七来说是比较陌生的人,但她第一眼看向了坐在主座上的青年。
看着很年轻。
可是能跟清柳派柳若柔门主同坐在主座上的,如今除了刚来到此处的旭林派门主就没其他人了。
林三七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青年一身淡蓝色衣衫,衣襟交叠着,颇有些禁欲气息,身材匀长,面容俊美,仙气逼人,墨发尽数端正地束在玉冠中。
拿着茶杯的手指骨骼分明。
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他听见动静,把茶杯轻轻地往桌面上一放,抬目看向门口方向,眼眸透亮,先是落在了白千流身上,再落到林三七脸上。
旭林派门主的年纪怎么看起来怎么只比沈轻风大上那么一丢丢?
林三七脑子千回百转。
他先开口:“三七。”
她扯出笑容:“门主。”
青年笑着向林三七招了招手:“三七过来,这么久不见,让我好好瞧瞧你,我瞧你可是瘦了不少啊。”
淡青色的天畔染上了别的颜色,房间外面的树上有几只小鸟早啼,叽叽啾啾,像是在低声吟哦着。
房间里,烛火已燃烧到尽头,窗户大开着,坐在床榻上的落无悔将红色发带轻咬在唇齿间,双手抬起,拢着墨发。
刚才跟旭林派门主说完话的林三七来到了他的房间外面。
她经过窗户,见它开着,将小脑袋探进来:“落无悔,你醒了么,我们今天……”
声音骤然断了。
听见她的说话声,他抬了眼皮,双手别在脑后捧着尚未扎起的长发,还没放下,宽衣袖反而坠落,露出隐约可见青色血管的手腕。
形状极好看的殷红薄唇也咬着一抹红。
人看过去便会被吸引了注意力。
包括林三七。
正是那条红色发带被齿间咬住,两头柔和地垂在落无悔唇角两侧,缓慢地飘摆着,衬上那张玉白的菩萨脸,显得既色情又圣洁。
她愣住,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林三七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手脚僵滞,趴在窗台一动不动,看着这一幕,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某些场景。
简直是罪过、罪过,都怪她的思想太不纯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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